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等你回家之後，發現你妻子已經把所有的家具堆到了客廳中央？”葉梨卿問。

  林真惠的丈夫點點頭。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她一個人，又那麽瘦……別說大衣櫃了，就光這個餐桌，都已一百斤，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林真惠的丈夫不停念叨，與其說他感到不可置信，更多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

  林真惠用將這些家具堆了起來，中間留下一個很小的空間，正好可jsg以供一個成年人很別扭地蹲在裡面。

  沒錯，在把家具都堆在客廳中央之後，林真惠就坐在家具壘成的堡壘之中。隔著桌子椅子的縫隙，林真惠的丈夫看到她就蜷縮在這個堡壘中央，一動不動，不說話，也不吃飯。無論他說什麽，林真惠都仿佛已經封閉了所有的感官，毫無回應。林真惠的丈夫不敢輕舉妄動，他生怕稍微一碰某一件家具，這座家具之城就會坍塌。

  出於恐懼，林真惠的丈夫離開了家。因為林真惠之前就有過精神失常的表現，所以家裡的客廳安裝有監控，林真惠的丈夫一遍一遍地盯著監控。

  監控顯示，林真惠一個人在家裡的牆壁上用紅油漆刷滿了凌亂、粗獷的符號和圖案，也是她獨自將家具一件件搬到客廳，然後壘起來。在監控視頻模糊的畫面中，林真惠瘦小的身影仿佛被什麽邪惡的力量所操縱，完成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葉梨卿聽完林真惠丈夫的講述，走到客廳中，先是在牆壁邊仔仔細細地研究那些紅油漆畫的東西，隨後又轉過身，打量著林真惠搭出來的家具城堡。

  據楚漣所知，很多小孩也許會有將家具搭起來，搭成一個小小的庇護所的幻想，而那只是小孩的奇思妙想罷了。眼前林真惠所壘出來的家具庇護所，物什的擺放都凌亂且毫無章法，卻能奇妙地維持著平衡。

  那本課外書是她借楚漣的，雞皮疙瘩系列裡面的一本，楚漣還記得這本收錄了兩篇恐怖故事，一篇叫《死亡之屋》，一篇叫《遠離地下室》。對於一個小學生而言，這兩個故事肯定很有吸引力，林美麗看得津津有味，她突然發現了楚漣的目光，抬起頭看著楚漣。

  葉梨卿站在這座家具城堡前，深思了起來。她幾乎一直維持著面無表情，不過楚漣總覺得，她的唇角微微浮起，就好像她不自覺地想要微笑起來。

  如果楚漣會分析微表情，此刻葉梨卿的表情或許是個非常好的研究素材，她就能夠通過葉梨卿的神情一窺她的內心世界。這個她因為青春期尾聲的crush而愛上的女人，也可能不是愛，楚漣卻說不清。

  楚漣又揉了揉眼睛，順便還狠狠掐了一把手背，很疼，不是做夢。

  像那座城市。

  顧澄沒有說話。其實不用顧澄回答，楚漣也想到了。

  林美麗還是十二歲的樣子，穿著校服，蹲在地上，一邊吃著辣條一邊看著課外書。辣條上的紅油弄到了課外書上一點，她連忙用袖子擦去。

  在堆起來的家具之中蹲著的不是林真惠，而是林美麗。

  楚漣揉了揉眼睛。

  像那座城市中奇詭破敗的建築，如同雅丹地貌中被風所蝕化的土墩和溝槽。林真惠家裡法式風格的家具並不能完全複刻它的形象，但無論如何，林真惠都盡力了。

  為了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楚漣隔著家具城堡的縫隙往裡望了一眼。

  那個在八年前跳樓自殺的，楚漣曾經最好的朋友林美麗。

  “你看，這個樣子有點像……”葉梨卿喃喃道，像是對身旁的顧澄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料想到自己會看到非常憔悴、非常可怕的林真惠，甚至可能渾身沾滿金坷垃（那個時候還沒有奧利給的說法）之類的。不過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見過那座城市之後，楚漣現在覺得自己心理素質剛剛的。

  一瞬間，林美麗的臉變得非常可怕，是她死去時的模樣。不，比那還要可怕，她的臉頰迅速腐爛塌陷，頭髮一把一把掉落下來，不知道是什麽成份的黑色液體弄髒了她的校服。

  楚漣後退了一步，有人及時抓住她的手臂扶住她。楚漣本來想說她沒有那麽脆弱，這種在恐怖片裡都排不到前面的cult鏡頭是嚇不死她的，可她發現扶住她的是葉梨卿，楚漣決定什麽都不說。

