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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第一百八十二章 結局
  第一百八十二章 結局
  時至今日, 物是人非,再感今懷昔也沒什麽意義,季時傿自認為不是喜歡追念過去的人, 但此刻看著裴逐身著囚衣坐在暗沉狹窄的牢房裡時,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裴次輔與韃靼人合謀想要讓她死在關外,這件事裴逐知道嗎?季時傿心中異常平靜,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曾經同生共死的知己好友也會有一天對她橫刀相向,為了利益想要置她於死地。

  倒是裴逐先開了口, 若無其事道:“怎麽冷著個臉, 看到我這樣, 你心裡應該很解氣吧?”

  他叉開腿坐下,姿態散漫, “畢竟我設下埋伏想讓你死在西北, 前些時日也想殺了梁岸微。”

  “解氣?”季時傿尾音揚起, 譏笑道:“我只是不明白,從前的裴懷遠哪裡去了,短短幾年,你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裴逐雙手撐在膝蓋上,似乎在認真思考她的問題,半晌道:“啊……可能,我本來就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吧。”

  “我記得你剛開始入朝時, 那時你還只是一個說不上話的庶吉士,卻願意為了求告無門的百姓奔忙, 甚至不惜被打壓, 難道那也是假的嗎?”

  裴逐低著頭, 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就是假的,做戲而已,不這樣做我怎麽冒頭?事實證明,我也確實換得了賢名,不是嗎?”

  季時傿一時哽住,“那這幾年在我們面前,你也是做戲嗎?”

  “一直是,要是知道我真正是什麽樣,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裴逐抬起頭,陷在陰影中的一雙眼睛暗沉如潭,直直盯著她道:“時傿,你會嗎?”

  裴逐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麽,苦笑道:“裴繼仁是權傾朝野的內閣次輔,我娘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她反抗不了,只能將我生下來,你說好不好笑,她生前,裴繼仁根本沒看過她幾眼,等我當了侍郎後,又覺得她丟人了。”

  裴逐也吼道:“那我能怎麽辦,我問你我能怎麽辦!”

  季時傿忽然愣住,她剛重生時裴逐還說他母親的生辰快到了,怎麽才三年不到就……

  他倏地站起來,一把握住牢房的鐵柵欄,身上的鎖鏈“嘩嘩”作響,赤紅著眼道:“瘟疫要是鬧大了,你覺得盧濟宗會推誰出去頂罪,裴家根本不會為我撐腰,難道我就活該死嗎?!”

  裴逐歎了一聲氣,“處心積慮,沒想到還是有一條漏網之魚啊。”

  “我以前……說實話,很恨她,為什麽沒有一個高貴的身份,為什麽害得我和她一樣低賤,懦弱卑怯,連字都不識得,護不住自己也護不住我,把我生下來做什麽,像她一樣給別人洗腳嗎?”

  “裴家不願意花精力培養我,我就自己離京求學,我去了泓崢書院,後來直到你來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出身高貴之人都如裴玟他們一樣,原來我也會有朋友,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往上爬呀爬呀。”

  說罷不等季時傿回答便自顧自續道:“我母親原本只是大夫人房裡伺候的丫鬟,偶然一次被裴繼仁看上,後來就生了我。”

  季時傿靜靜聽他說完,忽然澀聲道:“所以……你害怕擔罪,在中州出現瘟疫的時候,燒死了流民所三百多人。”

  季時傿不知道。

  裴逐的身形頓時僵住,嘴角抽[dòng]了幾下,短暫的驚慌過後又歸為死一般的平靜,“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

  裴逐笑了一聲,“可結果呢,你也看到了,我被趙友荃攔在巷子裡,被他按著頭擦鞋的時候,我反抗不了,我只能退避我只能當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因為沒有人會為我做主。”

  “是,陛下抓住了蜀州的起義軍首領,那人一身燎泡傷痕,正是那三百余人裡唯一逃出來的。”

  裴逐直視她,“你要我跪地求饒,痛哭流涕說我錯了嗎?”

  季時傿聲音拔高幾分,帶著怒意道:“你害死了那麽多人,心中難道沒有一絲愧疚,竟只是覺得懊惱可惜嗎?”

  季時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的登天雲梯,是無辜之人的屍骨搭建而成,你走的每一步路後面都帶著血,裴懷遠,憑什麽你的抱負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裴逐目光閃爍,下顎微微抖動,他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道:“時傿,我同你講個故事吧。”

  “或許我應該說,是他們死得其所,死在盧濟宗手裡的人越多,才能顯得我越清正越賢德。”

  “裴家在京中縱橫百年,根系龐大,我雖姓裴,但在家中根本算不上什麽。小時候,我被裴玟當馬騎過,被當做下人一樣呼來喝去。”裴逐聲音平靜,好像只是在敘述一件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那時我就發誓,將來我一定要出人頭地,我要將所有欺辱過我的人踩在腳下。”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會明白我的處境,我根本別無選擇,中州之行,我不那麽做死的就是我。”裴逐長長地喘了一聲氣,艱難道:“你知道我母親怎麽死的嗎?”

