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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犬》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雪兒在那……麻煩你們了。”家長抬手, 直著頸,往上抹了把淚,又繼續跟電話裡的人爭, “我告訴你, 孩子才四個月大……”

  程曼爾不想聽的, 可她把那隻躺在窩裡, 還有些微體溫的藍金英長小貓抱進柏木棺裡時,還是分心了。

  “對,我是舍不得!”家長哭腔濃重,語氣激動:“我吃你的住你的給你生個兒子怎麽了?你說得對!但孩子出世後,你就別想再見到一面!”

  程曼爾由管家領著, 進到了雪兒的寵物房, 管家給她說哪些是雪兒喜歡的玩具與零食,還哽咽著講,雪兒平日最喜歡落地窗前那個能照到陽光的貓爬架。

  “我當初要不是因為愛你, 我會甘願做你的情婦嗎?你現在說這種話什麽意思?怪我自輕自賤是嗎?篤定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所以——”

  “程小姐?程小姐?”管家喚回她神志。

  程曼爾致歉:“不好意思。”

  管家了然笑笑:“沒關系, 雪兒離世,對夫人的刺激太大了, 但我相信你們不會把今天聽到的話傳出去的。”

  “而且夫人選擇你們的殯葬館,也是因為曲小姐說你們能給予家長慰藉。以前先生不在的時候, 只有雪兒陪著夫人,如今雪兒離開了, 她實在太傷心了,或許雪兒辦完後事, 她能走出來。”

  曲允檀撫過被她抱著的柏木棺,眼神格外憐惜:“辛苦你們了。”

  偶爾又插進來聲嘶力竭的一聲:“我當初要不是因為愛你,我會甘願做你的情婦嗎?”

  講這句話的女聲,偶爾陌生,偶爾熟悉。

  喬姃撐著傘,傘下站了一個幹練利落的女人,一條黑色束腰裙,胸口處縫著香奈兒標志性的山茶花,襯得她溫婉大氣。

  程曼爾聽得頭皮發麻,如此悲情又無依無靠的時刻,看似關心她的管家,第一句說的也是“小心對孩子不好”。

  程曼爾停住,端相機的手十分穩固。

  她答出:“不願意。”

  “沒關系。”程曼爾小心翼翼地移動著鏡頭,尋更合適的拍攝角度,“想說什麽,都可以說的。”

  迎面碰上,喬姃介紹道:“這位也是雪兒的家長。”

  “不管如何,都不能把自己完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

  曲允檀歎了口氣,“你願意聽就好,程小姐,換做是你,男人錦衣玉食地養著,想要什麽也都願意給你,但讓你做情婦生孩子,你會願意嗎?”

  程曼爾有一刹無言,尋回丟失的聲音後,輕輕答了句“是”。

  她絕望地攙住管家的胳膊,“記得讓阿檀多拍點照片視頻,骨灰……”

  家長需要傾訴,程曼爾理解,以眼神告知她在聽。

  程曼爾搶了喬姃的活,自己動手拍攝。

  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孩子,難道連情緒也要為那個孩子克制嗎?

  家長望向程曼爾的那個眼神,讓她的心狠狠顫了下。

  當隔著護城河,眺見那棟直通雲霄的明鄴大樓時,聲音終於徹底,變成了她的。
-
  到星球旅行,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一直盯著鏡頭,淚眼盈盈時,詰問的似乎是鏡頭後面的人。

  程曼爾和曲允檀帶著絲綢白手套的手交握,施然一笑:“你好,我是程曼爾,星球旅行的老板。”

  出來時,告別台上堆滿花材和零食玩具,木製相框裝進一張生動的彩色照片,擺在了雪兒所躺位置的上方。

  曲允檀終於不再看她,愛憐地撫著雪兒的毛發,“再愛一個男人,也不能失去自己的尊嚴,連娶你都不願意,不過是想把人綁在身邊,做個生育機器罷了。”

  “你知道嗎……”說著說著,曲允檀忽然掀眸,直直對準鏡頭,“阿湘原本可以自己拚出一份事業的,可那男的太會花言巧語,說會一輩子寵著她愛著她,就這樣信了。”

