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中秋（中）

  松成悉勃自然不會錯過薑杳眼裡一閃而過的饒有興致。

  這是一下午一晚上以來她眼神頭一次發生如此明顯的變化。

  滾燈搖晃。

  燈燭的光影隨之轉動， 在夜色裡如此分明。

  光影流轉在女孩子抬起的眼眸中，和烏濃的眼睫一起構成了如蝶翼的小片陰影。

  漂亮得驚心動魄。

  薑杳這個人很有意思。

  她看起來總是溫溫柔柔，一開口卻能創死人， 看似野心勃勃不吃一點虧， 卻將表情想法都藏得極好，心機城府深沉得可怕。

  她有一種不在乎名利、金玉、他人目光，一切全憑她高興的隨性散漫。

  他的偽裝也褪去，銅色眼珠因為專注而冷淡。

  蠟燭熄滅，成績作廢。

  紅圈被捏緊了。

  好不容易有幾個不錯的，但紅圈落下時候自然而然帶起來了風。

  難度大大增加。

  真細心。

  如果有了顛倒世俗的武力，誰還會注意腳下能被輕易踩碎碾進土裡的花？

  這就像人。

  跑堂的動作麻利，很快收拾出來兩個座位，遞上茶點，還細心地給了薑杳一個巨大的引枕。

  雅隆部質子進京的消息不是秘密，旁邊那位袖袂飄揚、烏衣白裳的女孩子也眼熟——前些日子動手打了訶吐魯、和沈鎏對賭的那位橫闕第一， 薑二姑娘。

  聞檀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有一搭沒一搭接著聽對面的人嘰裡呱啦。

  他想試試。

  烏衣白裳、高挑纖秀的人坐在那裡，確實是一道風景。

  思及此， 松成悉勃上前，也不出聲， 仍然是那副溫和隱忍的質子模樣， 給小二用他“磕磕巴巴”的漢話表明自己的意思。

  薑杳詫異抬眼，他不太好意思笑了笑。

  他和薑杳鬥智鬥勇一下午一晚上，也總算摸到了點和她相處的竅門——

  這邊一樓有專門讓看客們坐的位置。

  她好像確實篤定松成悉勃能贏，又或者確實不在乎。

  都是和明月樓裡面一樣的配置，雕花木椅子、姑蘇碧螺春。

  有人力氣不敢大，拋擲不到位置，紅圈就落下來。

  薑杳笑起來，謝過他，將印枕墊在身後，舒舒服服坐下，開始旁觀。

  那邊的公子哥們似乎也在討姑娘歡心，一個個費勁兒地朝那邊投。

  也是嗎！橫闕第一， 當時射箭直接把靶子都穿爆的人，怎麽可能這種地方讓這質子獻殷勤！
  這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麽！
  小二瞬間領悟到了真相，但面上笑容一點不改，利索地引著松成悉勃過去。

  “噯，松子， 伺候這位爺，請那邊姑娘過來坐！”

  力大無比的有，有準頭的有。

  即使隔了兩層樓，也能被人一眼看到。

  小二的眼睛滴溜溜轉， 泛起一絲疑惑。

  這兩人怎麽攪合一塊去了？
  但薑二姑娘抱著手臂，表情似笑非笑，明明沒做什麽動作， 偏偏一舉一動都寫滿了“我看你怎麽演”的輕蔑。

  松成悉勃心裡估算了一下，覺得這個比賽難度要求確實不低。

  ——因為她看都不再看，開始專心吃茶點了。

  薑杳仍然是那副閑適的樣子。

  “好嘞！那邊還有幾位公子， 您這邊兒請！”

  但是力大、準頭好，且能精巧控制手中力度，乃至算好風向和這一下力度能帶起來風大小的，就少之又少了。

  旁邊跑堂的①立刻應了一聲。

  很常見的把戲，套圈拿東西，但店家顯然別出心裁，在裡面放了個蠟燭，還要求扔過去的時候風不能將蠟燭帶滅。

  薑二姑娘看不上他。

  哦， 沒事了。

  直接過去拿了，也好討佳人歡心。

  “這批椅子硬，姑娘千金之軀，怕您不舒服，您且墊一墊，將就些。”

  問了只會被嘲諷，不如直接不問。

  有人力氣太大，撞飛了好幾個蠟燭，幸好旁邊有人看著，才不至於鬧出來火災。

  “殿下，還得是您，怎麽可能有人能破這種刁難人的遊戲！”

  年輕女人頭髮挽在腦後，用開得正好的花枝別起來。

  她狐狸眼、柳葉眉，身段窈窕，看起來就像話本裡風情萬種、明豔萬分的老板娘。

  女人嘻嘻一笑。

  “坐在這裡乾吃茶點說不過去吧，不得怎麽點兩個菜？投不進去抹不開臉吧，姑娘就在旁邊呢，這好意思拉著掉頭就走？這不得買點東西賠禮？”

  “這樣一來，我花重金請師傅做的滾燈就可以賺回來本了！”

  她猛然一砸拳頭，高聲讚歎。

  “絕妙！”