  “別被幻覺迷惑。”葉梨卿湊在楚漣耳邊，輕聲警告。她說話時氣息吹在楚漣的側臉，楚漣馬上就回過神，她看到了家具中抱著膝蓋坐在那裡的林真惠，但那也不完全是林真惠，林真惠的身體好像被一種邪惡的力量完全佔據了。
    她的身後有兩道巨大的黑色管道，一開始楚漣還以為那個管道是什麽家具上的裝潢，不過楚漣接下來順著黑色管道延伸的方向看去，看到了無邊無際的紅色。呼嘯的狂風迎面而來，簡直能把楚漣活活卷成碎片。

  那個紅色天體，不好。

  楚漣想要轉身就跑，但是葉梨卿還緊緊抓著她的手。

  楚漣墜入了無盡的宇宙，她看到了那座城市，天空漆黑如墨，無數蟲子一樣的四維人在其中穿梭著。然而當她抬起頭的時候，楚漣看到那黑色的並非天空，正是無數黑色的管道交織在一起，像構成的密不透風的網。

  那些黑色的管道，難道是某種命運的軌跡，或者生命存在過的軌跡？
  楚漣咬緊嘴唇。她想起來曾經把一隻吸飽了血的蚊子按死在書本上，紅色的血肉在雪白的紙頁上洇開，隨著楚漣指尖拖動，在紙上畫出一道長長的血跡，隨著時間流逝緩慢發黑，就像那黑色的管道。

  “別怕，”葉梨卿的聲音從楚漣的耳邊傳來，“跟著我走，別讓‘它’發現。”

  葉梨卿攥著楚漣的手，兩人一同在黑色的天幕之下遨遊。楚漣覺得自己像在坐過山車，但沒有那種令人難受的失重感和眩暈，如果不是周圍的景象過分可怖詭異，這種感覺還有點浪漫。

  她們就像是在天空中飛翔。多年之後，楚漣在讀到《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瑪格麗特飛過莫斯科上空的描寫時，堪堪可比擬她此刻的感受。

  一個四維人好像發現了她們，像一頭凶惡的猛獸一般朝她們撲過來，葉梨卿抓著楚漣的手朝一側避過，動作靈巧得就像在賽道上超車；更多的四維人撲了過來，葉梨卿旋即又提升了飛行的高度，繞過城市那些傾頹建築的頂端。更多的呢喃和無意義的低語傳到了楚漣的耳中，隨後那些嗡嗡的造成就變成了痛苦的慘叫。

  “幻覺！”葉梨卿及時地在楚漣耳邊警示道。

  “現在我要帶你離開這裡。”葉梨卿說。

  她們還在高速飛行，楚漣毫不懷疑她的血肉之軀會在這樣的速度之下分崩離析，速度已經快到超乎她的想象，所有的四維人扭曲呼嘯，直到歸為一片漆黑，她們繼續在黑暗中穿行。

  葉梨卿往前了一點，為楚漣引領著方向。她的長發完全散開，在風中飛舞。楚漣現在能夠看到她的背影，葉梨卿穿著破舊的軍服，是楚漣曾經在樹林中見到她穿的那身衣服。楚漣試圖加快自己的速度，好能夠和葉梨卿一道並肩前行。

  “小葉姐姐，我愛你！”楚漣貼著葉梨卿的側臉說（在飛行中，她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所以她只能盡量靠近）。

  葉梨卿沒有回話。狂風呼嘯而過，她們就這樣在所有人生命和命運的軌跡之下穿梭而去，拋棄了“它”的召喚，摒棄了本該有的命運。她們就這樣一同從城市上空飛躍而去，直到時間的盡頭。在那一刻，楚漣忽然有種懷疑，她不知道自己的愛意是否會如她一般到達永遠。

  為什麽會愛葉梨卿？

  為什麽會選擇葉梨卿？
  為什麽會與葉梨卿重逢？
  楚漣想不明白，她只能簡單地將這一切歸咎為本能。

  然後。

  然後。

  楚漣發現自己站在林真惠家的客廳裡，盯著一把被倒立堆起來的椅子上的花紋發呆。她偷偷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目測剛才飛行耗費的時間可能不到一分鍾。

  葉梨卿快步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嘴裡念念有詞，好像是在記錄什麽數字。來回走了幾圈後，她衝著顧澄一伸手，顧澄立刻就很狗腿地把外星人筆記本遞給了她。

  葉梨卿打開電腦，盤腿在客廳的角落坐下來，劈裡啪啦就開始敲鍵盤。楚漣見沒有人注意她，於是挪到了葉梨卿身邊盯了一眼屏幕，發現葉梨卿正在利用Excel計算什麽東西。計算了半天，葉梨卿得出了某個數字，她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笑容。以楚漣對葉梨卿的了解，這應該代表葉梨卿心情很好。

  她站起身，顧澄立刻又像個跟班一樣把筆記本拿走，葉梨卿看向林真惠，剛才還蹲在那裡的林真惠此刻已經倒在地上，像胎兒一般將自己蜷起來，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我們把這些家具搬開，”葉梨卿對林真惠的丈夫說，“然後要盡快把她送醫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