  曲小姐?
  程曼爾自知場合不當,忍著沒把那句曲小姐是誰問出去。

  家長撐在沙發上的手臂也在抖,另隻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別喊我夫人了……我配嗎?我多久沒看見你們先生了?一個月?兩個月?沒有他的允許,我甚至還不能走出這道門,去送雪兒最後一程。”

  管家不忍,把人扶了起來,“夫人,別太難過了,小心對孩子不好。”

  “哪怕那個男的有老婆,不,認識阿湘前,他只是有未婚妻,說爭不過家裡,必須要娶。”

  程曼爾不知道自己揣著什麽樣的心情,答出那聲“好”的。

  “可雪兒去世了,我都來了,那男的也不肯來,還不讓阿湘來送……”曲允檀指側蹭了蹭眼角,“哪怕這樣,還是願意為他生孩子,女人啊……一旦被男人迷惑,連子宮都不由自己做主了。”

  “程小姐,你也有自己的事業,你說說,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傻?”

  曲允檀眼眶蓄淚,說不過兩句又落了下來,滴在雪兒的毛發上,“他們養雪兒,也是那男的為了哄阿湘,說他不在就讓雪兒陪著,阿湘那麽愛他,什麽話都願意信,連孩子也願意為他生,哪怕無名無分,你說她傻不傻?”

  她收撿了些玩具和零食, 離開時,家長已經掛了電話,哭得伏倒在沙發上。

  “你好,我是曲允檀,先前剛聽聞了你們的事,沒想到這麽快就……”

  鏡頭後,程曼爾出神地盯著這張和曲允桑有五分相似的臉,曲允檀表情悲戚,牽著雪兒的手,梗著哭腔傾訴,姣好面容梨花帶雨。

  程曼爾在鏡頭後微垂眼睫,曲允檀一張一合的紅唇在視野幻覺中放大,吐露的每個字,都似命運借他人之口予她的警示。

  “我先生說,骨灰太晦氣了,就放你們那吧,我有機會一定來看雪兒。”

  沒再多言,程曼爾把雪兒送到遺容整理室,親自清理小貓口舌鼻腔裡的異物,梳順毛發,盡量維持生前的模樣。

  回程路上,腦子裡仿佛有一個循環播放的音響,放著章洪那句“為愛的一定會比為錢的失去更多”。

  “程小姐,可能你不太懂,但我見得多了,有錢男人都是……不好意思,我說遠了。”

  其實不止有五分相似,但曲允檀表露出的哀情無比真實動人,證明她是個心底柔軟的人,和她妹妹完全不像。

  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閑下來。

  “換做誰能願意呢?你把這段也剪進去吧,我要給阿湘看看,希望能點醒她,別再糟踐自己了。”

  “好。”

  後面,程曼爾陪曲允檀走了一整個告別流程。

  火化完,曲允檀帶著骨灰踏上一條不過兩腳寬的沙道,走進盡頭處連接著的小房子,望星空穹頂,敲響頌缽時,她說:“程小姐,你真的很有想法。”

  她闔眼享受頌缽深沉悠遠的長鳴,“沙子,在心理學中有治愈、淨化的作用,頌缽我不了解,但它的聲音……”

  “頌缽是宗教器皿,起源於古印度,是一種音頻療愈藝術。”程曼爾柔聲解釋,“二戰時期,就有人用這種聲音治愈患戰後心理綜合症的士兵。”

  這是一個具有人文內涵的宗教器皿。當頌缽之聲響徹廟宇,其聲音仿佛能與人的靈魂發生共振,喚醒人精神深處的自愈能力。

  “我果然沒選錯地方。”曲允檀最後垂眸看了眼骨灰盒,“雪兒就交給你了,有空我會替阿湘來看它的,紀念品和視頻,過幾天會有人來拿。”

  “好。”

  外頭雨勢漸大,不過午時,太陽被厚重的烏雲包裹著,天光黯淡,灰蒙蒙一片。

  程曼爾撐著傘,把人送到了車前。

  曲允檀上車前,忽然回身,哭得通紅腫脹的雙眼裡,裝的似乎也只有未盡的哀戚。

  “或許你的話,真的能點醒阿湘,謝謝你,程小姐,有緣再見。”

