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晚，無論是在何時都很冷。

  馬無夜草不肥，喂牲口是件磋磨人的事。按照草原上的說法，要熬身熬眼，鐵打的漢子喂上幾年馬，都會熬成老骨頭。

  白狼王庭內，夜已經很深了。

  即便每晚都要和姬妾戰至半夜的貴族帳篷內燈都已經熄了。王庭角落的一處馬棚裡，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馬奴抖抖索索地從地鋪上爬起來，給馬添草料。

  老人一手從馬棚角落拖過裝馬料的口袋，一手拿起叉草的鋼叉。

  這也是他為什麽無法回應百裡策凌召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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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夜太寒，又疼醒了麽，”瘸腿老頭拍拍自己的病腿，感慨道，“早知道當初就該鋸了這玩意，省得受這麽多年折磨。”

  瘸腿老頭拍著斷腿，目光痛苦起來，“只是小六子，我就想問，就算咱們拚著千刀萬剮衝出去和那幫畜生拚了，可國師大人又能活過來嗎？”

  他一邊幫忙一邊罵地上的年輕人。

  “倒也不能說是他們有本事，”瘸腿老頭拍拍謝六的肩膀，“這些年，你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

  老人沒反應。

  不是他不想回應，而是人心已失。

  瘸腿老頭望著對面佝僂的背影，嘴張了張，喚出了那個已經不太順口的稱呼。

  “好吧，”瘸腿老頭歎了口氣，“我不提那名字了。”

  “喂馬就得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你一把都倒進去，這群癟犢子就先盡吃料，完了就不吃草了！”

  “就跟你似的，一頓給你三條羊腿，都擺你面前，你吃得下嗎？牲口就跟孩子似的，它懂什麽，飯就得一碗一碗添！”

  “來這之前，從沒想著喂牲口是件這麽苦的活兒。”

  杜子卿和百裡策凌信守承諾，打到了白狼王庭旁邊。

  瘸腿老頭的問題，其實是所有白狼王庭內暗樁們的心聲。

  “老巴、老九、順子，已經扎到了糞堆裡，給那幫貴族倒屎尿倒的親媽都不認識。桑子我半年前去牽馬的時候，他正給那貴族小崽子當馬騎。驢子天天挑石頭，脊梁已經給壓斷了，托人跟我說他這輩子爬不起來了，暗語已經都忘了……”

  老烏放下鋼叉走過去，接過老頭遞來的酒碗，兩人一碰碗，蹲下身將渾濁的酒液一飲而盡。

  老人不睬他，擱上一把草，灑上一層料，一遍又一遍，不聲不響地重複著。

  白狼王庭內的王公貴族比任何一個王庭都更多，更變態。

  伺候這群人，還得小心翼翼不被發現身份，根本就是煉獄般的折磨。

  “哼，”老烏冷笑了一聲，目光卻異乎尋常的冰冷，“你就扯吧。”

  一股子劣質馬奶酒的酸臭味衝了出來。

  那老人身邊放著一把拐杖，看上去腿有問題，但他還是麻利地爬起來，瘸著腿拄著拐幫最早起來的老馬奴添料。

  “不提了，不提了。”

  “這還是當初國師大人在戰場上說過的話吧，”瘸腿老頭自嘲一笑，“你居然還記得。”

  “可老烏，你到底準備怎麽辦？我們這幫老夥計可都在等你發話呢。”

  “不想斷掉另外一條腿，就閉嘴。”

  聽到這句話，瘸腿老頭愣了愣。他瞥了一眼地上睡死過去的年輕人，深深吐出一口氣。

  地上的年輕人不耐煩地捂住耳朵，“給俺十條都吃得下。一群老東西，吵死了。”

  旁邊另一個模樣蒼老許多的馬奴翻了個身，踹了身邊的年輕人一腳，“你懂個屁！”

  老人走過去摸摸馬頭，俯身填料。

  一三.一一四.一四一.一二二

  “如果鋸了，當時沒人有把握能讓你活下來。”

  老烏或者說謝六放下酒碗，雙眼木然地看著馬槽，“雙璧倒是真是雙璧，不服不行。沒想到他倆還活著，還真聚起了那麽多人。”

  一個年輕點的馬奴被吵醒，嘴裡用西戎語罵罵咧咧，“你就不能每次睡前把槽添滿嗎？”

  “謝六！”
    老馬奴瞳孔收縮，握著鋼叉的手緊了緊，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我是老烏。”

  尤其是在失去了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後。

  瘸腿老頭丟了拐杖，爬下來在地上摸了半晌，好不容易從地洞裡掏出個陶罐，小心翼翼地打開。

  望著瘸腿老頭的腿，老馬奴臉上的溝壑變深了許多，“怕是會感染，人就沒了。”

  謝六沉默了下來。

  老馬奴不說話了，只是低頭看著埋頭苦吃的牲口，又撒上一把料。

  人一入夜就老得守著侍候它，甭打算睡一點覺。

  看到他過來，已經吃了大半夜的馬兒們興奮地打著響鼻。

  “對了，”瘸腿老頭摸著斷腿，“那邊送來的消息，你到底怎想的？”

  年輕的馬奴將腦袋縮進破羊皮襖裡繼續睡去，只剩下兩個老頭站在馬槽邊。

  “說實話，若是國師大人還活著，別說我隻斷了一條腿，就算斷了兩條腿，老子都要爬出去。”

  男人嘴裡吐出一長串的名字，卻如同吐毒一般，直壓得瘸腿老頭抬不起頭來。

  “噯，”瘸腿老頭打了個酒嗝，“算了，叫他個球，都是些廢人了。”

  “我現在能叫來的人，可能有十個？”

  “老烏，你至於爬起來這麽多次嗎？”

  他七年前被西戎貴族打斷了一條腿，看上去很慘，但他這位老友喂了十幾年馬，沒睡過一個全乎覺，整個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不知蒼老了多少。

  “來，喝一杯，”瘸腿老頭拍拍身邊沾著馬糞的乾草，“把這些都忘了。”

  他們這群暗樁光活下來就已經拚盡了全力，在苟延殘喘中漸漸失去了過去的意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烈酒刺喉，兩個糟老頭子的眼圈都紅起來，並著肩頹唐地坐在一起。

  瘸腿老頭盯著老馬奴眼窩下烏黑的眼圈，在心中歎了口氣。

  “你真就打算在這喂一輩子馬？”

  “小六子。”

  “添料也得一點點填，全倒進去馬鼻子噴氣，把草疙節都弄得蔫筋了，吃著不酥馬就又不吃了！”

  可他們在白狼王庭裡的這些人，卻早已被磋磨的不成樣子。

  畢竟當人的腦子裡只有生存，只有如何熬過今天活到明天，那麽漸漸地就會忘記很多東西。

  “你腿不好，起來做什麽，”老馬奴放下口袋，看了一眼身邊的瘸腿老頭。

  願意進入白狼王庭潛伏的暗樁，都是當初黑虎軍中對林書白最忠誠的一批人。

  這直接導致林書白死後，他們大部分人都失去了奮鬥至今的信念。

  他們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成了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