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實話說， 有人會拒絕嗎？真的會有人拒絕嗎？面對黛蘭西的闊氣表白，埃裡希以崩塌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的速度屈服了，他說，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跳過交往的步驟， 直接結婚。”

  “好呀。”黛蘭西並沒有猶豫。

  “但是， ”埃裡希說出了一個轉折的詞語， 這時候，他的眼神很認真，黛蘭西一般只在他做學術報告的時候看見他流露出這種表情，有點小小的固執在裡面。

  “如果，以後，你不喜歡我了， 怎麽辦呢。”這個時候他才終於顯露出些許的孩子氣， 面對這樣的埃裡希，黛蘭西自然非常新奇，但她也明白埃裡希的顧慮在哪裡。於是她語調非常輕快的回答了他， “那我們就分開。因為， 我不能接收沒有感情的在一起。從對你表白的那一刻起，我就幻想起了我們的未來，但這是由於……喜歡你。如果我不喜歡你了， 或者你不喜歡我了， 再在一起，對誰都不好。”

  “我知道，情感是與身體裡的激素掛鉤的， 愛情也同樣如此。當激素退去， 所有事情的弊端都會顯露出來， 那個時候，你以為的優點或許都變成了缺點，而缺點更是變成罪加一等的缺點，在你的心中，我有什麽缺點嗎？”

  “嗯……”

  黛蘭西看著埃裡希紫色的眼睛，莫名覺得他似乎很期待她說出些什麽，“你知道，我討厭熱。和你牽手的時候，你的手心很熱，我不喜歡那樣。不過，牽手的感覺很不錯。”

  黛蘭西看著埃裡希，莫名有一種愚弄了他的感覺，於是笑意不小心泄露了出來。而埃裡希的第一反應是辯解，“那不是牽手，我只是因為擔心你跌倒才牽著你的手。我們不是去叢林裡調研嗎？”

  “好吧。那，再讓我想想你其他的缺點。比如，一做實驗就很容易廢寢忘食、做的食物好難吃好難吃、喜歡名為4的幸運數字、有些時候面對機甲的故障非常暴力說什麽拍一拍就好了、你還非常非常非常挑食。”

  “……我不太挑食。”

  “他當然是在研究院，他現在也一直在研究著靈魂機甲啊。都好久沒有回過家。”她說著抱怨的話語，眼神中卻並沒有流露出什麽不渝，“他真是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但我始終覺得，靈魂是不能被輕易提取出來的吧……靈魂，終究是虛無縹緲的，就好像，死去的人終究是死去了，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複生。冰冷的死物終歸是死物，鋼鐵的機械中又怎麽能孕育出靈魂？”

  這麽違和。

  埃裡希在這種事情上顯露出超乎尋常的執著，“我沒有。”

  黛蘭西與埃裡希默契的把前面太過嚴肅的氛圍驅散了，但他們未必是無意為之。總之，埃裡希與黛蘭西訂了婚，然後很快就結了婚。此時，距離他們相遇，已過了三年。

  “怎麽可能，這裡的味道還不錯啊。”黛蘭西看著埃裡希，“我們金雀花的拿手好菜是仙女果炒白西藍花配番茄醬。”

  “是帝國萊茵軍事學院的夥食太過糟糕。”

  為什麽呢。因為自己並不是嵐，她只是蘇嵐。異世的一隻孤魂野鬼罷了。蘇嵐真正蘇醒的時候感覺自己正在觀看一部由自己領銜主演的影片，她甚至能體會到影片中的自己的喜怒哀樂。

  “你不吃的東西實在很多，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不喜歡香菜不喜歡青椒不喜歡胡蘿卜，不喜歡香蕉不喜歡蘋果不喜歡菠蘿炒黃瓜。”

  “那，父親呢？”蘇嵐第一次開了口。

  蘇嵐從黛蘭西的眼中看見了悲傷。這樣的悲傷如此波濤洶湧，幾乎讓蘇嵐覺得無措，她的心像是被注入什麽柔軟的感情，看見黛蘭西的悲傷，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從哪裡來。她們是母女，又是朝夕相處，這樣的情感應該是理所應當的，但為何……

  黛蘭西看著蘇嵐，似乎剛從回憶中抽身，眼睛裡依舊是溫柔的。蘇嵐看著她，內心的違和感愈演愈烈。她是誰呢？她是黛蘭西與埃裡希的女兒，是帝國尊貴的小王女，他們都這麽說。

  場景轉換的時候，蘇嵐並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此時，她的身份又變成了不是孤兒的孤兒。七歲的蘇嵐，蜷縮在垃圾堆裡睡覺，她的母親不知去向，而她的父親賭博歸來，喝的伶仃大醉。蘇嵐以一種遊離的視角觀察著蘇嵐，她獨自睡得恬靜，天使一般的臉容。