  程曼爾在雨中站了小會,早已看不見那輛通身潔白的保時捷。雨水打在傘沿,發出嗒嗒重音,水珠再從邊緣滾落,形成一道近在眼前的雨幕。

  晚上入睡前,她點開微博,就“沈以葵”“ins照”一個個搜過去,終於找到了一直有搬運沈以葵ins照的營銷號。

  有天藍海清,在遊艇、海灘曬日光浴的;有健身的,去英國參加皇家賽馬會的;有配備私人sale試衣間的;還有偌大的公主房裡,琳琅滿目的梳妝台、衣帽間……

  其實程曼爾也有,也能有。

  意大利的遊艇俱樂部Island club,有一艘寫了她名字的遊艇,是她的十九歲生日禮物,沒親眼見過,也不敢見。

  她真的不是什麽淡泊名利視錢財如糞土的清高之人,也害怕隻身踏入那個世界後,再也出不來了。

  若她是長了翅膀的風箏,對孟昭延的感情就是一條風箏線,她在空中飛時,總有一條線讓她在墜落和自由間不斷掙扎。

  可以迎風起,但底下的線只需輕輕一扯,注定飛不了太高太遠。

  可一旦任憑墜落,她就會卡在不知名的密林枝根中,在陰影處獨自腐爛。

  憂思入夢。

  程曼爾的夢是亮晶晶的,堆滿了小賣部角落裡做得花哨精致的玻璃珠寶,那時她愛極了,可再乖巧聽話,方蕙蘭都不讓她看也不讓她碰。有一次偷了一個被發現,父親打得她手上腿上都是衣架的紅痕。

  程祖耀一要,方蕙蘭就給了。

  成了她那麽珍惜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程曼爾有懷疑過,不受家人期待的孩子生下來後,是不是往後一生,都將沒有任何意義。

  可她還是長大了。

  長大後的她,獨自遊蕩在給元寶洗過澡的河湧邊,周邊霧蒙蒙看不清前路,走著走著,一股莫名的力把她推入河中,浸沒後,又把她扯了上來。

  四周再不是她熟悉的小鎮風光,而是一艘豪華遊艇,正在天藍海清的海面上航行。

  過道、房間、宴廳內都堆砌有華服珠寶、古董字畫,可回頭一看,偌大船艙空無一人,寧謐空蕩得有如深海裡的沉底船骸。

  她茫然、驚恐,想求救,大海回應她的只有浪聲。

  在這裡,程曼爾唯一能看見的第二個人,是倒映在寶石裡的自己。

  這時她才發現,這趟旅程,原來自始至終都不是航行,而是迷失。

  一望無垠的大海,也是困住她,靜待她腐爛的囚籠。

  她早就沉沒了。

  海中央的天氣波譎雲詭,烏雲匯集,雷聲轟鳴,每降下一道閃電,都有一句話於耳畔沉沉低語——以她的聲音。

  “為愛的會比為錢的失去更多……”

  “當初要不是因為愛你……”

  “不過是想把人綁在身邊,做個生育機器……”

  “或許你的話,真的能點醒阿湘……”

  “不願意。”

  “咳咳咳——!”程曼爾驟然驚醒,一道氣卡在嗓間,又咳得乾嘔起來。

  夜半傾盆大雨,風聲嘯叫,半敞的落地窗前,紗簾被風卷得蕩在半空,有雨水撇了進來,在地上積起一汪晶亮的小水窪。

  程曼爾下床關窗,被狂亂的雨水打了一臉,稍稍清醒一點後,又出了房間,把廚房和客廳的窗一一關上。

  她在陽台落地窗前站了片刻,見密集風雨下,嬌嫩的月季花葉零落,明日庭院草坪肯定是一派可以拿來葬花的凋敝淒清狀。

  她微微偏了偏頭,目光掃過庭院外沿。

  ?

  什麽……人?

