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花

  在回來之前，琳琅一直以為，旋光身隕之後，自己是意外被系統選中，去小世界裡搜集他的靈魂碎片。

  因為符合所有條件的人不多，而她對人間，對小世界裡的種種規則更熟悉。

  但知道自己的住處竟然正好就在旋光的神殿范圍之內，旋光早就買下來的房子，更是就在她家對面，她就忍不住冒出了一些別的想法。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說這一切只是意外或者巧合，誰都不會相信。

  甚至，琳琅忍不住開始懷疑，這整件事，是否從一開始就在某個人的預料和計劃之中？

  上神的威能有多大琳琅不知道，但要做到這些並非不可能。

  想到這一點，她就無法再純粹地為旋光出現在自己面前而高興了。

  懷著這種複雜的情緒，琳琅在床上輾轉了好一陣，才終於睡去。結果也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冥冥之中有什麽力量在操縱，她居然又做了一個夢。

  這一回，夢的開始不是黑暗，而是在一片光明之中。

  琳琅想了半天，理不出頭緒，隻好躺了回去。

  因為她細查之下便發現，現在的情況是，下層的濁氣看起來要比上層的清氣壯大許多，而且還在不斷地蠶食上層的清氣，試圖將之轉化為濁氣。清氣雖然一直在抵抗，可是一旦被黑色的濁氣沾染，就會迅速轉化，毫無還手之力。

  如果是清氣所化的神靈，那就不奇怪了。

  她一驚之下，猛地掙開了眼睛。

  一切重歸平靜，直到此時，那個人的眉眼五官才終於出現在琳琅眼中。

  琳琅在人間行走，也經常能感應到清氣和濁氣的存在，自然不會認錯。只是平時看到的清濁二氣，都是一絲一縷的，像這種大片籠罩的情況，看著可真是太壯觀了。

  這種感覺，在隨後的日子裡日益加深。

  但是，琳琅旋即又想，無論他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她還是更喜歡現在的旋光，而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看什麽都一臉淡漠的神靈。

  雖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救人的一環，但對於系統沒有事先將這種情況對自己說明的做法，琳琅還是有些不滿意的。她不怕風險，要不然也不會同意進入小世界裡，畢竟到了那裡她就會失去所有力量，跟凡人差不多。她討厭的是這種隱瞞和欺騙。

  琳琅小時候就學過，這天地間的清濁之氣，會維持在一個相對平穩的狀態之中，如此，三界雖然偶有波折，但不會有什麽大事。一旦哪一邊產生了巨大的波動，此消彼長，打破平衡，就會造成動蕩三界的大災難。

  遠古時期，世間清濁之氣一直十分平衡。可是自從人類出現之後，許多難以預料的情況就出現了。人類的情緒成為了濁氣最佳的養分，讓它們時不時就會暴動一番。

  而在這片炫目的光明之中，一道身影緩緩走了出來。他高冠博帶、長袍廣袖，身上還縈繞著五色霞光，只是這樣從容地走過，甚至無需特意做些什麽，腳下的濁氣便寸寸湮滅。

  琳琅現在的視角很奇怪，好像是一種高高在上俯瞰全局的視角，可以看到整片區域的光芒流動。

  她開始猜測，或許這一切都與自己失去記憶的那一周有關系。

  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旋光蘇醒後，她便失去記憶睡了一周，還莫名其妙的接收到了對方的記憶碎片。

  因為那個夢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琳琅開始頻繁做夢。

  不過，琳琅很快就沒有心情欣賞了。

  琳琅進屋時，他正好將最後一道小菜端上桌，他身上穿著一套寬松的家居服，腰上系了一塊藍色的圍裙，看起來充滿了煙火氣息。琳琅看著這樣的他，不由微怔。

  琳琅頓時著急起來。

  這些講古的故事，琳琅聽過就忘，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眼看到這個場景。

  如果夢是真實的，那麽夢裡的那位天生生靈，跟現在站在她面前這個旋光，看起來差別可太大了。

  旋光說到做到，真的讓北鬥劍過來叫她吃早餐。

  如此，很快清濁二氣重新變得平衡。

  旋光上神的來歷，天界沒什麽人知曉，只知道他是一位天生神靈，威能強大、鎮壓三界。

  但她怎麽會夢到旋光誕生的畫面呢？按理說，這一切她都是不知道的，就算憑空構想，也不可能想得出來。

  不過天道有常，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會有一位天生神靈應運而生，負責鎮壓三界濁氣，維持平衡。

