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忌憚
  不等沈闕琢磨明白，派去找人的警察回來了。

  不光是林德的人被帶來了，就連沈有志和崔思婉也來了。畢竟按照陸仁的說法，這事兒是崔思婉讓他做的，資料交出去之後也是崔思婉自己處理的，跟他沒有關系。

  沈闕雖然秘密收購了林德大半股份，成了這家公司實際上的老板，但因為是讓張少出面，而且中間還轉了好幾道手，是絕對查不到他這裡來的。至於林德的員工，當然也不可能認識他。所以對方進來之後，掃了他一眼，就另外找個地方坐下了。

  倒是沈有志，面帶怒氣地朝著沈闕走了過來。

  這一次沒拿下訂單，是因為出了內鬼，這件事沈闕已經跟他交代過了。那時候他也知道沈闕報了警，但是沒有在意。雖然這種事一般來說都是內部處理，不會曝光出去，但沈闕來了個先斬後奏，他也無可奈何，說了幾句讓他以後要更謹慎，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指使公司員工泄露商業機密，導致失去這筆訂單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妻子！
  對於崔思婉的做法，沈有志當然是很惱火的。

  一方面是這樣導致了公司的損失。畢竟張氏這筆訂單是真的很大，即便是沈氏這樣的大集團，也不是不眼饞的。只不過以前沒有機會，而且沒有這個單子也有別的，當然不會刻意去費力氣。沈闕憑著自己的人脈，把這筆訂單拉過來，沈有志是十分滿意的。

  現在到手的訂單飛了，讓他如何能不生氣？

  但他不知道，就是因為他對沈闕滿意，在家裡表露出了幾分，才讓崔思婉下定決心，一定要攪黃了這個訂單。

  否則沈闕在公司裡站穩了腳跟，就沒他們母子什麽事了。

  沈有志臉上的表情一僵。他是做大事的男人，當然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把家庭交給崔思婉，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公司上，哪裡會知道這些？
  可是這些話，當下就算說出來，也像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這種人當然不懂。”沈闕譏諷地笑道，“你一輩子順風順水，人人哄著捧著，哪有不痛快的日子？可是我不一樣！我這輩子，一天痛快的日子都沒有過，所以現在我清醒過來了，知道自己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了，我就隻想痛快一下！”

  “好好好！”沈有志怒極反笑，“我這個當爹的不疼你？從小到大你想要什麽我沒有給你，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

  過了一會兒，沈有志才開口，“我竟然不知道，你對這個家有這麽多的怨氣！”

  “媽當然知道，你喜歡糖醋排骨！”崔思婉連忙道。

  沈有志的臉色很難看，“你若是這樣說，那家裡和公司都留不得你了。”

  好在他自詡是個文明人，雖然氣急了，恨不得直接跟沈闕動手，卻還記得這是在公眾場合。並且從法律的角度，沈闕在遇到事情之後主動報警才是對的，像大家慣常以為的那樣私了，反而不合適。只不過這種事情，民不舉官不究，警察也不會無端上門去查。

  並且直到現在，他對跟在身邊著意討好的崔思婉，也沒什麽好臉色。

  到這個時候，他哪裡還想不明白？公司已經成了這兩個人的道場，崔思婉怕沈闕在公司站穩腳跟，就去攪黃他的訂單，哪知道沈闕技高一籌，早就已經猜到了這一點，反手直接報警，將崔思婉也拖了進來。

  他就這樣放肆地笑了一會兒，直到對面兩個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才漸漸收了笑，盯著崔思婉道，“那我今天就告訴你，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掛糊帶汁的甜口菜！我從來沒喜歡過糖醋排骨，是你覺得我喜歡。以前我是個傻逼，怕你不高興，所以一直假裝自己喜歡。”

  而另一方面，崔思婉這是在對他的親兒子下手，更是沈有志所不能接受的。

  “以前是沒有的。”沈闕反倒心平氣和了，“畢竟我媽死得太早，我根本不知道親生兒子和繼子之間的分別是什麽，她說什麽我都信。可是人，總是會長大的。”

  沈闕冷笑，“我倒寧願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母雖然不富有，但對孩子疼愛有加。”