  如果有人在這裡，一定可以認出來她就是明月樓的老板，楚皎。

  她身後不知是誰的勢力，在長雀大街最好的位置，開了這家明月樓。

  裝潢華美、小二和跑堂的都極有眼色、飯食一絕。

  楚皎本人能力也卓絕，贏口碑和賺錢的本事和她的臉一樣出眾，幾年之內就將這家酒樓經營得風生水起，在燕京風頭無兩。

  但再熟悉一點風月場的能認出來，這年輕女人是當時虹微樓的頭牌歌姬，被聞檀買下清唱兩晚，被逼到嗓子報廢、再也無法接客的那位楚娘。

  但眼前的人話多得很。

  明豔大方、語調清脆，看不出一點傳言中淒慘可憐的模樣。

  聞檀慢吞吞地喝了口茶。

  “你再扯著嗓子吵得我頭暈，今年的分成再減一成。”

  楚皎面色驟變，笑得諂媚。

  “哎哎哎好說，我閉嘴我閉嘴——”

  但她顯然不行。

  女人察言觀色能力卓絕，一會兒又笑眯眯湊上來。

  “一直往樓下瞅，是有什麽要緊的人嗎？”
    “東家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你不早說啊，快請上來，我親自收拾雅間招待——”

  “你當時請師父做這滾燈花了多少錢？得多久能回本？”

  聞檀出聲打斷了她。

  楚皎一愣。

  “算人頭個數的話，大概再等半個時辰就行，何況這些富家公子哥都不差錢，挺快的……”

  “那你這個錢現在不好說了。”

  聞檀食指輕叩桌面，矜持啟唇。

  他揚起脖頸，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年輕人的喉結滾動，脖頸線條漂亮而有力。

  楚皎眯著眼睛欣賞片刻。

  這位大美人對她露出一個微笑，說出來的話卻冷酷無情得很。

  “要緊的人沒有，砸場子的有一個。”

  “你要賠錢了，楚老板。”

  下面，其他幾個公子哥已經放棄比賽。

  松成悉勃正在比試。

  他的手背爆出青筋，眼眸也冷淡得像在捕獵狀態的鷹。

  一個圈出去。

  套中，燭火搖搖晃晃，卻沒有熄滅。

  旁邊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頭一次有人能套進去的！”

  “這是誰？噯他不是——”

  “雅隆部的王子也對這東西感興趣嗎？”

  松成悉勃將他們的議論都收入耳中。

  他唇微微揚起來一點，手卡死位置，又猛地一抬。

  兩個圈。

  成功套進。

  燭火晃動的幅度更大了，但仍然沒有熄滅。

  不少人被滾燈吸引，又被這裡的議論拉進來看熱鬧。

  人在一塊，打聽消息的速度奇快無比。

  “雅隆部質子？他送給誰？”

  “剛跟他來的是個烏衣白裳的年輕姑娘……對，坐在角落吃茶點那個！”

  有人認出了薑杳。

  “這不是……這不是薑二姑娘嗎？”

  “誰？”

  “哎呀，當時射箭把靶子都穿到樹上拔不下來那個！讓沈家少爺賭約都輸了給她認錯那個！薑二姑娘，有印象了沒？”

  “用銅錢砸那雅隆部人的是吧？”

  那人恍然大悟，但轉瞬又不解。

  “那薑二姑娘怎麽和松成悉勃在一處來了？”

  問到關鍵點了。

  “這位質子，不會是想求娶薑二姑娘吧？”

  “也不是不可能，雖然出眾，但哪家的兒郎要這樣力大無窮、還與晉王退婚了的姑娘？嫁給質子也不是不成……”

  議論紛紛。

  不少目光都投了過來。

  跑堂的發覺了這些目光，想要上前說什麽，那邊似乎一直在神遊天外的少女卻注意到了他，打了個不必過來的手勢。

  系統正在她的腦子裡尖叫。

  系統：“我就知道松成悉勃打的是這個主意！跟你待在一處，在京城裡頭傳開，然後順理成章和皇帝還有薑家提起來……”

  電子音都聽得出來它著急。

  “你要被借著造勢了，宿主！！！”

  “他過來獻殷勤的時候我就想到了。”

  薑杳慢吞吞地回復它，“不著急，咱們也過去看熱鬧。”

  她已經吃完了茶點，慢條斯理地擦乾淨手指。

  別人的目光和議論都無法對她造成影響，一舉一動都矜雅得很。

  女孩子終於站起了身，然後慢悠悠往比賽場那邊走。

  松成悉勃剛才最後一次失敗了，又向小二討了三個紅圈。

  ——比賽規定，前三次不要錢，後面一次一貫銅錢，必須要連續三次投進才可以。

  松成悉勃的臉上滿是志在必得。

  剛剛是風吹的問題，再來一次，這滾燈必然到手！
  而且那邊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也確實達到了，不枉蘇毗蘭妲和訶吐魯提前找了人混在人群中造勢……

  小二自然也聽到了那些議論。

  這是做什麽！
  人家和你出來，就是一定要成婚了？
  哪裡來的潑皮無賴……

  他神色有些為難，正欲找個什麽由頭拒絕他，旁邊卻伸出一隻潔白修長的手掌。

  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隱隱還有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是做什麽？親自下場？”

  “這可是橫闕第一啊！射箭那麽厲害……”

  “力氣大就成嗎？那可不一定，你沒看松成悉勃殿下都弄了好幾次，她憑什麽以為自己就一定能行？”

  小二驚愕抬頭。

  烏衣白裳的女孩子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卻襯得身形越發出眾。

  高挑、纖秀、挺拔。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女聲清越。

  “勞駕，三個紅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