  這次沒有再做夢，順利地一覺睡到天亮，直到被鬧鍾叫醒，她睜開眼睛時，心底竟還縈繞著一點失落。

  傳說盤古開天辟地，死後化為清濁二氣，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中間清濁混一之處，便為人間。

  這些都是她從前不可能知道，也絕對沒有機會接觸的東西。現在有機會從另一個角度看見，其實也挺有意思的。

  而在猜到自己或許接收到了旋光的部分靈魂碎片之後，琳琅便開始有意識的去關注夢裡的一切。

  即使最神秘莫測、變化難言、令人類讚歎的極光，也比不上眼前這一幕的美景。

  只是想不起來當時發生了什麽，琳琅也就無法去找他們算帳，隻好暫時按捺住。

  琳琅靈力再怎麽不濟，也是個小仙子，她不可能平白無故做這種夢，何況這夢裡還出現了旋光。而且現在琳琅清醒過來，細細回想，才意識到那極有可能就是旋光誕生時的場景。

  世界一片絢爛。

  ——說是她在做夢，但夢裡其實沒有她，而是一直以旋光的視角看待周圍的一切。這讓琳琅有時會覺得，自己不像是在做夢，而更像是……在旁觀一段又一段屬於旋光的記憶。

  竟然是個夢……可是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得好像一切都曾經發生過，每一個細節都能描繪出來。

  是的，她已經分辨出來了，出現在她眼前的這些光，其實就是世間的氣。上層氤氳的霞光是清氣，下層暗沉的黑光是濁氣，它們糾纏交錯，難以拆分。

  如果任由這種狀況發展下去，或許真的有一天，濁氣會徹底沾染所有清氣。

  到那時，整個三界都將迎來一場巨大的浩劫。

  原本已經大佔上風，張牙舞爪的濁氣，在消失了一大半之後，迅速收斂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她的情緒，清氣所在的那片霞光突然開始劇烈震蕩，仿佛內部有波瀾在湧動，當這種變化越來越激烈，整個天地之間的氣似乎都被攪動起來時，那氤氳的清氣突然猛地一收，然後又陡然炸開——

  雖然從旋光的角度來看，夢裡的生活瑣碎而平靜，似乎沒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於是顯示在記憶中，也是浮光掠影一般迅速推過。

  他的生活出乎意料的單調。

  他的世界好像就只有那些清濁之氣化成的光，雖然好看，可是這樣看上幾百幾千年，還是很可怕的。當然，這或許只是琳琅的感覺，身為天生神靈的他，出生就帶著鎮壓清濁之氣的使命，或許並不會這麽覺得。

  不過，他也並不拒絕跟別人交流。於是漫長神生之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參加各種群仙宴。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天界的神仙們也開始像凡人那樣，隔三差五就找理由舉辦一次宴會，大家輪流請客，倒也熱鬧非凡。

  旋光從來不請客，但每次有宴會都會到場。到了也只是在角落裡待著，任何熱鬧似乎都無法參與進去。不過他周身清韻宛然，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強大，自然也都對他客客氣氣，時不時招呼幾句，倒也不顯得冷清。

  只是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只是過眼不入心。

  因為他的眼神跟剛出生時一樣，充斥著一種不輸於人類的淡漠。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久。

  直到這一天，旋光去參加燈神舉辦的群仙宴。

  當那盞六角菱形的宮燈被取出來時，他忽有所感，於是在旁人問起時，出乎意料地開口稱讚了一句。

  就是這個瞬間，神燈因緣所感，生出靈智；然而旋光卻在她照出的清光之中，看到自己死劫將至。

  毫無疑問，神靈也會死。

  但是即便察覺到了這一點，那時的旋光，心底也是一片淡漠，並無半分波瀾。因為他知道，生與死都是天道所注定的，他順應天道而生，就總有隕落的那一日。

  至於天地間的清濁之氣，也不用擔心，等到平衡再次被打破的時候，又會有新的神靈從氤氳的清氣之中誕生，接過神職。

  這，就是天道。

  身為天道的代行者，身為神靈，即便是他自身的生死，也不能讓他有任何波動。

  但是，也是在這個瞬間，除了感應到自己的死劫之外，旋光還感應到，他跟這盞燈在未來還有一段未了的緣分。

  於是在這場群仙宴結束之後，他贈給了燈神一塊養魂石。有了這塊石頭，這盞剛剛製成的神燈，就能擁有養魂的功效了。對於初開靈智的燈靈而言，這能幫助他迅速地凝實魂魄，穩固自身。只是這樣的寶物，即便是天界也並不多，燈神手裡就正好沒有。