  裴逐漸漸冷靜下來,以前他對自己的母親都是避而不談,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淡淡道:“後來我才明白,她跟我一樣,別無選擇,沒有地位權勢,只能任人欺凌。”

  季時傿神情複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走到這一步,這世上的高低貴賤,人情冷暖我都看過了,我今年二十七歲,許多人活到四十七五十七也沒有走到我這個位置。”裴逐勾了勾唇,笑得陰冷,“我告訴你,我才不會認錯,我也不會後悔,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走這麽一條路。”

  “懷遠。”

  季時傿忽然喊了他一聲,並未參雜什麽憤懣斥責,裴逐聽到後卻莫名一顫,方才還激蕩張狂的氣勢瞬間頹塌。

  她道:“我還是相信,從前的裴懷遠一定是真的,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再想和你做朋友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評價裴逐,也許他過去的遭遇確實可悲,但他錯了就是錯了,任何悲痛的經歷都不是可以為他開脫的理由。
    季時傿只是覺得唏噓,究竟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裴逐目光晃動,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季時傿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她沒有激憤地繼續與他理論,只是簡簡單單用一句話將他們二人之間多年的友情做了了斷,一瞬間,裴逐竟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他是什麽模樣。

  原來他也曾勵志要做一個濟世愛民的國士,原來他也曾在紙上寫過:
  雖千萬人,吾往矣。

  裴逐松開手,季時傿走後牢房內靜得出奇,他甚至可以聽到老鼠在啃食稻草的聲音,肩膀上的箭傷隻做過簡單的處理,不知道是不是發膿了,又疼又麻。

  季時傿還是留了情啊,怎麽不乾脆一箭射死他。

  他的喜歡,他的恨,在這一刻顯得極其可悲。

  裴逐重新坐回角落,抱緊雙腿,低聲道:“我才不會認錯,我也不會後悔……”

  *

  夏天的最後一段時間,趙嘉晏登基並改年號為熙和,新帝踐阼之初,大刀闊斧地收拾了前兩任皇帝遺留下的經年沉珂,火速收拾了裴黨余孽,將成元年間未曾來得及實行透徹的新政推廣至全國各地。

  冤死的張振被翻了案,他的死也牽起了數個同樣法外用刑的案件,當初梁齊盛掌管司廷衛,酷虐殘暴,以至於產生了許多冤假錯案,後來一並重新審理,沒多久,熙和帝便下旨廢除了詔獄,並命張簡等人編修新律,統一法度。

  叛黨主謀交由三司審查,曾受他們壓迫過的苦主紛紛進京,到最後竟牽扯出了一件成元二十五年的大案,上一任戶部尚書裴逐因一己之私縱火燒死了三百多人,除他之外還有數名相關官員,一個都沒有逃得過,全部被抓了回來。

  耗時三月,這些人才被定下了罪,裴逐與他父親等等大小十幾名官員被判了斬首,另有一批人或流放嶺南或流放朔北等地,霜降一過就實行。

  又過了幾個月,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天地間澄澈明淨,一切肮髒的東西都被洗去,待來年春來燕回,又是薰梅染柳,人間好時節。

  季時傿裹著冬衣,手裡提著一串鞭炮,李倓跟在她身後蹬著小短腿,一邊艱難地跨過高高的門檻,一邊咿呀叫道:“小舅母,你等等我!”

  門口石獅子的耳朵上掛著兩隻喜慶的小燈籠,季時傿吹開火折子,一點燃引線便捂著耳朵後退幾步,李倓也學她一樣跑開,引線燒到盡頭,鞭炮劈裡啪啦地響起來,煙塵四起,雪花迸濺,李倓又蹦又跳道:“哦,過新年咯!”

  梁齊因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的,輕聲笑道:“倓兒過來,舅舅給你壓祟錢。”

  李倓眼睛一亮,連忙小跑上前接過,興奮道:“倓兒謝謝小舅舅!”

  梁齊因頷了頷首,李倓便嘿嘿一笑,跑到門口一面看鞭炮一面搖頭晃腦地數錢。

  周圍的幾戶人家像是要爭個高低一般,爆竹一個比一個放得響亮,熙和元年的除夕夜,天上流光溢彩,新帝解了坊市的宵禁,大街上遊龍舞獅,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一片河清海晏。

  季時傿放完了鞭炮,回頭看到一旁美滋滋數錢的李倓,湊到梁齊因面前伸手道:“梁大人,我的壓祟錢呢?”

  梁齊因悶聲一笑,“你幾歲了?”

  “不大不小,六歲是也。”

  “那豈不是比李倓還要小一些?”

  季時傿臉不紅心不跳道:“是呀,過了年就七歲了。”

  梁齊因在她攤開的掌心上放了一枚銀錢,聲音裡帶著笑意,“給,希望阿傿明年也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季時傿伸手接過,撇撇嘴道:“好少哦。”

  “那你想要多少?我都給你。”

  “要……”

  季時傿想了一下,抬頭笑道:“白頭偕老吧。”

  *

  熙和二年,新帝下旨解除禁海令,同年,季時傿受封定寧侯,開通海上通商路。

  熙和四年,梁齊因赴江淮流域推行賦稅改革,惠民利農,博施濟眾。

  熙和九年,定寧侯季時傿護送國子監學生前往海外遊學,同行者還有兩院精英,閣臣梁齊因帶著國書與西洋諸國定下互利友好條約。

  至此,四海升平,千裡同風。
-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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