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兒？
  補刀的手法一樣；
  像貌相同；

  執行的那“誅殺馬鈞”的任務又無比一致！
  如果說此前趙累闡述有關“關興活著”的這個疑惑時，關羽還持懷疑與否定態度，他還尋思著，不想在“安國”這件事兒平添神傷。

  可現在…

  無疑，關羽的心情是複雜的，這是一種極其糾結的思緒，他既為兒子關興還活著感到振奮與驚喜，卻又因為…這件事兒將他蒙在鼓裡而憤懣。

  終究，是驚喜超過憤懣。

  “雲長，若是沒有其它的事兒，我便先告辭了…”

  臧霸注意到周倉的神色，儼然是有要緊事兒，當即拱手。

  “關麟，你…”

  這…

  劉協眯著眼，連連搖頭，“不，不…這不是犯上，也不是叛逆，這是朕要讓給皇叔的，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許久，說句背棄祖宗的話，從當年衣帶詔泄露，董國舅、董貴人被那曹賊殺害起，朕…朕就無數次的想過，要將這玉璽交給那曹操，用這玉璽換朕的自由！可朕終究於心不忍哪，朕覺得愧對大漢二十四帝，劉皇叔與那曹賊不同，他姓劉，他祖上乃是中山靖王，他是孝景帝玄孫，漢能傳至光武，為何就不能傳給孝景帝玄孫呢？朕把這皇位讓給他，不過是無德讓給賢明，朕的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必定也是會欣慰的呀！”

  而這，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周倉接著說，“雲旗公子他不是要來見將軍，他派人…是讓將軍去見他？”

  氣氛也是在這一刻陡然變冷。

  他也曾意氣風發過，也曾暢想過要實現一番大抱負，要收拾這離散的山河。

  他像是滿心滿眼全部都沉浸在了這書的海洋裡。

  …

  臧霸頷首，立時就會意了關羽的想法，“雲長放心，臧某不是口無遮攔之人！”

  劉協伸出一個指頭，半是認真，便是苦澀的說道。

  在這一大堆文書之間，一位頭髮上已是肉眼可見花白了一小片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

  關麟連忙後退，“陛下這是何意？我大伯乃是陛下親封的左將軍、皇叔，他即便沒有古人量德度身自定之志，但也從來沒有過非分犯上之望，如今陛下把這傳國玉璽強交給他，那不是以無德叛逆之名，加在我大伯，也加在我爹，加在我的身上麽？倘若我真接了這玉璽，那我與我爹豈不是成了篡逆之幫凶？”

  還是那句話，他接受了一生碌碌無為的自己，接受了他宿命的安排。

  “陛下繆讚了。”

  說到最後，劉協已是泣淚交加，淚如泉湧，“何況，你說劉皇叔會輔佐於我？可兵權、政權那是我的麽？即便劉皇叔要還政於我，他手下的謀臣、武將會同意麽？誅殺奸佞者？哪一個不是在大權得握之後，漸漸的變成了另一方奸佞？難道…今日是皇叔，是你們關家父子剿滅奸佞曹操，他日，你們想看到…又有人揭竿而起，像是如今剿滅曹操一樣…來反叛你們麽？你們想要看見這一幕麽？”

  關麟張口，他像是因為劉協的話預感到了什麽。

  隨著這話脫口…劉協顫抖著手將玉璽捧到關麟的面前，這個將近四十歲的帝王，在他的人生中，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迫切。

  感受著冷峻的氣氛，周倉有些踟躕，他張開嘴，喉嚨卻似是哽咽住了，“可…可…”

  這還是從小到大以來，第一個敢說這種話的人！

  卻也因為這份亮堂，讓關麟一下子注意到劉協身後桌案上擺放著的詔書與傳國玉璽…

  倒是這屋子裡擺放著很多書，讓關麟意外的是，大多竟都是醫書，是出自荊州第一官醫署的，顯然，是這些漢臣按照天子的要求，特地送來的。

  說到最後，劉協已經不用朕來自居，而是用我…

  算算年紀，這位天子也將近四十歲了，大把大把的年華…都葬送在了那一個個截然不同卻又美輪美奐的金絲籠裡。

  唯獨缺了一角，這是王莽篡權時，太后王政君憤怒之下將玉璽摔到地上，導致玉璽缺了一角！
  也正因為如此，這塊兒玉璽…如假包換！
  毫不誇張的說，就是它，開啟了這漢王朝的群雄逐鹿…