  琳琅再次從夢中醒來，卻沒有急著起身，而是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會兒。
    她的猜測是真的。

  沒有什麽意外和巧合，從一開始，從養魂石被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結果。天界能溫養魂魄的靈物和法寶不多也不少，可是琳琅跟旋光之間已經有了因果，她就會成為那個唯一的選擇。

  一切確實都在旋光的算計之中。

  隕落和複生，都是。

  那她呢？她這個人，對他而言又算是什麽？一個合格的、好用的工具人嗎？既然如此，現在目標已經達成，工具也沒有用了，他又何必再出現在她面前，攪亂她的心？

  這樣想著，琳琅終於下定決心。

  她現在心很亂，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做，所以打算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拉開兩人的距離，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這件事。

  但對旋光，她是這麽說的，“是我接受北鬥劍的任務之前，就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我們主播之間，為了維持人氣，會彼此聯動。我答應過好幾個人跟他們合作拍攝，但一直沒空，就拖到了現在。我最近想了想，覺得意外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不能留著這種遺憾，還是把債都還了更輕松。”

  她把理由說到這個份上，旋光即便知道她是想逃避，又能說什麽呢？

  而且在他看來，逃避就說明她在被動搖。既然如此，他也可以暫時退一步，給她一些時間去想清楚。

  不過他還是很不放心，“你的靈力損失太大，補了這麽多天也才剛好了一點，你自己要多注意一些，不要透支靈力，以免引起更多的連鎖反應。如果有什麽事，可以叫我。”

  然後給她準備了一袋靈獸肉干，說是味道雖然沒有這麽好，但有需要的時候可以緊急補充一些靈力。

  琳琅接過袋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她很想問，“你這是因為愧疚而補償我嗎？”

  旋光也看著她，似乎是在等她將問題問出口。但最終，她還是沒有說出來。還不到時候，等她想得更清楚一些再說吧。

  琳琅這一趟出差，跑了好幾個地方，如她自己所說，把之前欠的所有債都還完了。除此之外，還去逛了一下當地有名的景點，品嘗了特色食物，拍攝的各種素材裝滿了兩張儲存卡，只等著她回去剪輯。

  稱得上是滿載而歸。

  更重要的是，她想清楚了，不管旋光究竟是怎麽看待她的，又到底想要什麽，她自己在這裡猜來猜去，都沒什麽意思，不如直接去問他。

  就像她上個世界，跟陸老將軍說過的那樣，無論一段什麽樣的關系，都需要坦誠的溝通。什麽都不說，指望對方發現你的付出，發現你的委屈，本身就是一種傲慢。最終除了守著“問心無愧”四個字自我感動，沒有任何意義。

  她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麽多，當然要問個問什麽。

  所以她這一趟回來，可謂是殺氣騰騰。行李箱都沒放，就直接去敲對面的門。

  旋光在一個照面之間就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他扶著門的手微微一緊，心底滑過一抹悸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了沒有上前抱她，吻她。

  至少要等她把想說的話說完，他想，然後對琳琅笑道，“有話要問我？”

  “是的。”琳琅也意識到她是在等著一刻，乾脆地承認。

  旋光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讓開地方，“進來說吧。”還順手接過了琳琅手裡的箱子，將之收在一邊靠牆放好。

  琳琅換了鞋子，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才開口問，“你知道我有話要問你？”

  “小北跟我說，你心裡一直有些疑慮。”旋光在她對面坐下，“你擔心我恢復記憶之後，不肯承認小世界裡發生的一切，也害怕我是因為受到魂魄碎片的影響，才會對你產生情意，這些我都可以解釋。”

  “那些都是細枝末節。”琳琅擺了擺手，“我想問的是別的。”

  她的確曾經糾結過這些問題，可是現在旋光本尊已經站在她面前，這些疑慮便都已經迎刃而解了。

  旋光有些意外，但臉上的表情卻更放松了一些，連聲調都跟著柔和下來，“那你問。”

  “我昏睡不醒的那一周，到底發生了什麽？”琳琅問，“為什麽事先沒有告訴我會有這樣的意外，事後也沒有做過任何解釋？”

