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顧澄回來了。”楚漣看著手機。

  葉梨卿點點頭：“好久沒見顧澄了，是應該敘敘舊。”

  “等等，小葉姐姐，”楚漣把手機扔到一邊，“你這回到底想要幹什麽？”

  葉梨卿說：“我只是想得到我應得的東西。”

  她看著楚漣，那一瞬間，楚漣覺得葉梨卿也許有許多將要對她說出的話，然而兩人之間具有某些默契：有時候，不必把什麽話都說出來，有的話說一遍就行了，沒有必要一遍遍重複，比如我愛你或者你愛我。

  葉梨卿朝她伸出手，楚漣現在真的希望那枚戒指就躺在自己的手心裡，她可以順勢為葉梨卿戴在無名指上。

  但是來不及。

  已經弄亂了。

  楚漣也伸手，握住了葉梨卿的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大雨馬上就要來了，窗外能聽到狂風呼嘯的聲音，空氣中有股濃重的土腥味。然後葉梨卿打開了大門。

  然而楚漣在見過林美麗之後，她又僥幸地活了那麽多年，不出意外的話，她還會活更多年月，是因為有葉梨卿的庇護，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已經不重要了。在絕對力量和支配者面前，任何小伎倆都像螞蟻的詭計那般可笑。

  “沒事，我們慢一點下樓，”葉梨卿對她說，“冷靜點……記住，一切都是幻覺。”

  滋滋啦啦電流一般的聲音一直就沒有停，楚洛的回答藏在這陣噪音之中，仿佛來自於很遠的地方。

  葉梨卿拉著楚漣的手，從死人中間穿過去，來到小張阿姨面前。她沒有看小張阿姨，只是在楚洛的鬼魂面前蹲下，低聲說了句什麽。楚漣聽不到她的聲音，但她就是知道葉梨卿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

  在她即將掉落到漩渦中時，有一隻手有力地抓住了她，楚漣晃了下神，她還站在走廊中，葉梨卿正緊緊握著她的手。

  楚漣跨出了門檻。黑暗將她整個吞沒，她的身體在宇宙中下墜，那顆紅色天體的漩渦已經近在眼前，像無數隻盯著她的眼睛。“它”早就已經發現了她。

  冰下深埋著的火。現在，冰川已經融化，野火滔天，將世間一切都焚燒殆盡。

  “現在，你原諒你媽媽了嗎？”葉梨卿問。

  葉梨卿站起身，繼續往前走去。她並沒有乘坐電梯，而是從消防樓梯上走了下去。葉梨卿看起來並不害怕，相反腳步越來越快，握著楚漣的力氣也很大。楚漣小跑兩步追上了她，當她和葉梨卿並肩，側頭看到葉梨卿的表情時，她覺得此前從未見過葉梨卿這般神情。

  走廊裡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死人。有些人楚漣認識，有些人不認識。他們在走廊中漫無目的地徘徊、遊蕩，像是逛街的遊客，楚漣聞到一股腐臭的土腥味，但那也有可能是將要下雨的氣味。她看到小張阿姨拉著弟弟楚洛的手，站在走廊盡頭，像是要給兩人引路。

  楚漣抬頭看了眼走廊，她現在明白為什麽葉梨卿要提醒她一切都是幻覺了。

  其實楚漣知道，發來微信的並非顧澄，確實有人來了，但來的不是顧澄，顧澄可能還在美國的某間酒吧裡和美女搭訕。楚漣並非通過邏輯推理或者“感覺顧澄發信息的語氣不對勁”來斷定，她只是憑借著她的觸角，與那個世界所產生的聯結，判斷出這一切。

  室外狂風肆虐，樹枝被風吹得朝一個方向猛烈擺動，一些細小的枝條已經被折斷，和塑料袋之類的雜物一同在半空中飛舞。樓下空無一人，小區裡能回家的人都回家了，不能回家的倒霉蛋也找到地方躲避風雨，別說顧澄，連顧澄的影子都不知所蹤。

  葉梨卿發動了她的普桑，改裝之後的大馬力汽車引擎發出堪與狂風較量的咆哮，朝著城市的另外一個方向疾馳。楚漣坐在副駕上，還沒來得及系好安全帶，被甩得東倒西歪。

  楚漣一直在觀察著葉梨卿的表情，她發現很難用一些單純的詞語或者句子形容葉梨卿：狂熱、擔憂，或者是其他什麽，她覺得，在葉梨卿這無邊無垠的時間之中，至少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在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事情。車外面爬滿了死人，就像是貼在車身上的頑固小廣告一樣，葉梨卿不管不顧地繼續開車。
    葉梨卿一路把車開得跟瘋了一樣，楚漣不知道葉梨卿到底有沒有合法有效的駕照，不過她覺得就憑葉梨卿這開車一路的英姿，她駕照有100分都不夠扣的。大概十分鍾之後，葉梨卿就把車開入了一個陌生的小區。不過楚漣知道這是哪裡。這裡是楚萬佑的舅舅，也就是小張阿姨的哥嫂的家，小張阿姨自殺之後，楚萬佑暫時住在這裡。