  仿佛…那傳國玉璽抽離的一刻，他如釋重負了一般。

  他身旁的燭台裡滿盈著燭油，說明燭火已經燃燒了很長時間。

  劉協篤定，他是不可能收回成命…這天子，他真的不想做了，他被曹操“囚禁”的這二十多裡，他感受到的恐懼已經太多了，他不想再回到那夢魘中的生活！他真的想要走出去這皇宮去看看…

  這時…

  “陛下…可否先聽我說一番話！若是我這一番話不能說服陛下，那禪讓的事兒，我只能讓我大伯親自來這洛陽與陛下見上一面！”

  “啊…”

  只是，關麟依舊沒有接這玉璽，而是將玉璽恭敬的送回了那原本的桌案上。

  任憑關麟的腳步聲走進，他一如既往的細細的翻閱手中的竹簡。

  念到這裡，臧霸已經走遠，已經消失在關羽的目光之中。

  儼然，劉協沒有意識到，關麟不僅推脫了這傳國玉璽…而且，他竟還想要說服自己。

  ——『關興，關安國是麽？』

  “奴寇，這件事情不要說出去。”

  不，算上三子關興，是兩次父子博弈，他關羽都、都、都、都輸了，輸的很徹底！

  刹那間，關羽有一種繃不住的感覺。

  魏諷在最後一道石門前停住了腳步，轉身對關麟做了個手勢，“雲旗公子，陛下就在裡面，請進去吧…”

  劉協向前急切的邁出一步，他幾乎是躬身將這玉璽塞到了關麟的懷中，“關麟哪關麟，你屢屢讓那曹賊吃虧，將危如累卵的大漢扶起，助你大伯建立起這不世的功業，你…你是絕頂聰明之人哪！你如此聰明，怎麽就不能與我坦誠相見呢？在我十八歲以前，我也曾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漢室，去想做出如漢武、光武那樣的豐功偉業…可這二十年來，我早就明白了，天命或許在漢，但已經不在我了…我的氣運已經撐不起這大漢的繁榮，只有讓劉皇叔做了這天子，天下的百姓才有指望，我自己也才有指望…何況…何況…”

  “不，朕沒有繆讚，朕像是你這麽大的時候，眼睜睜的看著兄長被毒死，眼睜睜的看著朕被董卓擁上帝位，眼睜睜的看著這大漢的山河分崩離析，朕卻只能四處飄零，無能為力…比起那時有心無力的朕，你…你這關家四郎可強太多了。”

  可這樣又如何？

  又或者說，他是在刻意將自己的友善傳遞給關麟。

  關羽這突然的一句話，使得臧霸腳步一頓，當即又轉過身來，兩人隔著一條清冷的街道，卻是四目相對。

  這份心境的變化，讓他此刻無比的透徹，無比的釋然，也再清楚不過，他想要的是什麽！
  “陛下…”

  這聲音頹然…

  “好…好…”

  關麟屏住呼吸，微微拱手，恭敬的叫了一聲。

  ——『盡管有昔日的轅門問斬，可雲長還是在乎這個兒子的！』

  “不！”今日，劉協好似有許多話要說，他淡淡的道：“你既來了洛陽，想必…魏諷、吉平他們已經把朕的意思轉告給你了吧？”

  皇帝的存在？不…是皇帝這個稱謂的存在？本身…是一種錯誤麽？

  呃…

  只是…他想的單純了。

  略微緩過一些的關羽才轉向周倉，“何事？”

  真的有機會如關麟這樣…一對一與他會面的人，反倒是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比外面有更多的書籍，依舊是一本本醫書，有關麟默寫出來交給官醫署的，也有諸如《傷寒雜病論》、《千金方》、《黃帝內經》這類原本就存於世的。

  “奴寇，留步…”

  這等心路歷程憋在心裡太久了，幾十年…幾十年哪，如今…一股腦的傾瀉出來，這讓他整個人有一種極大的釋放感。

  甚至，這裡連一個宮人也沒有，更談不上對天子的服侍。

  天子…

  關麟表情僵硬的看了魏諷一眼，不安的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可什麽？”

