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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清》引子 田納西河畔的中國人
  最後一批貨物從列車卸下、搬進貨棧,葉茂在貨棧門前的台階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這才覺得渾身酸痛。

  雨雖然停了,但鉛雲低垂,天色依然陰沉得緊。貨場內的地面泥濘不堪,走得急了,不小心便能摔上一跤。

  葉茂此時的心情,便和這天、這地一般。

  他掏出一個雕工拙劣的煙鬥——他自己的手藝,從兜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悉悉索索地打開,露出裡面暗黃的、快要發霉的煙絲,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塞進煙鬥,然後將油紙包重新包好,放回衣兜。葉茂不著急點燃煙絲——他身上也沒有火石或那種一劃就著的洋火——而是低下頭,將煙鬥湊近鼻孔,鼻翼抽動,深深地、長長地、貪婪地嗅著。

  他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國內那個乾瘦的東家抽福壽膏的樣子。

  頂你個肺。

  臉上濕濕涼涼的,葉茂抬起頭,雨又開始下了。你老母,查塔努加這地方真怪,當地人說他們這裡夏天不下雨,冬天才下雨,現在十一月,雨季才剛開始。雨大的時候,說是城外邊的田納西河的河水能一直漫到火車站來。

  葉茂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鐵軌上。火車站,嗯,就是我屁股下坐的這地方。十一月,這是洋人的黃歷,大清的歷法,應該是十月吧,同治二年十月。洋人的黃歷,就是……一八六三年十一月。

  葉茂來到美國已經差不多兩年了。他的故事的前半段並不算新鮮。

  他是廣東四邑人氏,今年二十三歲。十七歲那年,他離開家鄉到省城投靠一位族叔。這位族叔安排他到一家海鮮酒樓幫廚。葉茂人很聰明。也勤力。幫啊幫啊地三幾年下來就就升成了掌杓,他生性節儉,也沒有什麽嗜好,多少存下了一筆小款子。

  這時葉茂認識了一位海味鋪老板的女兒。這位姑娘膚色雖然黑了一點,但模樣倒很周正。葉茂一見傾心,你來我往幾番,便立意非卿不娶,也自以為人家非他不嫁。於是酒樓的活計愈發上心。用度也更省了,只希望早點存夠娶媳婦的錢。

  終於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乃央他的族叔出面,自己正了衣冠、具了聘禮,上門提親。

  孰料女家說道:世兄青眼有加,感激不盡。可小女已許了她三舅家的二小子,就是在洋行做“助理”的那位啦。

  葉茂晴天霹靂。他不記得自己怎麽回的家,也不記得族叔怎樣埋怨了他一路,隻記得海味鋪老板那種表面客氣,實則愕然而鄙夷不屑的神情。

  葉茂搞不清楚到底是海味小姐移情別戀。還是人家根本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意思——自己從頭到尾會錯了意?

  總之,結結實實大病一場。差一點就緩不過勁來。

  病好後,廣州是待不下去了。一則是傷心地,二來實在丟不起這人。看病請郎中花了一半積蓄,狠狠心,剩下的另一半積蓄傾囊買了一張去金山的船票。

  我要衣錦還鄉,給那誰誰誰好好上上眼!

  就這樣,葉茂在香港登上了赴美利堅的遠洋海船,被那股席卷太平洋東、西海岸的淘金大潮挾裹著,來到了加利福尼亞。

  加利福尼亞是美國從墨西哥手裡搶過來的。

  1846年5月,美墨戰爭爆發;1848年2月,和約簽署,墨西哥投降——美國的戰果是整整一半的墨西哥國土,包括加利福尼亞。1848年1月,戰爭還沒正式結束,三藩市發現了金礦,戰爭剛一結束,淘金者便從世界各地洶湧而至。

  中國第二年才得到消息,剛開始還小心翼翼,頭一年只有幾百人越洋而來,但一發不可收拾,到了1852年,全年超過兩萬人加入淘金大軍。其中大部分都是葉茂的老鄉,即廣東台山、開平、恩平、新會,所謂“四邑”。而三藩市在中國人那裡便有了一個“金山”的大號。

  淘金者太多,十來年下來,河床表面的金子——也即普通淘金者有能力淘到的金子——便所剩無幾了。還想挖金子,就得打礦井,而這顯然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所以,1861年——鹹豐末年啟程的葉茂,實在是趕了一個晚集。