  程曼爾瞪圓了眼,臉貼住窗,發覺水印斑駁看不太真切,直接頂著風雨走到陽台上。

  一個女人正正躺在木柵欄外,像被風挾卷的無根秋葉,飄到了這裡。
-
  因是私人飛機直飛,航程時間控制在十個小時以內,灣流G550落地倫敦時,是晚上八點。

  倫敦夜景比寧城的多了一絲厚重的人文氣息。路經泰晤士河岸旁的商業區,富有現代氣息的碎片大廈流光溢彩,與之遙遙相望的,是跟隨十八世紀哥德複興而傳入英格蘭的尖聳削瘦的教堂塔樓。

  這兩種本割裂,但被時光糅合得極好的建築風格,鑄就了這座優雅古典的英倫城市。

  孟京良的居住地是肯辛頓宮花園,這片地隸屬英國皇室,四周分布了各國大使館,有武警日夜把守,出入戒嚴,非常適合看重隱私與安全的富豪。

  一路通行無阻,孟昭延遣走了要去通報的管家,步入那條熟悉的雕塑長廊,盡頭處是一扇拱形雙開門。

  每次打開這扇門的心情都不同。

  從前是畏懼,成長後是麻木,如今是平靜。

  孟京良的私人助理司正聞訊匆匆趕來,手裡還拿著一個文件袋,面色難得有些緊迫。

  “給我吧。”孟昭延於長廊中段攔下人,“我來說。”

  司正幸得有多年練就的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素養,但遞上文件時,還是不放心地叮囑了句:“老爺他……您勸著點,畢竟有些突然。”

  話音未落,他甚至未雨綢繆,把手裡降壓藥也遞了過去,“好好說,沒什麽講不開的。”

  司正多年伴君,一路見證這對父子的關系,雖一如從前那般風平浪靜,底下已是暗潮洶湧,隻待一陣風,便可卷起萬頃波濤。

  孟昭延蠻不在乎,抬唇笑了笑:“您勸我,不如勸他少動點無謂的氣。”

  司正無言以對,看到大少爺進去後,只能守在門外,已經提前跟私人醫生打好招呼,接下來半小時裡一定隨時on call。

  孟京良一看到孟昭延,火果然噌一下上來了,哪怕他早有預感,得知這消息時,腦袋還是空了一瞬。

  他嗓音沉厚粗厲,字字沉入丹田:“總部分部,哪裡不一樣,那你還回來做什麽?”

  孟昭延面上還是帶笑的,只是笑過不到眼底,眸色平靜凜然:“我回來是告訴您,這消息您瞞好了,別傳到母親那去。”

  以為長子是要回來解釋這出荒唐鬧劇的孟京良,一時有些不敢置信。

  “意思是,你沒什麽要跟我解釋的?”

  “解釋什麽?”孟昭延慢條斯理將手中文件袋撕成兩半,緩推到孟京良面前,“您找沈家小姐來試探我的時候,也沒跟我解釋啊。”

  孟京良怒極反笑,“你是藏了什麽,還試不得了?”

  “試得,但你選沈家?”孟昭延落座於他對面,“下次換個我不能得罪吧。”

  這話透著一股幽默。

  孟京良還真是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硬是尋不出有誰是他不敢得罪的。

  孟家已處豪門圈頂層,更毋庸說星寰集團的產業遍布全球,其中不少都與行業命脈相關,互相牽製的,有,但不能得罪的,還真沒有。

  孟京良呼吸沉悶短促,遠不及孟昭延的無波無瀾,長子不願解釋,但作為父親,他有充足的身份問出那句:“她是誰?”

  “一個小姑娘。”

  “家庭?”

  “普通家庭。”

  “人品?”

  “比我好。”

  “你——”孟京良被他的回答噎了下,沉默間,還算優雅地執起杯耳,飲了口茶。

  孟昭延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但並不願多余解釋。

  她的美好和曾予他的救贖,反襯得他圖謀多年的手段,卑劣不堪。

  孟京良緩下這口氣後,再度字字擲地:“我認真問你——”

  “我也是在認真回答您,您問完,該我問了。”孟昭延把降壓藥擺到台面上,“這些年,您配合別人放出的聯姻消息,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頓了頓,微貼椅背的坐姿猶如一株雪松,寒潭深眸勻出點點漫不經心,逐字逐句:

  “但是,我需要聯姻嗎?”