  也是因為這一枚玉璽，葬送了多少豪傑梟雄。

  “二將軍…那個…”周倉有些踟躇。

  也是這麽一聲，將關羽的思緒從九霄雲外收回。

  關麟的話讓劉協一怔。

  五四.二五零.一五八.二零零

  就如同，每一次父子相見時的劍拔弩張。

  這時，關羽的聲音緩緩的傳出。

  關麟仍是搖頭，“陛下，我大伯不是曹賊，他不會限制你的自由，他會衷心的輔佐於你！將您視為真正的天子，視為這天下的共主！”

  他張了張口，卻還是把想說的咽回肚子裡。

  好一句，誰是君？誰是臣？
  這小子，現在還學會用“勢”去壓他老子了？
  天晴了，雨停了，關羽原本以為他又行了。

  關羽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連帶著那早已寫好的傳位的詔書，關麟取過，直接丟入了火盆你。

  呃…

  “呵呵…盡管知道是徒勞，可你既然想說，那便說吧…”

  一如既往…關麟就有這個本領，他總是能用他的話，他的行動，讓關羽的情緒從平穩到狂躁，而且是一息之間。

  說到這兒，臧霸再度拱手，關羽的丹鳳眼卻是眯成了一條縫，在臧霸轉身的刹那，他輕輕的、淡淡的吟出“多謝”兩個字…

  罕見的，關羽是用一種試探的，極其不自信的口吻。

  關麟特地問過，即便是天子劉協想要出恭，都需要走地道很遠，到另外一邊的房間，極是不方便。

  這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看看關麟，然後將手中的書放下，原本十分不雅的蹲姿也立時改變，變成了跪坐的模樣，他搓了搓手，然後笑著朝關麟道。

  ——『看不出，雲長這鐵一般的外表下，竟也有著這麽一刻細膩的心！』

  天子…

  說到這兒，劉協主動拿起那傳國玉璽，一副要將這玉璽交給關麟的樣子，“朕這幾日在想，關將軍沒有來見朕，多半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接這玉璽吧？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大漢的局面是你關麟謀得的，朕把這玉璽交給你，由你轉交給皇叔，似乎…比關將軍要更合適許多。”

  劉協已經哭成了淚人。

  盡管蜀漢始終打著迎回天子，三興大漢王朝的旗號。

  帶著驚訝，帶著震撼，帶著不可思議，劉協的一雙眼瞳瞪得渾圓碩大，他凝視著關麟，無比期待他口中還會吟出什麽。

  說到這兒，臧霸轉身，關羽看著他的身影，伴隨著“踏踏”的腳步聲，臧霸一步步的走遠。

  作為天子，他這一生的確過的苦難，過的欺凌，可謂是如履薄冰…

  再度背對著關羽，臧霸一邊向前走，一邊輕輕搖頭，連帶著心頭喃喃。

  唔…

  “呵呵…”

  關麟則是昂起頭來，鄭重其事的望向天子，“陛下可想過，這大漢分崩離析的根源在哪？會不會根源是在於人的思想上…亦或者說，當初秦皇掃六合，建立天下之一統後開啟的這皇帝紀元，將公天下轉變為家天下，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將儒學奉為正統，但實際上…家天下也好，獨尊儒術也好，會不會…這兩點原本就是兩條深刻的錯誤！亦或者說…從文化、思想層面，這個帝王的世襲制度，這個儒學的尊崇與傳播，本身就存在著極大的隱患與威脅。”

  可實際上，真的見過天子的人少之又少。

  “陛下…我想你是誤會我了…”關麟試著解釋。

  這塊兒由和氏璧雕琢的玉璽，上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

  “提到家天下，提到思想，提到皇綱正統，那麽…臣當先要提及的是儒學，春秋之時，百家爭鳴，聖人當時還不是聖人，還曾經被人罵作喪家之犬。後來，秦掃六合，統一天下，始皇帝卻在思想這一欄犯了渾，不但焚書坑儒，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企圖嚴刑峻法治國…結果呢，秦因暴力改革而亡，接著高祖斬蛇起義，楚漢相爭，奪得天下…”

  在魏諷、吉平等人的領路下，關麟穿過了那陰暗的地道，到達了一間還算是寬敞的所在。

  或者說…這位關家的四公子從出道以來就走的太順了，他屢戰屢勝，還從未有過敗績。

  除了簡單的日常應用品之外，這裡什麽都沒有。

  不等關麟脫口，劉協的語氣愈發迫切，“雲旗啊，你就替你大伯接下吧，你就當幫幫我…也…替你大伯放過我，給我自由吧！”

