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楚漣知道葉梨卿說出那番話都是為了安慰（或者是刺激？鼓舞？大概兼而有之）顧澄，但是她還挺為葉梨卿打的那些比方而感到震驚。葉梨卿說那些人是在災難面前四散奔逃的白癡。

  螻蟻一般。灰塵一般。像構成紅色天體上荒蕪城市中的一切。

  如果以上帝視角來觀察這一切，會覺得所有人一輩子辛苦經營亦或是蠅營狗苟都不過是塵埃而已。

  “它”支配著一切。而葉梨卿是“它”的爪牙，是“它”的祭司，她是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時間的女人，娜佳、老葉、顧澄，或是葉梨卿生命中的其他人，不過是葉梨卿存在於地球上而非天外來客的注腳。或許這個形容不怎麽準確，不過楚漣相信事實如此。

  同樣是這令人痛苦的事實。楚漣也是白癡和螻蟻之一，葉梨卿愛她，是因為葉梨卿身上也具有著凡人那白癡般的氣質。

  楚漣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個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

  她回到家裡。葉梨卿在桌子上擺放了一個法貝熱彩蛋——這是一種俄羅斯傳統的工藝品，一般是用黃金之類做成橢圓形，裝飾以昂貴的寶石，不過葉梨卿拿出來的彩蛋看起來只是個廉價的仿品。楚漣注意到那枚彩蛋是紅色的，紅色的琺琅彩如花朵般鮮豔，上面掐著合金充當的金絲，鑲嵌玻璃充當的寶石——格蘭芬多配色，簡直像一個卡通版、可愛的紅色天體。彩蛋中間可以打開，裡面是空的，葉梨卿往裡放了幾顆糖果，不過楚漣現在並沒有吃糖的心情。

  再說把彩蛋和紅色天體相比也顯得太奇怪了。對於“那個天體”而言，和卡通、可愛等詞匯不存在任何關聯。

  楚漣欣賞了一會兒這個頗具異域特色的裝飾品，過了一會兒，她又想到了趙書婷。

  可能最近一段時間楚漣失學又失業造成的無聊心情，楚漣突然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想要調查這件事。

  “我懷疑她在進行一種很新的嘗試，”葉梨卿無奈地攤了攤手，“可是我又能說什麽？我也不是沒乾過傻事。”

  楚漣打開扣扣，找到了躺在好友列表底端的林雨菱。她點開對話框，猶豫了很久，還是放下了手機。

  楚漣先打開微博，找到了遲永寒的微博小號，開始截圖存檔。不過遲永寒的微博發得非常凌亂，楚漣頭一次想用“凌亂”兩個字來形容一個人的微博內容。上一條微博還是遲永寒在病房裡自拍，給自己打氣努力抗癌治療，下一條微博就是遲永寒高高jsg興興慶祝生日，從照片中來看，遲永寒笑靨如花，一點都不像患病的模樣；有一條微博是10月25日發的，遲永寒說她過生日，但是另外一條3月12日的微博裡也說她過生日。

  “顧澄怎麽打算的？”楚漣問。

  幾分鍾之後，葉梨卿把顧澄給拖了回來。顧澄一聲不吭地又回到臥室，倒頭就睡，活像是一條被痛揍過的狗。葉梨卿返回客廳，神色很陰沉。

  “還能怎麽打算？當然是原諒她啊。”葉梨卿不耐煩地說，她打開那枚漂亮的彩蛋，啪嗒一聲又合上，再打開，又合上。

  總而言之，像是夾總的系統出了問題，把遲永寒的微博順序全部打亂，又分成不同的時間發了出來，整條時間線完全是亂的。

  楚漣覺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一點頭緒。不過那頭緒就像在黑夜裡驟然出現的一點微光，轉瞬即逝。

  “顧澄跟雯雯分手的時候可是很瀟灑。”楚漣嘀咕。

  能困擾到顧澄倒是挺好的。

  她和林雨菱已經沒關系了，再說，大過年的，一開口就問對方“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沒”，不像是一場親切友好的談話開端。

  等等……時間線。

  不得不說，“我就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這句話說出來很燃，就像當初葉梨卿那句她要主動出擊。葉梨卿的主動出擊結果就是不了了之，甚至一直到現在她們都還飽受夜班敲門聲的困擾，簡直太讓人泄氣了。但是現在楚漣從另外一個領域展開調查，應該不會對葉梨卿產生困擾。

  “你不打算管管她？她現在又抽煙又喝酒，我都擔心再過兩天她可就搞來藥來嗑了。”楚漣想起顧澄在安全屋裡對她說過的事情，就隨口問了一句。

  葉梨卿把彩蛋放在桌子上，神情憂鬱。

  “說實在話，如果換做是我，如果你是遲永寒，我可能做得比遲永寒還過分，”她笑了一聲，攏了攏耳旁的頭髮，“不過我也相信你，不會跟別的女人穿比基尼在海灘上貼一塊兒。”
    楚漣隻注意到“比基尼”這個字眼，她構思了幾秒鍾葉梨卿在海灘上穿比基尼的樣子，但那很難想象，就好像瑪麗蓮夢露會在《戰爭與和平》裡面客串重要角色一樣，總覺得不太對頭。葉梨卿屬於冬天，屬於黑夜，屬於所有過去了的暗淡時光，而非陽光和沙灘。