  並非在問,而是在諷孟京良這些年的功夫,無謂得可笑。

  孟京良沉默了,犀利深邃的眼瞳裡,藏匿著無奈。

  他的長子太年輕,又成長得太快,比當初的自己出眾不止,卻不知到底是從哪裡開始脫離掌控的。

  說不上來是不是受東亞家庭根深蒂固的父權觀念影響,虞徽瑤不止一次埋怨過他古板守舊的想法,或者說,他年齡越大,越害怕在子女面前丟失這份威嚴。

  老二和么女倒還好說,有點性子,但總歸是怕自己的。
    獨獨這個長子,表面看上去端方守則,恭順禮讓,讓人無可指摘,只有孟京良自己知道,他不怕自己。

  這份不怕,來源於他早早脫離掌控。

  “不需要。”

  孟京良坦然承認,若他和祖輩運營集團多年,還需要靠後輩聯姻維持,那將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

  “但你的妻子,必須是一個合格的大家閨秀,以後還要幫你經營人情關系,各處周旋,這種事情,是你嘴裡的普通家庭女孩,能做得好的嗎?”

  “我會教她。”孟昭延退了半步,把早已淘汰的想法端出來穩固局面,免得孟京良真被氣到發病。

  沒成想,這句話也是一個試探。

  “你還真想娶?你——”孟京良頭有些發脹,下意識想拿藥,手指在桌子底下蜷了蜷,克制住了,“不行!這是能教得會的?你妻子以後要面對的都是什麽人,你不清楚?”

  “清楚。”孟昭延被試了一道後,說出下句話前,貼心地擰開了藥瓶,“我原本也不想教了。”

  “既然你覺得教不會,以後,她想做什麽做什麽,人情關系,由我來周旋就行。”

  孟京良果真倒出了藥,一把扔進嘴裡,飲了大口茶吞咽,耳後透著薄紅。

  離譜!

  想做什麽做什麽?

  這是他們這種家庭,最不能犯的忌諱。

  明明孟昭延小時候,他不厭其煩叮囑得最多的也是:“你肩上承擔的是家族的未來,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不能隨心所欲,肆意妄為。”

  這下好了,他隨心所欲了,還要縱那小姑娘肆意妄為,想做什麽做什麽。

  太離譜!
  “你要清楚,你肩上的——”

  聞言,孟昭延直接起身,隨手拿起撕成兩半的文件袋。

  “我這次回來,一是讓您瞞好這個消息,二是不要再查她的底細。”

  “當然,您要查,我也攔不住您。”孟昭延口吻平靜,既無尋求他認可的態度,也無絕對翻臉的意圖。

  “但不管您查出什麽,也都攔不住我。”

  轉身離開,門鎖擰動,哢噠,打開,關上。

  孟京良等腳步聲漸遠,才捂著疼痛難忍的胸口,出聲喊道,“司正!把醫生叫過來!”
-
  孟昭延不住肯辛頓宮花園,他的房子在海德公園南面的別墅群,住的大都是亞太地區的商業新貴。