  “怎麽？”關羽凝眉。

  讓人意外的是，這些書籍雖多，但擺放的卻毫不凌亂，每一份書籍都陳列的十分整齊，一絲不苟。

  “這…”

  這一刻，那燭火中，跳動的火光灑在關麟的臉上，也讓他的面頰看的更嚴肅，更一絲不苟。

  “哼…”

  不等周倉把話說完，關羽大手一揚：“關某等了他許久，他現在知道來拜見了，告訴他，今日不見，明日看關某有無要事再說…”

  …

  大家都是義士，一些話…不用說的那麽明白，彼此的心境早就了然。

  天子劉協的聲音低沉醇厚，完全沒有半點天子的架子，更像是一位寬厚長者，再加上說的這一番稱讚的話語，讓人很容易產生親切感。

  這男子正是如今的大漢天子——劉協！
  “陛下…”

  這傳國玉璽，是袁術兵敗後被手下獻給曹操的，曹操自是交還天子。

  雖是一間屋子，但不能算是正經的屋子。

  “這位出身下層的高祖皇帝原本以為他是馬上得天下，覺得《詩》、《書》毫無用處，幸好當時的儒生陸賈著書，論述秦失太難下的原因，用以勸誡，這時候…劉邦才意識到了儒學的重要，後來從淮南過山東，非常隆重的祭祀了孔聖人，開啟了帝王祭孔的先河！雖然後來文景二帝時期，奉行的是道家的無為而治，但在民間儒學終究還是人心所向，故而…在武帝之時，儒學終被奉為國教！三百年儒學興盛，可…這三百年？天下是什麽模樣？大漢發展成了什麽模樣？這人世間…萬萬千千的黎庶，他們又是什麽模樣？陛下當是心知肚明！”

  裡屋比外面還要簡樸，裝潢…任何一個尋常百姓的屋子都要比這裡乾淨、整潔百倍、

  把這皇位禪讓給劉皇叔，他也算不愧對祖先，也算是給這如履薄冰的幾十年漢帝生涯一個最完美的交代了！

  可事實上…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很嚴重的事實，這個逆子一點沒變，他關羽也一如既往的不是他的對手！
  “二將軍…這…”周倉看出了關羽心情的複雜，張開口，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一時間，他不禁笑了，他也不知道是該讚揚這年輕人的勇氣，還是嘲笑他…要做這注定失敗的事兒。

  “唉…”卻見得關羽終究是深深的歎出口氣，然後無奈的說，“前面領路吧…”

  “想必，你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關家四郎關麟關雲旗吧？朕即便是被那曹賊幽禁著，可你的大名依舊是如雷貫耳啊！”

  劉協揮了揮衣袖，允準了關麟的提議。

  苦口婆心，又聲嘶力竭——

  接受無法收拾舊山河的自己！

  呼…
    輕輕的呼出口氣，關麟步入這最後的石門。

  啊…

  也因為這兩個字，讓臧霸本是邁開的步子再度收回。

  也不知道是因為關興這事兒的“瞞天過海”；
  還是因為等了太久，心境上發生了些許波動；
  又或者說，突然知悉一條秘聞，關羽要緩緩，要把整件事兒在腦海中過一遍，思慮一遍。

  劉協從昏暗中摸出了一根乾淨的白蠟燭續接到燭台之上，屋子裡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但不論如何，關羽突然就顯得高冷起來。

  卻在這時…

  “是雲旗公子…他…”

  可最後…呵呵，時間抹平了他的棱角，留下的…唯獨是他已經能夠接受普通的自己！

  一聲冷哼，關羽冷冷的說，“他是忘了誰是爹？誰是兒子了麽？這世上只有兒子拜見父親的，哪有父親拜見兒子的道理？”

  仿佛這份頹然中，飽含著的是，關羽假想中的這次父子對抗又、又、又、又一次以他的失敗告終！

  “一場黃巾造反，就能開啟漢王朝的衰敗，一個董卓禍亂，就能讓這世道人心喪亂，道德淪喪，讓三綱五常被人丟到腦後，子弑父，臣脅君，這樣滑天下大稽的事兒屢見不鮮…歸根結底，問題出在哪？依我看…問題出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出在…象征著水的萬民，整個貫穿大漢的始末，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股勢力，會站在他們的角度去思慮問題！也沒有一種制度去製約皇權，皇帝強則國強，皇帝弱…則國破，這樣的制度本身…難道就不是個巨大的問題與隱患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