  沈有志當家做主習慣了，理直氣壯地覺得妻子和兒子都應該圍著自己轉，更要保持和睦，這才讓他滿意。所以他聽沈闕這麽說，立刻就冷下了臉，“你心裡就算對她有再多的不滿，在家裡鬧也就罷了，把事情捅出來，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沈有志無法接受自己這麽多年居然都被妻子蒙在鼓裡，畢竟一個男人被女人愚弄，豈不是說明他太無能？真相揭破，讓他有一種惱羞成怒之感。所以在接到崔思婉的求助電話時，他是又氣又怒，直接在電話裡把人狠狠罵了一通。

  “什麽？”沈有志愣住。

  所以沈有志既恨崔思婉愚蠢，又恨沈闕的莽撞。

  沈有志臉上的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隻這一句話，就知道沈闕對這個家有怨了。不光是對崔思婉，對他這個父親也是一樣。畢竟，要不是沈有志再婚，崔思婉怎麽會成為他的繼母，又怎麽會有今天的事？

  這種事情，以前的他是不會考慮的。但是近幾年來，他身體上出了一點小毛病，開始漸漸意識到，自己老了。

  但沈有志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的錯誤。在他看來，男人身邊當然得有個女人操持家務，生兒育女。而這些事情，崔思婉做得還算不錯。就是太蠢了一點，沒有籠絡住沈闕這個繼子。

  像今天的事情，如果沈闕當時直接跟他說清楚，把陸仁交給他，那麽沈有志最後也會給他一個公道。而且事情內部處理完了，也不會傳出消息去，讓外人看了笑話。

  事情曝光，彼此都沒有好處，但是崔思婉以前竭力偽裝的好繼母的形象，是繃不住了。

  說到底，像沈有志這樣的人，他最愛的只有自己。他需要一個妻子，所以原配死後，他立刻就娶進了新婦。他需要兒子繼承家業，所以他看起來對沈闕和沈啟兄弟倆頗為重視，也會過問他們的學業，也會在他們出事的時候抽出空來教導。

  他一直以為自己娶了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把家庭照顧得很好，對兩個兒子更是盡心盡力。到這時候，才意識到，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此刻，他站在兒子面前，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他，看到他長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漢。雖然自己站著，他坐著，可是沈有志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他已經壓不住這個兒子了！
  既然如此，不如趁事情還沒有失控，將隱患直接排除掉。

  你崔思婉既然要動手，那就做得乾淨一點，居然自己親自出面去拉攏員工，甚至還讓對方留下了錄音證據，簡直蠢不可及！
  沈闕也是一樣，家裡、公司裡怎麽爭鬥，那都是內部的事情，可是報了警，事情鬧開了，公司的形象必然會受到影響不說，沈家的家事，也必然會成為圈子裡茶余飯後的談資。

  沈闕笑得更厲害，身體前仰後合，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是嗎。”沈闕問，“那你知道我愛吃什麽菜嗎？”

  所以真要算起來，他對沈闕這個親兒子的怒氣，可要比對崔思婉這個妻子重多了。

  一想到那樣的場景，沈有志就怒不可遏。

  “也別問什麽‘那你為什麽不說’之類的蠢話，都是成年人了，這點道理想必都懂。”不等沈有志再開口，沈闕便淡淡收回了視線，“警察來了。”

  “不可理喻！”沈有志更加生氣，“這麽多年，我是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你說你一天都沒痛快過？是我把你養得太天真了，不識民間疾苦！”

  所以他惱怒地盯著沈闕，一上來就直奔主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母親要對你動手？”

  但雖然對崔思婉十分惱怒，卻不代表沈有志對這個兒子就沒有氣了。

  “是沒有什麽好處。”沈闕眯起眼睛，“我只是想……痛快一下。”

  警察將崔思婉帶走問話，留下父子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氣氛。

  只是他付出的代價，比絕大多數人要慘烈得多。

  沈闕笑了起來，“哦，你不知道。”在沈有志發怒之前，他又說，“那你不妨問問你背後那個賢惠溫柔的女人，她知道嗎？”

