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江蓉市的雨季姍姍來遲， 在連續幾個高溫之後終於迎來了降雨，大雨來的突兀，那一天張兮若沒有拿傘。

  多日不見的陳尋來找她， 就是在這一次的雨夜。

  張兮若下了班從餐廳出來， 看到樓下站著的陳尋，他撐著一把黑色大傘站在車旁。陳尋看到她出來，撐著傘走過來。

  “你怎麽在這裡？”

  “我來接你。”

  “接我？”

  以前陳尋也來接過她，不過都是來附近有事順路來接她， 這應該是陳尋第一次特意來接她。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車邊，陳尋為她拉開車門， 護送她上車， 他收了傘在駕駛室坐下， 車裡有些悶， 陳尋打開車窗，涼風夾雜著雨天溼潤的氣息灌進車中。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張兮若問他。

  “考慮？看樣子還真是了。”

  張兮若又去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說道：“喝完暖和一下再走吧。”

  陳尋打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說道：“我聽說你要跟唐宇結婚了。”

  “嗯，你哥說過。”

  陳尋將她送到家，雖然傘夠大，不過陳尋肩膀還是淋濕了一些，倒是她，陳尋將大半傘打在她身上，她沒有被雨淋到一丁半點。

  陳尋穿了一件黑色Polo衫一條深色牛仔褲，短袖袖口沾了雨水濕了大片，水滴順著他胳膊上的肌肉痕跡往下流淌，張兮若給他遞了張紙說道：“擦擦水。”

  “你哥。”

  “麻煩你了。”

  張兮若又在心頭罵了張成傑一遍，她道：“我還在考慮。”

  “……”

  張兮若突然有些尷尬，她道：“這個方法目前也還在考慮。”

  “誰跟你說這事的？”

  陳尋接過，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杯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就像是閑聊一般說道：“你想找個人結婚，為什麽不來找我？我跟你從小就認識，比你跟唐宇認識的時間要長，也比你和唐宇的關系要好。更何況我經濟條件也比唐宇好，你收養了孩子撫養起來也更輕松，怎麽看我都比唐宇合適，你為什麽不找我幫忙？”

  “可是你考慮的是唐宇，為什麽卻不考慮我？”

  陳尋並不是在質問，也不是在控訴，他只是靜靜看著她，等她給他答案。這一路而來陳尋給他一種心情不佳的沉悶感，現在她確定就是因為這件事。

  張兮若發現今天的陳尋格外沉靜， 陳尋很愛笑，以前每每見面陳尋都會跟她說笑兩句， 可是今天他冷冷清清的。

  車子開到小區門口， 陳尋衝她道：“我送你上去吧， 我只有一把傘， 不方便給你。”

  陳尋的車子進不了小區，從門口到她所住的單元還有一段距離， 外面雨越下越大，她一出去就會被淋成落湯雞。

  “那你應該也聽我哥說了我想要收養一個孩子，如果我結了婚， 以夫妻名義共同收養要容易一些。”

  張兮若想起，那一天，也是在這個房間中陳尋問她要不要和他交往試試。

  陳尋似乎心情不太好，張兮若也沒有多問。

  不等她回答他又自嘲笑了一聲說道：“你永遠都看不到我，永遠不會重視我的存在，我在你看來就是可有可無的。”

  “你怎麽這樣說，我們是朋友啊。”

  “是嗎？”他又輕笑一聲，“還記得有一次我過生日，你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去爬山，放學之後我去山下等你，你說你一會兒就來的，可是我等啊等，等到太陽都下山，等到天完全黑了你都沒有來。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我買了很多東西，可那是要和你一起在山上吃的，我一直忍著，實在餓得不行就喝口水。那時候還沒有電話，我聯系不到你，又不敢離開，我怕我走了你又來了，我就一直等著等著，我等到了深夜，等到睡著了，後來是我媽媽帶著親戚找到了我。我這才從我媽媽口中知道，原來陳衍受傷了，你把他接到了你家中照顧，為了照顧他你才沒有來。”