  到地方後,他直達書房,十分鍾後還有因他私人行程而推遲了一小時的電話會議。

  他把一路拿著的文件擱置到一旁,帶上藍牙,盡管因時差的緣故,面目稍顯倦怠,還是迅速調整好進入工作狀態。

  一個半月後就是澳方的銅礦招標會,中間還有不少關系需要串聯與疏通,上次程曼爾出事,朝月打來電話時他在新加坡參加銅業大會,後急於回國,缺失掉中間信息交換的環節。

  經營一個龐大集團最重要的素養並不是專業,而是對各行各業消息的把控。

  一小時後。

  煙灰缸裡掐滅了兩根燃盡的煙頭,男人嘴角還噙著一支煙,白煙嫋嫋,模糊了面容。

  阿明沒有給他斟茶,而是泡了杯濃苦的黑咖啡,喝空了即換。偌大的書房裡,除了幾句低沉的英腔外,只有瓷碟磕碰的清脆聲響。

  孟昭延食指曲起抵在眉心上緩揉,冷淡眼風掃過那撕成一半的文件袋,耳機裡的聲音在刹那遠走。

  英國晚上十點,國內早上快六點。

  不行,還太早了。

  冗長會議結束後,他闔眼寐了幾分鍾,又看起堆積了一天的郵件,直至將近凌晨十二點,他才拿過那份文件。

  撕成兩半,是為了能從孟京良手上拿走,拚回來後,也不妨礙閱讀。

  裡面不止有程曼爾的個人資料,還有她父母兄弟的生平經歷。

  父親嗜酒,曾因酒駕而被拘留,如今躺在醫院昏迷不醒。母親出身寧城小康家庭,帶著豐厚嫁妝下嫁到水鄉小鎮,後半輩子都守著一家不過五十平的小賣部。

  哥哥成績不好,沒有考上好大學,五年換了十幾份工作,沒有積蓄,草草娶了個女人,如今無業。弟弟則剛高考完……

  孟昭延看得很認真,從零零散散的信息中,能拚湊出她的童年。

  關於程曼爾本人的,還要更為詳細點。

  除開他知道的外,還有初二休學了一個月,高一拖欠過學雜費,高三時,她父親還與學校領導起過衝突,警察參與調解……等等,幾乎把她十八歲以前的經歷,都凝在一張紙上。

  輕若無物,又重若千斤。

  那可是她的人生。

  但他還是覺得沒意義,不是她親口說的,他兀自了解的這個行為,既顯得冒犯,也沒有意義。

  頂著時差熬到凌晨十二點半的目的,是孟昭延知道,他看完這些後,一定會想聽她的聲音。

  電話接通。

  “喂?孟先生,你到倫敦了?那邊應該是……”

  程曼爾那有些嘈雜,似乎在人流密集處,還以為能聽見她轉醒不久後的溫綿軟音。

  “凌晨十二點半。”他唇角輕抿,聲如溫玉,“你在哪?”

  “我在……”程曼爾眼珠子靈活地轉了一圈,但環境不允她編出個像樣的謊話。

  “家屬去買點清淡的粥水回來吧,病人現在狀態不太好,除了打針以外也需要補充點營養,不能吃太油膩的。”

  程曼爾捂住聽筒,“哎,好,謝謝護士姐姐。”

  “爾爾?你在醫院?”

  “啊?不是不是。”程曼爾下意識反駁,又趕忙改口,“我在醫院,但不是我在醫院……哎我送人來醫院的。”

  “誰?”

  程曼爾為難地看著床上面色蒼白如紙的女人,“我晚點和你說,我沒事,你快去休息吧。”

  他壓下百般不放心,歎了口氣,“有事需要幫忙的話,我不在,就和彭叔說。”

  “我知道了,再見再見,晚安。”

  程曼爾掛了電話,又打給竺崎,吩咐她買清淡點的粥水。

  很難想象,這女人會在半夜傾盆大雨之時,倒在她家門口。

  凌晨三點,她把竺崎的房門拍得砰砰作響,兩人一塊把袁鳳葉抬了進來,渾身濕透。

  這女人凍得面無人色像昏迷過去,正準備打120,她顫顫巍巍地拽住程曼爾的手,有氣出沒氣進地說:“別……我、我沒錢進醫院,歇一會就好了……”

  見袁鳳葉是清醒的,程曼爾搬出雜物房裡的油汀,燒了熱水,找了套乾淨衣服,讓她睡在沙發。

  但早上七點時,她從沙發滾到了地上,怎麽叫都叫不醒,這120最後還是打了。

  此時此刻,袁鳳葉已經醒了,她左手在吊水,右手虛弱得無法抬起,只能由竺崎喂她喝粥。

  程曼爾冷眼瞧著,粥碗見底後,袁鳳葉才找回了些力氣,瑟縮著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醫藥費,我、我……”

  她打斷:“袁女士,你有家人嗎?”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在暴雨夜無家可歸之時,選擇去把命托付給一個自己害過的人身上,她萬一半夜沒被噩夢驚醒,這人是要在外面躺一夜?
  她一下就紅了眼,已經松垮的蠟黃皮相,似日日夜夜的廚房油煙滲進她膚色裡。

  “我爸說嫁出去的女人,回娘家是晦氣的,會克走他們的好運……”