  蘇嵐像是被刺了一下，直到此時她才遙遙記起自己曾經的願望。被烏鴉帶走的時候，她本來打算是殺了這具身體的父親的，但最終，她困於任務，困於生活，竟然漸漸遺忘了他。她沒有繼承到原主的記憶，也無從感知原主的情緒，事實上她也並不是一個多麽高尚的人。就算原主很喜歡她的父親，她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

  潛意識。她的記憶，她的潛意識裡就是這樣的東西？把黛蘭西與埃裡希當作父母，她是何時升起換父母的想法？因為他們是美麗尊貴的人？她又為什麽突然憶起自己的父親，憶起他黯淡油漆一樣的藍眼睛，也憶起……一些記憶的碎片。
    “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兒。那就是一個怪物。一個……怪物。”他的語氣中帶著顫唞，手中夾著一根香煙，煙霧嫋嫋升起，透著一種廉價的味道。蘇嵐蜷縮著身體，眼睛裡帶著茫然的恐懼，那個緋色眼影的女人穿著她的皮衣，漫不經心地倚靠在破舊紙箱上，什麽都沒有說。

  混亂的，或真實或虛假的記憶碎片在她的腦海中翻滾，她盡力想把一切都理順，卻是事與願違。記憶碎片像是細小的玻璃，扎的人生疼。布朗尼一直監測著蘇嵐的動向，感知到數據有所波動，略有些擔心的看向蛋中的蘇嵐。

  她閉著眼睛，睫毛微顫，睡相安穩。然後，她睜開了眼睛。此時，距離她進入蛋殼已超過兩分鍾。

  那就是兩年。布朗尼想。但蘇嵐只是在裡面度過了混亂的兩年。一會兒她是垃圾星的乞兒，一會兒她是帝國的王女。而混亂的記憶與跳躍的空間時間讓她一度陷入困惑。

  潛意識。她的潛意識中……存在著這麽多莫名其妙的信息？如此看來，自己的身世或許並沒有那麽簡單。

  混亂、破碎、毫無邏輯的劇情。分裂的自我。帝國的王女、帝都星的笑柄、第九區的流浪兒、加工廠的冷卻者……還有她。一個普普通通的來帝都星打工學習的人。

  夕陽下，冷卻者蘇嵐在眺望夕陽，虛擬房間被設置成小小的圓形的星球，在這裡可以看到四十四次日落。榮格搬來了一張凳子，與她擠在一起，蘇嵐默不作聲地挪了挪位置。

  虛擬的榮格穿著椰子樹的花襯衫，不修邊幅地癱在椅子上，他總是這樣。

  “你終究還是逃出了垃圾星，多年的夙願終於得到了實現，怎麽，你開心嗎？高興嗎？沒有……無所適從嗎？我以為，這麽多年，你已經被改變了。”

  蘇嵐看著鹹鴨蛋一般的夕陽，“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但是，感覺也很不錯。我想，我還是喜歡這種安寧的生活吧。”

  “你沒有撒謊嗎？”榮格歎了一口氣，微微泛紫的眼睛看著蘇嵐，“他們都說，垃圾星人永遠逃離不了垃圾星，垃圾星是一個詛咒，捆綁束縛著所有人，所有人都不能幸免。總有一天，他們會回到這裡，因為，外界根本容不下我們這些異類。”

  異類。這世界，怎麽會有比她還異類的人呢？一個千年前的孤魂野鬼。

  蘇嵐笑了笑，“垃圾星接納我，別的地方也會接納我。垃圾星不接納我，別的地方也不會接納我。你說，垃圾星接納我了嗎？”

  “……那麽，你接納垃圾星了嗎。”

  蘇嵐不知道。她以極快的速度融入了垃圾星——不融入的話她就會死——但她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被垃圾星接納，或者她有沒有接納垃圾星。

  榮格只是靜靜地聽，這樣的安靜給他覆蓋了一層不一樣的氣息。

  “阿嵐，你究竟想做什麽呢。”他這樣詢問著蘇嵐，臉上竟顯出一種長者的溫柔與寬容，與他一貫的形象格格不入。

  蘇嵐也不知道。初到垃圾星，她只是想活下來。後來，她想著離開垃圾星。但離開垃圾星之後呢……其實根本沒必要想這麽多，只要普普通通的工作賺錢閑暇旅遊然後等自己死去，把自己的骨灰灑到星海之間。

  “大概是，去碼頭整點薯條。”蘇嵐認真地說。

  榮格的表情像是被打翻了的調色盤，很是精彩。

  “人最大的困擾就是想太多。”蘇嵐一向善於調節自己的情緒，很快，她把自己的情緒打包塞到了牆角旮旯，用手撫了撫自己耳邊的頭髮，菱形藍寶石蕩漾水一樣的波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