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祭祀
  太陽沉下赤紅的血線， 於是暮色降臨。

  獵族人披上稻草頭飾與獸皮骨鏈，在黑暗中聆聽前人的足音，一個接一個貼著樹叢潛行。這座森林的大半部分屬於獵族， 今日的勝利再次明晰了這一點，森林依然屬於他們。

  他們沿著踩踏出的道路繼續前進，繞過一棵、兩棵、第三棵古樹時，視野豁然開朗。

  “吼嗚！吼嗚！”

  巫的徒弟頭戴面具，站在月光下起舞。

  他先是像野獸、怪物那樣吼叫，然後不斷抬起左腳刺出長矛， 模擬戰士們拚殺時的動作。那是在和戰敗者們的“靈”作戰，替獵族的先祖與子嗣斬殺敵人過去與未來的“靈”。

  健康的年長者們和族長一起抬起盾加入戰舞，但他們只是簡單地跳動了兩下便回到黑暗中， 連火把也不曾點起。

  隨後是年輕人， 他們拖著戰俘們的手腳走向中間堆好的柴堆。

  有個俘虜掙扎得像魚一樣， 於是擒著腳的矮個子抬起拳頭對準腎髒來了一拳， 把軟癱癱的人丟進去綁好。

  眼前不是後世那種精致、龐大的祭台，不可能有幾層高，也沒有禮器巨鼎，僅僅是把斷裂的樹枝堆在一起組成的三角形柴火堆。

  她擁抱的姿勢充滿柔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在保護懷中脆弱的珍寶然而當她走向火把，走向人們高舉著的暖黃色光源時，所有人便能看清那雙明亮眼眸。

  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至。

  即使離群索居、身份超然的大巫都對先祖、祖靈之類的存在語焉不詳， 獵族人和他們的巫也知道祭祀是必須的。

  “嗚——”面具人發出悲戚般的聲音，將血液塗抹在屍體的各個部分，一雙手沾滿了鮮血。他仰著頭作出悲壯的姿態，高舉手掌把心臟捧向天空。

  “偉大的您，我們正在獻祭。如果您喜愛它們，便請收下。”

  咚、咚咚。

  烏雲松開月亮，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巫匯聚，巫也正在此時邁出了左腳——然後驟然停下。

  【母親】，那是族人們的第一印象。

  獵族人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刨開了第一位戰俘，那是位蒼老的戰士，是位值得敬重的對手。

  巫走到少女面前，在雙方抬手可以相觸的距離停下。他褪下長長的羽飾面具，與她對視。

  咚咚、咚咚。

  那是一雙沒有受過時光摧殘的眸子，充滿了年輕人的希冀與勇氣。

  巫動了，當巫走向少女時，其他人都本能地退開一段距離，隻敢用眼睛旁觀這段莫名的相遇。

  為了方便族人引火，填充的野草全都曬得乾乾的。這也是原始人們為數不多能盡到的心力了。

  他們會先把敵人拖出來殺死，把內髒掏空，圍著屍體跳一段舞蹈再重新放進充分點燃的火堆，而不是切斷活人的四肢直接點火獻祭。

  巫…在害怕、還是激動？
  有人驚悚地撲倒在地，更多人則順著巫的視線扭頭看去——一道人影從樹林中款款走出。

  偉大的您！偉大的存在！族人們恍然大悟，原來獵族真的受到了偉大的眷顧嗎？是先祖的靈還是這片生息之地萬萬千千的愛眷凝為實體？
  另一邊，艾莉婭卻無言以對。

  嘶吼聲休止的一刹那，心臟刷地一聲擲入火堆。

  他們最後才注意到少女年輕的臉龐與飄逸的紗裙。與她本身比起來，這些具體的東西似乎並不重要，被第一時間忽略了。

  一個稱呼、一個久遠卻還未能感知的稱呼在心中躍動。

  烈焰熊熊燃起，散發出特殊的氣味。

  他們是戰俘， 是偷襲獵族的敵人，但獵族和他們都認為彼此間不存在什麽“血海深仇”。畢竟誰也沒有凌虐過誰， 戰鬥前兩族素不相識，因此這場祭祀將會乾淨而仁慈。

  因為朦朧月光下的長發虛影抱著一個孩童。

  “你們在做什麽？”她的語氣很是平淡。

  這兒是獵族的領地，現在是深更半夜，他們在獻祭戰俘，而第一具屍體已經被燒灼成乾枯的模樣。

  撲簌、撲簌簌。

  族人必須將戰俘的血肉獻於某種不可視、不可觸、不可知的存在， 以換取祖靈的庇佑。

  她是誰？
  強烈的好奇心攥住了人們的心臟。哪怕最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出“好奇”之中的不對等。他們並不了解這位少女，而陌生的少女似乎對他們十分熟悉。