  陳尋的話讓張兮若很茫然，因為她發現陳尋如此認真講著的這件事她根本沒什麽印象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初三的時候。”

  “……”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因為我永遠忘不掉當我得知你放我鴿子是因為陳衍時那種難過憤怒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不過這對你來說或許是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你甚至都想不起來了。還有……高中的時候你喜歡過一個女子組合，那一年你生日，我給你收集了許多那個組合的海報，我還偷偷一個人跑到外地排了幾個小時的隊為你拿了一張簽名照，你收到禮物的時候很開心，看到你開心我也很開心，那一年陳衍送了你一條項鏈，那條項鏈你一直寶貝著，上一次我去你父母家時還在你房間裡看到過，可是我送給你的海報和簽名照你大概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吧？”

  雖說張兮若已經跟陳衍分開了，可是關於這件事她還是想為陳衍正名一下，她道：“當時陳衍為了給我買那條項鏈省吃儉用，甚至好幾天都沒吃飯，你知道的，他零花錢一直都很少。”

  陳衍爸爸那時候剛做生意，很少在家，而陳尋的媽媽不喜歡陳衍，給陳衍的零花錢少得可憐，十幾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那點錢連飯都不夠吃，陳衍能吃飽飯有大半是靠張兮若接濟，可想而知他為了省錢買禮物給她有多克扣自己。

  “對，陳衍為你買項鏈不容易，我送的禮物就輕而易舉對嗎？可是我獨自去外省，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幾歲，我第一次出遠門，為你拿到簽名照，讓你開心。你只會想到陳衍的不容易卻從不會想我的不容易，說起來也只是因為我不重要罷了，我一直在你身後，我付出的也不比陳衍少，可是你永遠也看不到我。”

  “還有那一次馬拉松比賽，我知道你想要那個音響。我從小身體不好，體弱多病，我討厭體育，討厭跑步，可是我想為你贏得那個音響。我報名參加了馬拉松，可是我真是沒用，還沒跑到一半就摔倒了，手掌心和膝蓋被磨起了一層肉，我被迫中止了比賽。說來也是可笑，雖然才跑了一半，可對我來說已經是超高負荷的運動量，原本就不愛運動的我，因為高負荷的運動量，回去之後難受了很久。”

  “後來我知道陳衍奪冠了，他為你贏得了你最想要的音響，你很感動，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又深了一些，反觀我這個loser，什麽都做不了，如此沒用，也難怪你看不到我。”

  “陳衍長得強壯，愛運動，籃球打得好，從上高中開始就吸引了不少女生的注意，也吸引了你的注意。而我，身體瘦弱，跑兩步都要喘半天，我在別人眼中是細狗是弱雞，我像個娘娘腔，和陳衍站在一起更是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所以無論我為你做了什麽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到陳衍，可是我不甘心，我想跟陳衍一樣強壯，我不想再做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弱雞。所以高中畢業之後我去當兵了，你能想到跑幾步都會喘氣的我有一天竟會一口氣做一百個俯臥撐，你能想到那時瘦弱的我有一天會有這麽粗的手臂？”

  “我去當兵之後陳衍正好也去了國外，幾年之後我回來，陳衍卻在國外不知所蹤，他終於不在了，而你的身邊只有我。我已經大變樣，我變得比陳衍強壯，我以為我也有機會讓你看到我。那一次和小時候的玩伴聚餐，在聚會上，原本一無是處的我不管是射擊還是扳手腕都所向披靡，我贏了很多錢，我跟你說等下聚會之後用贏了的錢帶你去吃烤肉，你很開心答應了。可是後來你喝了很多酒，散會時你昏昏沉沉靠在沙發上，那時候大家都走了，包廂裡就只剩我們兩個，我讓你靠在我身上，我偷偷告訴你我去當兵的時候多麽想你，可你知道你那時候說了什麽嗎？”