  聞言,程曼爾吸了口氣,闔上眼眸,再緩緩吐出。

  “你在這好好休息吧。”她朝竺崎使了個眼色。

  見兩人要走,袁鳳葉連手上針頭也不顧,掀被下床,身體尚未恢復力氣,瞬時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

  程曼爾大驚失色,將人扶回病床。

  “求你,求你幫幫我吧……”袁鳳葉泫然欲泣,乾裂的唇瓣小幅顫動,“我找不到工作……那兩萬塊,兩萬塊不是我收的……我沒錢,求求你……我給你當牛做馬,幹什麽都行……”

  程曼爾在“這女人是訛上她”和心軟間來回徘徊。

  她人生兩次走投無路,都遇到了貴人。

  如今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在她眼前,和當初的她一樣,有家人,又像沒有家人。

  她能做她的貴人嗎?

  良久,程曼爾撇開視線,抽回被她揪著的衣袖,“我考慮一下吧。”

  這次,袁鳳葉沒有再攔她們離開,護士進來給她右手重新扎完針後,那隻腫出一個小包的左手,顫顫巍巍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手機。

  是程曼爾當初送給她的那個,原本裡面只有一個號碼,如今通訊錄裡卻多了一個。

  她只會寫字,用疼痛酸脹的左手在屏幕上寫的字歪歪扭扭不停斷觸,但也拚出了一句完整的話,發送。

  「她說考慮。」
-
  接下來一周,程曼爾都有點忙。

  她在策劃如何把星球旅行的視頻帳號做起來,聯系了從前的家長和采訪團隊,甚至還有一個寧大數媒專業的學生團隊,看能不能以動漫加紀錄片的形式做成溫情向視頻。

  她婉拒了所有博主的視頻拍攝邀請,自覺這條路只能讓星球旅行有點名氣,但並不能把核心理念傳達出去。

  程曼爾希望每個願意送寵物體面離開的家長,都不被打上矯情、可笑的標簽,更不必承擔“你對你父母能有這麽好嗎”的非議,也盡量不再出現,父母毫不尊重生命,把孩子的寵物丟掉甚至吃掉的行為。

  她想治愈這些孤獨、愧疚的靈魂,想成為家長溺於痛苦中時,能抓住的那根浮木。

  這些想法,只有真正在為此而努力的人,比如她自己,才能傳達。

  離八月還有四天,程祖耀拿著寧大的錄取通知書過來了。

  彼時,程曼爾正在聽孟朝月偉大的商業收購計劃,想把分店遍布全國的伴寧寵物醫院收入囊中,主打一個趁火打劫。

  她往樓下喊了句,讓竺崎開門。

  電話裡還在繼續:“但我大哥居然一點意見都不給我,說我這點小錢虧了就虧了,別天天來找他問,快十億了哎這是小錢嗎?他就是嫌我煩……”

  程曼爾在陽台來回踱步,聽到有關孟昭延的事情時還是難免有些失神。

  這一周,受種種巧合的暗示影響,她身心都遊離在這段似是而非的關系外。

  近些天的想法,也都是參考他的思路提煉出來的,偶爾進度受阻,想詢問他意見,又覺唐突,如今朝月這樣說,大概他真的很忙,不問才是對的。

  耐心聽完孟朝月訴苦,她笑著安慰道:“我不嫌你煩,但我這邊來人了,晚點你繼續和我說。”

  “那你去忙吧,拜拜!”

  掛斷後,她站在樓梯口招招手,示意程祖耀上來。

  環視四周後,程祖耀拘謹著不敢坐,囁嚅道:“姐,你考慮得怎麽樣?”

  他不坐,程曼爾也不說,自己給自己添了杯茶,“開學後我給你辦一張卡,學費我會打到這裡面,生活費你自己賺,獎學金,寧大的教育基金,助學金,打工,多的是辦法。”

  “可是我……”

  “我知道,你報的是校外插畫培訓班,專業也是調劑的,成績不好,拿不到獎學金,也沒時間打工。”程曼爾語調不緊不迫,替他把為難處講了出來。

  “可是——”她懶懶掀眼,逐字逐句:“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讓這個弟弟有書讀,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退讓。

  程祖耀在她身上,尋不出一分從前逆來順受的影子,他張了張唇,嘗試試探:“姐,聽說你最近交了個……男朋友?”