  既然知道這個兒子對父親已經有了怨氣，而且還有那麽多私底下的手段，沈有志當然也免不了害怕。會不會有一天，這些手段用到自己身上？

  至少沒了他這個親爹，沈闕一輩子都無法站到跟沈氏同等的高度，他也就無需擔憂自己會被兒子推翻。

  “我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幾年了。”沈闕表情冷淡地回復。

  可是一旦威脅到了他自身的地位，這些對他而言，都是隨時可以放棄的。畢竟無論妻子和兒子，只要他想要，就不會少。沒有了這一個，還會有更好的。

  沈闕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因為這些事情而動容了，但聽到這句話，他還是覺得心口一揪。

  但面上，他什麽都沒露出來，只是淡笑，“我本來就已經搬出來了。至於這份工作，無錢無權，不做也罷。”

  他說著霍然起身，倒是將沈有志嚇了一跳。沈闕站起來，他才發現，這個兒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比他還高了。這讓他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但旋即又羞惱地反應過來，這樣子，豈不是被兒子嚇退了？
  於是他又把這一步搶了回來。

  但沈闕根本沒有在意這一點，他已經轉身走出去了。案件已經移交給警方，該問的也問得差不多了，他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裡。——其實之前就可以走，但知道崔思婉和沈有志會來，沈闕自然要留下來見一見。

  從警局出來，沈闕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門口的人。

  琳琅騎著一輛共享單車，姿態從容地等在門口，看見他，還伸手揮了揮。
    沈闕一秒從複雜的情緒之中抽離出來，快步走了過去，第一反應就是推著她轉過身，背對著警局，“你怎麽跑到這裡來了，是生怕警方找不到你嗎？”

  如果可以，他還想找個帽子把這張惹禍的臉蓋住，可惜沒有，於是只能強硬地抓住車把，直接推著車往前走，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陸仁交代，林德公司來找他的那個人，是個漂亮女人。沈闕懷疑到琳琅身上，就猜她是自己出面，畢竟這種陰私之事，不方便交給別人來辦。

  警方目前還不知道她的長相，但已經有人去調監控了。

  這時候琳琅跑到警局門口來，自然是嚇了沈闕一跳。他再次意識到，這個女人的膽子，是真的很大。

  “嗯？”琳琅任由他推著車子走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猜到是我了？”

  “除了你，還有誰行事會這麽出格？”沈闕冷著臉，“你是真的不怕，先離開這裡再說。”

  “別擔心，監控裡看不見我的。”琳琅說，“做這種事，我當然是避開監控過去的。他們最多只能查到我在附近出沒，可是沒有證據證明我跟陸仁見過。沒有監控畫面，就算對方當面指認我，也沒有證據。”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順從地跟著沈闕離開了。

  因為還有一些話要說，當然不方便去琳琅的公司。但是在外面找個地方，又太不安全了。沈闕本來就很謹慎，出了這事之後，就更要時刻提防了。

  所以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把人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進了門，他還態度很好地給對方倒了一杯水，這才在對面坐下，擺出審犯人的冷臉，“說吧，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知道你問什麽呢。”琳琅捧著杯子笑，“不過，我應該是全都知道吧。”

  沈闕不由面色微變。

  之前張少幫他借錢，一共弄到了差不多四千萬。這筆錢沈闕先投入股市，在短時間內翻了一倍，之後才抽出一部分，開始收購一些公司。

  他是重生的，哪些公司現在籍籍無名未來卻大放異彩，哪些公司雖然一直沒有名氣但其實位置十分關鍵，全都一清二楚，心裡早就有了一個大致的計劃，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完成。

  最遲兩年，他就可以將沈氏這個龐然大物，控制在自己的掌心。

  當然，在那之前，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做這些。所以沈闕做事一直十分小心，沒有一件是自己出面。就連張少，也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

  這些本來是用來防備沈有志的，畢竟對方若是有心查他，普通的方法瞞不住。

  沈闕原本對自己是很自信的，覺得世上除了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只有他將所有底牌都掀開的那一天，他們才會恍然大悟。

  但現在，他卻突然有些懷疑自己了。

  他真的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知道嗎？可是琳琅就知道他是林德背後的人。

  她說自己全都知道，沈闕雖然不太相信，但也不敢當成是說笑。雖然琳琅說出這句話的語氣，隨意得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她真的都知道。

  於是他冷著臉，繼續問，“都知道，是知道多少？”