  張兮若張了張口，可是她發現她說不出一個字。陳尋和陳衍都不是話多的類型，這還是她第一次聽陳尋說這麽多話，她從未聽說過的，那些埋在陳尋心底的話。

  陳尋的心聲，他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講給她聽，沒有太大的感情起伏，可偏偏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講出來反而更讓人能感受到他壓抑的難過。

  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陳尋接著道：“你說著夢話，可是你的夢話裡只有陳衍，你一遍遍叫著陳衍的名字。我有一次出任務，大冬天要潛到結了冰的水裡，那種被凍到骨頭髮疼的感覺我一直記著，可是那一天，我分明沒有身處冰水之中，可依然感覺骨頭縫裡凍得發疼，就在聽著你一聲聲叫著陳衍的時候。”

  “後來我把你送回了家，一個人喝了幾罐啤酒，這種在你身邊受傷又治愈的過程我早已習慣，所以那一次也是很快就收拾好自己。陳衍已經不在了，我不信我比不過一個活在你記憶中的人。我接送你上下班，我參加你的每一場比賽，觀看你的每一場演出，我帶你出去玩，給你買禮物，我用細雨潤無聲的方式在你的生命中充當男朋友的角色，我以為你早已習慣我的時候陳衍回來了，你幾乎是沒有猶豫就奔到他懷中。”

  “我輸得很徹底。”

  他低著頭，用一種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
    可是在張兮若看來，這後半段故事和她理解的大相徑庭，“你說你在我身邊充當男朋友的角色？可是在我看來我們之間的交往一直都在一個安全的范圍之內，而且你也從未對我說過喜歡，你說你只是像照顧朋友一樣照顧我，我也從未多想……”

  “對啊，我從未對你說過喜歡，你知道為什麽嗎？”

  “……”

  “上學的時候我偷偷聽到你跟你同桌的對話，你同桌問你是不是陳尋和陳衍都喜歡你，她問你要選誰，你沒有明確告訴她你選誰，你只是說在你眼中陳尋只是你的朋友，你同桌又問，萬一陳尋是喜歡你的呢，你說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

  “你說，不會吧，如果陳尋真的喜歡我那我和他恐怕連朋友都沒得做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從不敢說我喜歡你，我從不敢明目張膽追你，因為我害怕，害怕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

  張兮若久久無言。

  陳尋突然站起來，他個子很高，身材壯實，他走到她面前時，張兮若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

  “張兮若，你和陳衍已經離婚了，我不甘心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我也不甘心把我心底的話一直埋到我死，所以你現在知道了，我喜歡你，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你，現在，我站在你面前，你願意看我一眼嗎？”

  陳尋的皮膚很白，當兵回來的時候變黑了很多，後來又很快白了回去，和他身上緊實的肌肉不同，他有著一張娃娃臉，說話時那虎牙若隱若現，此刻他站在她面前，那一張臉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委屈的少年。

  陳尋今晚跟她講的這些讓張兮若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她和陳尋從小認識，發小之誼，聽著他述說他的委屈她又怎麽會不心疼呢，可是心疼和同情並不是愛。

  “我之所以會考慮跟唐宇結婚完全是因為要收養芊羽，我對唐宇沒有感情，唐宇對我也沒有感情，等我收養了芊羽我就會跟他離婚，那時我也不會有負擔。可是陳尋……我為什麽不考慮你，因為你還沒有結過婚，而我和唐宇都已經離過一次婚了，互相都不會覺得委屈，可是你不一樣，更何況收養手續辦完之後就離婚，對你又公平嗎？”

  “那就不離婚，和我在一起，給我一個機會，我並不比陳衍愛你少，我也會對你很好。”

  “陳尋，你值得更好的。”

  “什麽才是更好的？在我看來和你在一起就是更好的，沒有比你更好的人。”

  “我結過婚，我還有……”

  “我不介意，我早說了我不介意你結過婚你有過孩子，我甚至可以把嘉木當做自己親生，以後你再收養一個女兒我們就兒女雙全了，你不想再生也無所謂，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