  程曼爾細眉深擰,“誰告訴你的?”

  他沒有資格談條件,故先把誠意端上桌:“是哥,之前爸情況比較好的時候,他還會來這邊看,我攔不住他,他說那人,開的車是……”

  程曼爾聽一句都覺得要氣得折壽,冷聲截斷:“我沒有交男朋友,讓他死了這條心。”

  “還有,之前媽媽過世,辦葬禮那幾天,你……”程祖耀吐字艱澀,似乎喉間梗了根針。

  他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也不敢置信親人之間居然能做到如此狠心,甚至是惡心。

  “怎麽?”

  “我哥說,他手上……”

  “閉嘴。”程曼爾視線移向樓梯口,見袁鳳葉拿著掃帚上來,緩下面容冷色:“袁阿姨,晚點再上來吧,我在談事情。”

  “啊?好,對不起。”袁鳳葉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她穿著軟底布鞋,連下樓的腳步聲都控制得極輕。

  “他手上有什麽,不用你提醒我。”程曼爾嗤出一聲笑,蔥尖似的細指環住杯身,飲了口茶,“我知道你想和我談條件,但你一天和程光耀有關系,我這裡的一分錢,就都不會流到你手上。”

  “可我們畢竟還是兄弟。”程祖耀誤以為她要他舍掉這份血緣關系,“爸也還躺在醫院裡,他最近情況惡化得很快,哥還在到處借手術費……”

  “我和你哥也曾經是兄妹,和你爸也曾經是父女,現在呢?”程曼爾口吻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聽在旁人耳中,像冷血動物。

  她目光還停在茶水浮蕩的嫩綠尖葉上,握杯的指腹連同指甲上緣,同泛出淡淡青白。

  “弟弟,做不到像我這樣,就別指望他們會放過你。”
-
  下午三點,會議結束,孟昭延還待在百平米的會議室內,遙眺這條橫穿英格蘭的泰晤士河,偶有途經的遊船翻起白色波浪,遊人如織。

  八月初,倫敦的降雨量要比春秋少,可遠處還是有烏雲,緩緩向城市推進。

  程曼爾已經近三天沒發過消息給他了,或者說,從離開那天起,到今天統共兩周時間,她態度一直有些抽離。

  他找她,會回,不找她,便一句話也不同他講。

  臨行前留的那句“等你回來”,折磨的也不知道是誰。

  三天前,喬姃來試過一句,問程曼爾有沒有告訴他最近發生了什麽。

  如實回,他一無所知,喬姃便也不說。

  他實在不想讓彭慵去看,這種監控式的手段,實在太不尊重她。

  可這些小姑娘,一個比一個口風嚴密。

  中英時差幾乎是刻在腦子裡的,孟昭延果斷撥出電話,打給的卻不是彭慵。

  “大哥?”孟朝月很快接起,“幹嘛?下午三點呢,這麽有空給我打電話。”

  “最近有沒有去看她。”

  孟朝月聞聲知雅意,但意外沒有與他打趣,“沒有啊,她最近……不對,曼曼沒有告訴你嗎?”

  這句話不亞於往乾柴堆灑下火星,平白點起一股煩躁。

  他擰了擰領帶,乾脆回:“沒有。”

  妹妹沉默了許久。

  這段時間裡,空曠靜謐的會議室內,隻通過眼睛看,他似乎也能聽見遊船高昂的鳴笛,遊人交談玩鬧的喧囂,連還停在遠處的烏雲,也生出雷鳴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奔來。

  “她……”孟朝月著實沒料到,這麽大一件事,程曼爾會瞞下來,或者說,隻對他一個人瞞了下來。

  她一向不會擅自向大哥報告程曼爾的私事,權衡半晌,想到這幾天程曼爾的狀態,她和喬姃擔憂之余卻束手無策。

  電話裡的女聲細若蚊吟,卻在刹那,摒棄掉他腦中所有雜音。

  “她爸爸……在搶救,好像熬不過這兩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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