  咚咚、咚咚。

  年輕人們激動地敲打著樹樁，等待族長或是巫出面進行下一步。獵族的巫藏在羽毛頭飾下，長長的頭髮被獸皮遮蓋。

  咚、咚咚咚。

  放進火堆的動作是會重複兩遍，第一遍是“佯裝”，表達對祖靈的敬慕。

  咚咚、咚咚咚。

  眼前的女孩似乎可以觸碰、可以感知、可以理解，卻給人一種無法觸及的遙遠錯覺。

  “嗷嗚——”面具人模仿著狼嚎，在月光下竭力挺直身體。

  他們用動物和敵人的骨頭敲擊樹墩， 把戰俘捆好了推進草堆裡， 可以疊在一起也可以平鋪，總之要讓枯草遮住他們的身體。

  他雙手交疊在胸`前，不辨男女的外形更是讓人信服。

  面具遮擋了巫的臉龐，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雙肩的顫唞卻泄露了些許情緒。

  年輕人們繞著他打轉，一位生育多個孩子的母親從族長手裡接過火把，滿臉虔誠地點燃柴堆：她相信被燒灼的“靈”會給予她的孩子更多活力。

  少女就這樣走出森林，站在他們面前，問出了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話。

  他們從腹部拽出心臟，那團血肉似乎應和著骨頭們的鼓點，在掌中砰砰跳動。

  她看得到這群人與戰俘們的名字，沒有一位是紅名。

  【艾莉婭：希望，數據可視化的紅名邏輯是什麽？】

  【希望：您的權能，由您來擬定。】

  【希望：現在規則中的相關部分大概可以概括為——是否為生存之外的理由殺戮。】

  這些人毫無疑問是殺戮者，甚至習慣了殺戮。他們生活在血與火的蒙昧年代，會殺死仇人、敵人、族人甚至自己的孩子。

  但這些殺戮是為了生存。

  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僅僅是為了存續。甚至是為了【人類】這個脆弱種群的存續。

  於是現代人與神明都沒有審判他們的權利。這是生命最初的渴望，由第一枚細胞開始的本能。

  天賦人權，是那存續或湮滅的命運。

  “我不需要獻祭。”她說。

  “神也不需要獻祭。”她又說。

  巫輕輕點頭：“原來偉大的存在是神明。神呐，我們需要獻祭。”

  這是一個存在神明的世界，也是一個擁有無數智者的世界。
    巫的臉頰上布滿火燒的痕跡，唯有那雙眸子依然明亮，甚至能倒映出神的影像。

  他坦然的回答讓艾莉婭感到一股濃重的憂傷，那是亙古的悲涼。

  她的視線劃過剩下的俘虜，他們多半是敵對部族的戰士。被綁著手腳準備獻祭的只有老人與男人。

  這是一場利益至上的獻祭，因為老人不能創造更多收益，而男性沒有生育力。

  現在是夏末初秋，獵族人的食物尚且足夠，還有“收留”殘余女性族人，讓她們盡快囤積存糧的余地。

  如果是在冬日發生戰爭，所有戰俘都會被獻祭掉，為的不是偉大存在從未給過的回饋，而是消耗這些多余又敵對的人口。

  “放過他們吧。”她說。

  巫笑了，向她邁進一步：“神啊，為什麽呢。”

  人類不缺少信仰，也不缺少向信仰質問的勇氣。他湛藍的眼瞳中唯有決心。

  哎……

  他聽到神在歎息，這和傳說故事很不一樣。傳說中的偉大存在既不溫柔也不在意，所以人類很少獲得祂們的回饋，獲得巨大回饋的人都編在了傳說故事裡。

  艾莉婭拍了拍懷中的嬰兒，低聲說道：“過幾天會有一群人來到這裡。”

  “一群人？”

  “對，一群人。他們會帶來一些新技術和新東西。”

  巫眨了眨眼睛，他能“看見”模糊的影像，卻解讀不了裡面的意思。

  於是他好奇地問：“神明啊，您準備賜予我們什麽樣的東西呢？”