  張兮若從未想過傷害陳尋，可是聽到他今天講的事情她才知道原來她無意中傷害了他這麽多次。

  她打心底不想他難過，可是感情的事情從來都是你情我願，勉強不得。

  猶豫了許久她也找不到合適的話，她隻得衝陳尋道：“抱歉陳尋，真的很抱歉。”

  陳尋的眼神一點點黯然下去，他呆呆站著沉默許久，隨即他笑起來，“所以你終究還是不願意多看我一眼，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願意。”

  “陳尋你……”

  “我都明白，我很好，我跟你說這些就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我能應付，你不用再安慰我。”

  陳尋後退兩步，轉身向門口走去，他腳步匆忙身姿略顯慌亂，離開時連傘都忘了拿，張兮若拿了傘出去追，可是門外早已沒了陳尋的身影。

  張兮若心頭也是亂得很，她走回屋重重坐在沙發上，茶幾上還擺著陳尋喝剩的水，她正好就坐在方才陳尋的位置，坐在這裡順著陳尋的話回憶著他壓在心底的那些難過。

  張兮若想給陳尋打個電話，可是她又能說什麽呢，她並不喜歡陳尋，勉強和他在一起她也不會快樂，安慰和同情的話說太多了又讓他難堪，張兮若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陳尋坐上車時渾身已經淋濕了，他就像失了魂一般目光渙散望著遠處，身上濕噠噠的也渾然未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身體才動了一下，他拿出手機撥通陳衍的電話。

  陳衍還在書房忙碌，電腦大屏之上是股市動態圖，手邊放著半杯酒，盯著屏幕看一了一會兒，他端起酒喝一口。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看到陳尋的來電他一開始不打算接，不過陳尋孜孜不倦，似乎有急事，陳衍放下酒杯，扶了一下鏡框，拿起電話接起來。

  “張兮若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靠坐在椅背上的陳衍一瞬間坐直身體，無框鏡面將他眼底的冷意向四周擴散。

  “張兮若要結婚了？跟誰？”

  “唐宇啊，你居然還不知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張兮若初中時暗戀過唐宇嗎？我早說了有些人雖然會遲到但是從來不會缺席。”

  “把話說清楚。”

  手機卻在這時候被掛斷。

  陳尋將手機收好，閉上眼深呼吸，他不能一個人痛苦，他也要陳衍陪他一起痛。

  陳衍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震驚的，他甚至覺得這是個玩笑，可即便如此，那種像是被捅了一刀的疼痛感還是第一時間襲了上來。他呆呆看著那響著忙音的手機，他用最快的速度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沒有回撥過去對陳尋質問，而是直接給張兮若打了個電話。

  張兮若還坐在沙發上發呆，電話鈴聲讓她猛然回神，陳衍大晚上打電話她害怕是嘉木出了事，急忙接起。

  “你要跟唐宇結婚？”陳衍劈頭蓋臉便問了這麽一句。

  “誰跟你說的？”

  “陳尋。”

  張兮若揉了揉太陽穴，以她哥的德行，就算這事兒不是陳尋告訴陳衍，恐怕要不了多久也會傳到陳衍耳中。

  “我只是在考慮，並不一定就會選擇跟唐宇結婚，更何況我和唐宇結婚，也是為了方便收養芊羽。”

  陳衍下頜線緊繃起來，還以為陳尋是故意給他找不痛快，沒想到這事是真的。

  他閉著眼平複了一會兒情緒才開口，“你想□□跟我複婚不是更好的選擇嗎？為什麽還要特意找個人結婚？”

  “我們已經離婚了。”

  “所以你寧願去找一個不相乾的人結婚也不願跟我複婚？”

  “我現在心煩得要死，我不想再說了。”

  電話那頭傳來被掛斷的忙音，陳衍握著手機，臉上沒什麽表情，手背上的青筋卻一根根凸出來，像一條條蛇虯結盤旋，仿若要將手機絞成碎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