  果然，就在前方樓下的台階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孤獨地站在那裡等待，正是楚萬佑。

  葉梨卿下了車，砰的一聲甩上車門，大步朝著楚萬佑走去。

  弄亂了。徹底弄亂了。

  楚漣跟著下了車，但她所看到的，並非是暴風雨將要到來的小區，而是紅色的荒蕪城市。她從未像如今這般將這座城市看得這麽清楚，每一道史前形成的山川和溝壑都在她的腳下向遠方鋪去，死者擁有他們所有擁有過的時間，以四維的形式在這座城市裡遊弋。

  這不是城市。這裡就是地獄，當然，說這裡是天堂也是恰當的。

  楚漣看到“它”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個巨大的蜂巢或者是蟻巢，遮天蔽日，在那些混亂的中央有一張人的臉，扭曲而腫脹，幾乎不成樣子，無法辨別出那人到底是男是女，但是它似乎又能變化成任何模樣：林美麗、畢帥、林真惠、老葉、娜佳，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像幀數極高的電影在“它”的臉上閃動。

  楚漣看到這樣的情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發狂，將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全部都留在這裡，全部完完全全獻給“它”，這就是本質，她的本質就是塵土，死去，倒下，化為塵土。

  好像是為了肯定她的這個想法，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是林真惠，她的臉如同所有四維的人一樣變化不定，一會兒是林真惠，一會兒是穆睦，一會兒是被從白色SUV中甩出的女屍。

  “去見‘它’吧。”林真惠對她說。

  楚漣果真就要邁步朝著“它”的方向走去了，但是腳卻像在地上生了根。林真惠的臉色變了，下一秒，她就消失了，楚漣看到出現在她身邊的是葉梨卿。

  和所有的四維人不同，葉梨卿單薄得像一張紙片，也因此美得驚人，好像是所有混亂與蒙昧中唯一的精巧的理智。

  她朝著“它”的方向看去，美麗的面容上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沒有狂亂，她並沒有理會楚漣，而是朝著“它”伸出手，仿佛是在用一種楚漣所不能理解的方式在與“它”溝通。

  伴隨著一聲幾乎能把人耳膜刺破的狂嘯，林真惠猛地從四維人中撲出來，重重地撞向葉梨卿。她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人了，面容發黑且扭曲，大塊大塊的皮肉潰爛，從骨頭上脫落下來，直接本色出演恐怖片估計都會被刪減鏡頭。

  “你做夢！”林真惠的聲音尖銳得像是防空警報，楚漣的覺得自己的耳膜肯定已經破了，但是很神奇，她還沒有聾，所以能聽到林真惠對著葉梨卿無能狂怒的嘶吼。

  “我才是最忠誠的，我才是——”林真惠還在對著葉梨卿喊叫——用喊叫來形容有些不合適，楚漣覺得那像某種野獸受傷的哀嚎。她看起來真的很想手撕了葉梨卿，但出於某些奇怪的原因，她甚至沒辦法接近葉梨卿。

  “我已經找到了接近‘它’的通道，”葉梨卿冷靜地說，她垂下眼睛看向林真惠，帶著jsg如佛像一般慈悲而憐憫的神情，但她無法掩飾眼神中的癲狂，“這個位置將會是我的，注定是我的。”

  林真惠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衝向葉梨卿，但都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楚漣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中彌漫出絲絲縷縷脈絡一般的東西，它們朝著某個方向延伸而去，構造成了一條通道，一直通向“它”的方向，此時葉梨卿就站在通道中央，而在另一個方向，是楚漣弟弟楚洛的鬼魂，他的身上也彌漫著黑色的脈絡，纏繞著這條通道。而只要葉梨卿還在通道之中，林真惠就沒法接近她。

  也許也是通過這個通道，楚漣第一次聽懂了“它”的話——或者說，是命令。

  “過來吧，過來吧，給你無窮的能力，無窮的時間。”

  弄亂了。

  楚漣忽然明白了，她明白了一切。她終於知道葉梨卿到底要幹什麽了。不是為了救她，不是為了復活娜佳，不是為了在生死的邊緣反覆橫跳，不是為了徹底操控時間。

  葉梨卿只是想要獲得“它”的力量。如今她站在這裡，是利用楚漣和楚洛作為橋梁，利用楚萬佑“想要見到死去的媽媽”作為動機，她可以直接與“它”對話，提出她的要求。如果“它”只能滿足一個人的願望，那個人也會是葉梨卿，而不是林真惠。

  葉梨卿一定布局了很久很久。也許從一開始，她接近楚漣就是有目的的。但是那些親吻，那些“我愛你”的承諾，難道也在葉梨卿的計劃之中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