  “那不算神的賜予，硬要說…是來自另一群人的禮物吧。”

  神明向他走來，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凹凸不平的瘢痕上。她掌心的輝光比月色溫暖，比太陽溫柔，撫平了觸碰到的每一寸皮膚。

  “神明！”巫抬高了聲音：“您將賜予我們健康與強大嗎？”

  艾莉婭搖了搖頭，聲音低緩而遙遠：“你們會因為努力而強大。”

  “那他們、”

  “他們會帶來努力的方向。”女神側過身體向森林走去，巫這才看到一位銀發男子靠在樹上等待著她的回返。

  他們的身影消逝在樹影深處。

  片刻後，巫掏出貼身的骨刀，切斷了下一位“祭品”的繩索。

  “神不需要獻祭。”他說。

  “嗚。”艾莉婭嘰嘰咕咕地走在沙灘上，好像一隻迷路的小鴿子。

  菲斯特陪她走到礁石前，輕輕停在陰影裡：“其實神需要獻祭。”

  “啊？”

  “為什麽這麽驚訝？”

  海風吹起他的銀發，紫色的眼瞳顯得疲倦：“古神的智慧還真的和靈有關，他們歪打正著了。”

  “啊啊？”

  “把下巴收回去一點，你剛剛也不算說謊。嚴格意義上的古神在這個時間點還不存在。”

  菲斯特抬手調整了一下艾莉婭的下巴，讓她縮回去：“獻祭最開始是無意義的。在真實歷史上，獵者獲得了一塊古神的…肢體，他將它帶回去虔誠供奉，然後戰爭開始了。”

  真實歷史中的獵者沒有那麽一群來自遠方的幫手，他以個人勇武通過了屬於勇者的試煉，帶回了三具異獸的完整骸骨。

  但沒有一位族長承認那是“征服天空，征服海洋，征服大地”。

  於是戰爭如期開始。

  於是森林、鹽海、祈雨一一滅族，持續數十年的戰爭讓無數生魂漂浮破碎，獵族也沒能笑到最後。

  唯有獵者抱著供奉的古神碎片出逃，投向最終的勝利者。

  那是何等壯闊的篝火啊，以太陽為名的征服王鞭笞著敵人，讓他們的父母、兒女用樹木和骸骨堆疊出高達九層的高台。

  人骨與油脂讓火焰升騰不息，幾乎要舔舐完每一絲空氣。

  龐大的靈灌入碎片，讓祂初生的意識再次蘇醒，在磅礴大雨中俯瞰這片大地。

  “神啊，我請求您的垂憐！”獵者謙卑地跪在塔前。

  “神呐，請允許我奉您左右！”大巫激動地張開雙臂。

  “神，是我停止了戰爭。”征服王哈哈大笑，向天空高舉敵人顱骨做成的鑲金酒具：“快點賞賜我吧！”

  “好。”祂說。

  “原來是這樣啊。”艾莉婭的聲音穿透了久遠的時光，將它揉碎在記憶裡。

  “嗯，靈魂畢竟是最純粹的能量。如果你能引導這群原始人向你獻祭，也能在真實的世界線上增長神力。”

  菲斯特的語氣很平靜，一如既往。

  “後來呢？”少女眨眨眼睛，紫色的眸子湊到了他眼前。

  “什麽後來？”

  “祂一開始渾渾噩噩的，信徒說什麽祂就說什麽，就和孩子一樣。”

  艾莉婭理所當然地說道，將嬰兒放到了他懷裡：“祂會變重，祂會長大，所以古神最後一定拒絕了更多獻祭吧？”

  是什麽給你的錯覺？菲斯特很想好好質問一下她簡單的小腦瓜。

  獻祭魔法一直流傳到現代，世界毀滅的那一天到處都是汙穢的痕跡，但凡會點推理的人都會認為這個世界的古神瘋得不清，完全是邪神吧？

  “你在想什麽？”他冷笑：“你忘了魔法書裡寫著什麽了？”

  “所以呢，後來怎麽樣了？”艾莉婭打著哈欠靠到他的肩膀上，逐漸閉上眼睛。

  菲斯特操控魔力，讓嬰兒懸浮起來：“我就知道你想偷懶。”

  “……”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他抬頭仰望燦爛的星子，摸了摸少女茸茸的發絲：“後來……”

  “神不需要獻祭。”祂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