  不知道是誰散布了“金山遍地是黃金,走在路上隨便都能踢到一塊狗頭金”這種說詞——確實有發了財的,但不是他葉茂。幾個月下來,一無所獲,再挖下去,就隻好吃砂子了。

  隻好再去做工。

  彼時在美華工基本集中在加利福尼亞州,而加利福尼亞的華工多是所謂“賒單工”,華人自嘲之“賣豬仔”,實質是一種半強製性的契約勞工。即貧苦人家無力支付旅途船票食宿,乃由洋行船東代墊,到美後做工從工資中每月扣還。契約勞工理論上是自由人,但放貸者會明裡暗裡通過各種途徑對債仔采取強製或半強製措施,以求早日清還貸款。“賒單工”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

  葉茂還好不是這種情形。

  很快葉茂發現自己莫非天生做工的命?他聰明,勤奮,又有氣力,手腳靈活,竟是做什麽工都能很快上手;而且一年不到,連英語都可以簡單聽說了。因此,在金山的華工中,葉茂不久便成了一個小小人物。

  那個時候美國不管東邊西邊都在大修鐵路,其中最重要的橫貫東西的太平洋鐵路也開始動工。這條美利堅大動脈由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共同承建,中央太平洋鐵路西起加利福尼亞的薩克拉門托,聯合太平洋鐵路則東起內布拉斯加的奧哈馬,兩條鐵路相向而建,最後在猶他準州(猶他當時還未正式加入聯邦)奧格登地區的普羅蒙特利丘陵會接。工程浩大,西段要穿越內華達山脈,尤其險阻艱難,費工費事。

  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工人原以愛爾蘭裔為主,但愛爾蘭人懶惰閑散,使氣酗酒,而且動輒要求加薪,稍不如意便以停工要挾,以致工程遲遲沒有進展,中央太平洋鐵路的老板急得頭髮一縷縷地往下掉。

  葉茂看出便宜,毛遂自薦,中央太平洋的老板將信將疑,姑且一試,給了他五十個工人的名額。葉茂馬上召集同鄉,掄胳膊擼袖子就上陣了。華工出馬,高下立見,停滯的工程迅速向前推進,老板大喜,全權委托葉茂招納華工事宜,多多益善!

  葉茂自覺已成為高級管理人員,春風拂面,意氣風發。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已經往死裡得罪了愛爾蘭幫。

  愛爾蘭人放出話來,要他好看。葉茂正在興頭上,根本不以為意,而且他在鄉下的時候很食過幾天夜粥(廣府話:習武),真要打架,也沒啥好怕,不論是比拳腳還是比棍棒,都盡管放馬過來好了。

  一天夜裡,中央太平洋鐵路工地上的華工工棚突然起火,葉茂見機得快,逃得一命,但他的三個工友卻在睡夢中葬身火海。

  至此葉茂才知道,人家想的不是要找他打架,而是要他的命。

  愛爾蘭人並未罷休,黑道上已經懸出了葉茂腦袋的賞格。

  加利福尼亞是呆不下去了。

  怎麽辦?

  回中國?這麽一幅喪家犬的模樣?想都不要想。

  那就——西邊不留爺,爺往東邊去,就不信沒有留爺處!

  葉茂並不曉得美國到底有多大,就像他其實也並不曉得中國到底有多大。只是聽說美國的京城在東邊,大城市大多也在東邊,總是可以討到生活的。

  把一點細軟打好一個小包袱,上路。

  葉茂先是南下,然後基本沿著美墨邊境,折而向東。他請教過人,這樣的好處是可以繞過內華達山脈,路好走一些。葉茂是修過西太平洋鐵路的,見識過那無邊無際的崇山峻嶺。

  但愈走愈不對勁。不是應該愈往東愈繁華嘛,怎麽愈來愈荒涼了呢?

  見到人煙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葉茂不止一次差點被印第安人殺死,以及不止一次差點被當作印第安人殺死。

  但是已經不能回頭了,隻好一條道走到黑。

  那個時代,美國人的西進浪潮正澎湃洶湧,葉茂形單影隻,逆流而上。在這條“東進”的路上,葉茂使用過那個時代已出現的所有的交通工具,當然,用的最多的還是他自己的兩條腿。

  端的是千難萬險。

  必須要說明的是,當時的美國人如果要從西海岸去東海岸,很少有人會選擇葉茂這條路,一般是乘船南下,一直到南美洲的最南端,繞過合恩角,再折而向北,沿著美洲大陸東岸最終到達美國東海岸。

  但葉茂並沒有“東海岸”的明確概念,他只是想“去東邊”,走得又匆忙,於是糊裡糊塗地走上了一條漫長的征途。

  總算看到像樣的人煙了,葉茂開始轉向東北。他聽人說美國的京城和最大最繁華的城市紐約,都在東北。

  還是不對頭,而且愈來愈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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