  “一定要我說出來嗎？”琳琅的語氣還是很輕松的樣子，“好吧。我知道你已經準備跟沈家決裂了，也知道你正在暗地裡布置自己的勢力，總有一天會把沈氏捏在自己手裡。”

  她是真的知道……沈闕注視著琳琅，心底不斷泛起種種複雜的情緒。

  秘密被人窺破的感覺非常糟糕，對於沈闕這樣疑心病很重的人而言，尤其如此。他的第一反應是忌憚。甚至有一瞬間，他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想將對方一並處理掉，這樣，那些秘密就會依舊是秘密了。

  可是如此同時，他心底不知怎麽，又生出了一種可以稱得上是輕松的情緒。

  一個人心底藏著太多的秘密，也是會累的。雖然對於沈闕而言，承擔這些東西已經成為習慣，並不會覺得難以忍受。可是那種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是一片荒蕪，沒有一個人能跟自己交心的孤獨感，卻也從上一世一直蔓延到今生。

  這是他再能乾、再強大，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但是現在，突然有一個人能看懂他了。

  哪怕他什麽都沒說。

  於是忌憚到想要毀滅她的同時，又會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歡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將這些翻湧的情緒一一斂去，眸色暗沉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猜的。”琳琅朝他微微一笑，“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猜了。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我最擅長的事，就是抽絲剝繭，弄清楚一件事的真相。那些放在表面迷惑人的東西，又怎麽能騙得了我？”

  竟然是猜的。沈闕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輸得不冤，把這麽一個人放在身邊，當然就別想隱瞞她任何事。

  等他笑夠了，才又坐正了身體，對琳琅道，“既然你知道我在做什麽，就該知道，這時候還不宜驚動對方。若不是你跳出來橫插一手，事情就會按照我的安排去走。”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的安排來，那還要我做什麽？”琳琅理直氣壯，“我是危機公關，你跟我簽了獨家合同，還記得嗎？你的安排有問題，我就必須要攔住你。”

  “我的安排有問題？”沈闕被她氣笑了。他兩輩子的經驗，商場上的這些事，敢說沒有人比他更懂。他的安排會有問題？
  “別不服氣。”琳琅安撫他，“沒有人比你更懂商場上的事，但也沒有人比我更懂危機公關！”

  這安撫完全只有反效果，沈闕咬著牙問，“那你說，我的安排有什麽問題？”

  “細節就不糾纏了。”琳琅放下手裡的杯子，認真地說，“你的目標既然是沈氏，那跟家庭的決裂就宜早不宜遲。只有這樣，你以後做的事情才會名正言順。你隻想著要低調，不能打草驚蛇，可是如果外人不知道你跟沈家的矛盾，你動手的時候，他們怎麽會站在你這一邊呢？”

  “我為什麽要他們站在我這邊？”沈闕不以為然。

  琳琅笑了，“這就是你和我不同的地方，也是我留在你身邊的原因。你要做的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達成目的。而我的工作，則是對你的方案進行細節上的修正，讓你永遠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站在正義的陣營之中。無論你做了什麽，都沒有任何人能指責你。”

  見沈闕微微皺眉，露出不讚同的表情，琳琅加重了語氣，“你個人或許可以不在意名聲，但你既然要經營一家企業，就不能不考慮這些，不是嗎？”

  沈闕其實已經被她說服了。

  雖然他的確不喜歡這種黏黏糊糊的做法，按照他的心意，當然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至於別人怎麽想，與他何乾？上一世，他正是這樣做的，也確實暢意非常。

  可也正是上一世的經歷，讓他知道，琳琅的話也很有道理。

  上一世，他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沈爺，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捕風捉影的謠言在傳，所有人提到他，第一反應是畏懼和害怕。

  他們在他面前低頭，卻未必心服。

  這一點，沈闕自己也很清楚，他只是……不在意。

  但是現在，他不在意的這些事，卻有人來替他在意了。

  沈闕有種被對方多管閑事的惱怒感，心想當初就不應該跟她簽什麽協議，讓她來管自己的事。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認，這種感覺沒有自己想象的討厭。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的目標，卻並不畏懼驚慌，反而還想在他身邊輔佐他，幫助他達成目的。

  他的心因為她而生出忌憚，但是心底更深處，卻是一種純然的、興奮的戰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