  這是琳琅翻來覆去之後，最終選擇的切入點。

  她接收到了旋光的記憶碎片這一點，對方似乎還不知道，所以琳琅也不打算主動暴露，至少要先問出一點東西，才考慮要不要說出來。而且，她也確實有些介意自己失去記憶的那一周。

  她好歹是個小仙，怎麽可能突然昏睡那麽久？而且還損失了全身大半的靈力，並且對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記憶。

  旋光也沒有想到，她會一上來就問這個，而且恰恰問到了重點。

  “我必須要先聲明一下，事先我和小北都不知道會有這種意外狀況，”旋光連忙開口，“至於事後……”

  他摸了摸鼻子，臉上竟露出了幾分不自在的表情，“咳……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琳琅又問了一遍。

  旋光想了想，從座位上站起來，繞過面前的茶幾，走到琳琅身邊，微微彎腰，握住了她的手，“究竟是怎麽回事，或許你自己看一眼，會更加清楚。”

  琳琅一愣，還沒能做出反應，旋光另一隻手就已經按住了她的後腦杓，整個人靠了過來。

  呼吸相聞，有一瞬間，琳琅以為他會吻她。

  但他只是保持這個姿勢，停頓了片刻，就將額頭貼上了她的。

  “閉上眼睛，跟著我感應。”他說。

  琳琅眨了眨眼，見他已經先閉上了眼睛，保持著這個姿勢，並沒有其他的異動，這才跟著閉眼。

  下一瞬，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人拽了一下，天旋地轉之後，就出現在了另一片空間之中。這裡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水面，只在水中有幾處礁石可以存身，她和旋光就站在其中一塊礁石上，腳下的石頭被潮水洶湧地拍擊著。

  但不知怎麽，雖然潮水看著有些嚇人，隨時都能漲上來把他們淹沒的樣子，但琳琅卻並未感覺到危險。

  “這裡是我的神魂空間，我們此刻都是魂體，不過這裡很安全，不必害怕。”旋光對她道。

  琳琅雖然並不害怕，但還是點點頭。

  “你看看你自己。”旋光又說。

  琳琅連忙借水做鏡子，照了照自己，然後吃驚地發現，在她身後，竟然緊貼著一道人影。這道人影比她高大許多，半閉著眼睛，張開雙臂從兩側將她環住，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雖然這人影略有些虛幻，仿佛隨時都能散去的模樣，但他的五官在琳琅眼中卻是如此清晰。

  那是一張屬於旋光的臉。

  “這……”她又是吃驚，又是怪異，忍不住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琳琅，你知道小北復活我的步驟嗎？”旋光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道。

  琳琅微微點頭，“這我知道。人死之後，天魂歸於天界，地魂歸於地府，命魂歸於肉身，七魄則各自散落。所以需要將三魂七魄重新齊聚溫養，再融入肉身之中。”

  所以她的任務裡面隻包括搜集七魄，並沒有三魂什麽事。天魂就在天界，琳琅放在燈體裡，用來吸引七魄碎片的就是它。地魂在地府，聽說是北鬥劍直接衝進去搶回來的（……），命魂就在肉身上，自然更不用費心。

  “是的，原本命魂應該留在肉身之中，等待潰散。”旋光說，“但不知為何，我的命魂卻消失無蹤了。”

  “失蹤了？”琳琅嚇了一跳。

  “是的。”旋光說，“所以為了保存我的身體，小北只能暫時將我冰凍在萬年寒冰玄玉之中，又從地府搶回地魄，這才能勉強維系。”

  “那……”琳琅覺得自己應該問點兒什麽，可是又覺得問題的答案已經十分明顯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浮在自己身後的那道虛影，艱難地開口，“所以，這就是……”

  “這就是我的命魂。”旋光補上了她說不出口的話。

  人的三魂之中，天魂是先天一縷真性，地魂是後天思維神智，而命魂則主管人的所有興趣和喜好，執掌喜、怒、懼、哀、愛、惡、欲這七魄。

  所以人的命魂，又被成為色魂。

  古人常說“色授魂與”、“神魂顛倒”，說的就是命魂，而屬於旋光的這一道命魂，早就已經是她的了。

  所以，不是什麽利用她複生，她也不是自己所想的工具人。是他的一縷魂魄先牽系在了她身上，所以她才成為那個最獨特的存在，是唯一能將他的七魄從小世界裡帶出來的人，是化解他死劫的關鍵，是助他複生的機緣。

  只有她，唯有她。

  是她在他冷寂如雪的生命中，開出了一朵燦爛的花。

  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