  一直到晚飯前，顧澄都在臥室裡睡覺，楚漣打開筆記本電腦，整理著遲永寒的朋友圈。葉梨卿難得揭開了那台老電視機的防塵布蓋，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說起來，葉梨卿家的電視也很有意思，所有的電視台都隻播放一個節目，就是芭蕾舞劇《天鵝湖》。1991年8月，蘇聯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播放《天鵝湖》，事實是當時戈爾巴喬夫被軟禁，年底時蘇聯解體。葉梨卿是個懷念過去的人，她應該回記得那個時刻。不過葉梨卿曾近告訴過楚漣，她並不喜歡《天鵝湖》，她更喜歡《吉賽爾》。

  伴隨著《天鵝湖》的背景音樂，楚漣拉了個excel表格，開始整理遲永寒的微博。大年三十乾這種事，也是楚漣前所未有的體驗了。

  遲永寒的微博確實像整個時間順序都是亂的。她從2012年開始發微博，但是當年她就評論了2013年才上映的電影（評價的是《富春山居圖》，她的評論是：一坨翔），更不用說時而住院時而旅遊，生日日期東奔西走的邏輯錯誤了，難道顧澄沒有注意到這點嗎？

  弄亂了。時間被弄亂了。

  不過，遲永寒並非和趙書婷是一拍即合勾搭成奸的，楚漣還是在其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遲永寒有一條定位在某醫院的微博，說是她的二次元好友來醫院和她面基，配以一張她蒼白著臉和一個女孩的合影。女孩的臉被貼圖遮擋，但從衣服和身材來看，十有八九就是趙書婷。也就是說，遲永寒和趙書婷有可能原本就認識，定位是會線下見面的網友。

  這不奇怪，這座城市就這麽大，女同的圈子也就那麽大，再說女同都很drama，她們應該不介意認識更多同類。楚漣毫不懷疑如果葉梨卿也混這個圈子，她肯定會很受歡迎。

  晚上——年夜飯——吃的是中午火鍋涮剩下來的菜肴，楚漣又下了一袋速凍水餃。顧澄的酒已經醒了一半，很頹廢地坐在餐桌前。

  “我還想喝酒。”她可憐兮兮地說。

  葉梨卿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再喝就把你的腦袋按進馬桶，一次喝個夠。”

  正在吃飯的時候，樓下有人在放煙花，一朵有一朵煙花在小區上空炸開，照得玻璃窗都閃耀著或紅或綠的光，就像是那個夏天，楚漣和葉梨卿在山裡所看到的煙火。楚漣沒有試圖用葉梨卿的舊電視收看春節聯歡晚會，她只是暫時沉浸在這種虛假的闔家歡樂的氛圍中，然後再懷念一下曾經的時光。

  顧澄吃完飯就鬧著要走，葉梨卿怕顧澄酒駕出事，於是她開車把顧澄送回去，楚漣獨自一個人在家裡。她收拾完碗筷，就聽見有人敲門。

  “她這麽快就回來了？”楚漣心想，擦了擦手上的洗潔精準備去開門。

  就在楚漣的手挨到門把手時，她的內心卻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敲門聲，對，響三次，隔幾秒鍾繼續響，總共大概持續一分鍾。每當葉梨卿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敲門聲就會適時地響起，仿佛“它”能夠察覺到葉梨卿是楚漣的保護人，只要葉梨卿在身邊，“它”就會隱遁。

  可是“它”並不會忌憚葉梨卿。

  楚漣握住了門把手，但是沒有打開門。起初，門外的走廊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楚漣聽到了那種電流一般滋滋啦啦的聲音，有點類似於楚洛的鬼魂所發出的聲音。不過這聲音的磁場感覺——只是一種樸素的、直觀的感覺——比楚洛身上的能量要大得多。

  楚漣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狂跳的心臟平複下來。她好像聽清楚噪音深處的聲音，但那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囈語，仿佛是一群口齒不清的外國人正在竊竊私語。

  也許這是個機會。

  楚漣實際上並不知道該做什麽，但她就要那麽做，好像是本能驅使著，告訴她應該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

  她積攢出力氣，在心底對著那嘈雜的耳語大聲說：“我要跟你溝通。”

  霎時間，那些耳語般的聲音停止了，世界一片安靜，仿佛從來都沒有發出過聲音。

  終於，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回答了楚漣。楚漣之前隻從楚洛那聽到這種所謂的聲音，不過楚洛的聲音就是他本來的、小男孩的音色，這個聲音卻像是合成器製造出來的電子音，只是更縹緲、更駭人，並非生物所能發出的聲音。

  “把門打開。”它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