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來登入喔~!!
《泊岸》第八十三章 剖心
  第八十三章 剖心
  中秋的這幾天, 按照慣例,都城內沒有宵禁,城門處的看守也不嚴格, 馬車的行駛聲很快就聽不見了。

  梁齊因在護城河邊站了許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明明那碗綠豆湯沒有毒,他卻覺得疼, 手腳像是被灌了鉛,五感消退, 喉嚨裡如同卡進了一塊生了鏽的鐵板, 呼吸間都是血腥氣。

  或許他的存在本來就是罪過, 如果幼年時期白風致能狠下心把他掐死就好了,至少那個時候他什麽都不懂, 不用受這種身心俱疲的折磨。

  但他心底最深處卻可恥又陰暗地埋怨, 為什麽偏偏是他, 難道是自己願意有這樣的出身嗎,如果一個人可以選擇父母的話,哪怕一輩子吃糠咽菜,也好過淪為自己如今的境地。

  今夜過後,國公府再也沒有國公夫人,梁齊因也明白,他以後就沒有母親了, 或許本來就沒有。

  有的人赤條條人世走一遭,幾十年光陰匆匆走過毫無意義, 梁齊因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麽, 他在護城河旁站了許久, 有一瞬間想要不要直接跳下去。

  但也如他當時對白風致所說, 他有心願未完,不能死,他得看著季時傿不會再重蹈前世的覆轍,想到這兒,梁齊因的肩膀一顫,從岸邊收回雙腳,憑風揚起的河水已經沾濕了他的鞋襪。

  他想見季時傿,很想很想。

  秋日的氣候反覆無常,天邊並無半點星光,唯有一輪算不上十分圓的月亮隱隱羞蔽於蒼雲後。很快,烏雲壓境,梁齊因唯一可以倚仗的一點光亮也被吞噬,他走得艱難,從護城河到定陽街的路途很遠,都城上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原本熱鬧的夜市也停了。

  梁齊因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見季時傿,一定要見到,但按照她的腳程來講,最快也要到四更。他渾身濕透,秋雨涼寒,好不容易到了鎮北侯府,隻敢在門口的石獅子旁蹲下,手裡握著那張玉牌,尖銳的棱角深陷進掌心的血肉裡去。

  說話者亮出腰牌,守衛一驚,立刻往旁邊退讓。

  梁齊因的手略微松了松,喃喃了一聲,而後緩緩抬起頭,被雨水衝刷過的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像是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帶著嗜血一般的侵略意。

  她話音一頓,湊近了才看清梁齊因現在的模樣,衣衫緊貼在身上,膝蓋處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還是怎麽,布料撕裂了好大一個口子。手心緊握著一塊玉牌,腳邊都是他手心滴落的血,他像不知道疼一樣,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任棱角戳進肉裡也不松手。

  話音剛落,城外官道上便隱隱有烈馬的嘶鳴聲,雨點墜地後被馬蹄踏碎,一行數人往城門湧近,為首的披著蓑衣,大喊道:“且慢!”

  季時傿打馬衝到門口,速度在靠近大門時緩和下來,目光從兩邊森然的石獅子上一掃而過,牽著馬往大門走去,才走了兩步便忽然覺得不對,她剛剛似乎在石獅子旁看到了一團人影。

  梁齊因蜷縮著一動不動,身體繃得緊直,季時傿去掰他的手指,梁齊因像是魔怔了一般,固執地捏著玉牌,把外界的一切全部隔絕在外。

  “是,我是阿傿。”

  季時傿不敢用力怕傷到他,心裡已經慌到極點,強裝鎮定地扯出一個微笑,扶著他的手臂,語氣極輕道:“齊因,我是阿傿,你抬頭,你看看我,我是阿傿。”

  季時傿隨口應了一聲,轉身往那團人影走去,對方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從騎馬過來到小廝開門這麽久這麽大的動靜,對方都紋絲未動,外面還在下雨,那人蹲在這兒不知道在做什麽。

  已是深夜,街上的人都散了乾淨,侯府附近更是冷清,門前隻一盞行將就木的燈籠還亮著,泛著青白的光。

  季時傿微微抬起頭,上半張臉陷在鬥笠的陰影中,蒼白流暢的下顎如一把冷冽的兵刃,她擺了擺手,“行了,趕了兩天路,都回去歇著吧。”

  “阿傿……”

  府內聽到馬蹄聲的下人打開門,探出頭欣喜道:“姑娘回來了?”

  “何人入城?”

  眾人齊齊應和,季時傿遛馬打轉,等人都散光了,才一拉韁繩,往定陽街衝去,緊趕慢趕,總算在楚王與大渝公主的婚期前回了京。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把手放開,齊因,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把手放開。”

  城門處守衛瑟縮了一下,搖動的火苗在夜風中忽明忽滅,其中一人喊道:“關城門吧,夜裡應當沒人再通行了。”

  “嗯。”

  “閣下……”下人打著燈跟上她,光亮照過來,季時傿看清了對方的身形,頓時呼吸一滯,不敢置信地彎腰拉過他的手臂,“齊因,你怎麽……”

  身後隨行將士扯著馬繩,忍不住道:“可算趕回來了。”

  梁齊因眼神狠厲而悲愴,忽然猛地撲向前,季時傿跌倒在地,梁齊因拖起她將她按到懷裡,大雨如瀑,把兩個人澆得濕透,如兩隻困獸被遮天蔽日的暴雨圍剿,只能相互舔舐以求慰藉。

  季時傿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他會變成這樣,她只能盡量放松身體,任梁齊因摟得死緊,伸出手撫上他的背,輕聲道:“別怕,我在呢。”

  梁齊因不肯松開她,季時傿感受到他渾身都在抖,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胸腔內的震動像是要衝破血肉屏障一般,震得她心疼得想要落淚。

  “我不走,我牽著你,你跟我回家,我們回家好不好?齊因,跟我回家……”

  好一會兒,梁齊因才松了力,只是仍在抖,季時傿試探地從他懷裡掙脫出,緊緊牽起他的手。

  簷下琨玉和秋霜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神色擔憂,見他們過來,琨玉急忙打著傘罩到二人頭頂,梁齊因尚處於極端的戒備當中,感受到有人靠近,下意識就要逃避,被季時傿及時拉住。

  她揮了揮手讓琨玉退下,而後看了一眼秋霜,秋霜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立刻差人下去備熱水備傷藥,侯府的大門“砰”的一聲,重新合上了。

  梁齊因低垂著頭,濕發貼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眼睛,除了季時傿以外誰都不能接近他,琨玉沒有辦法,隻得將帕子和傷藥都交給季時傿,“姑娘,世子他不準我們碰。”

  “沒事,你們先下去。”季時傿接過乾淨的帕子,想了想又道:“琨玉,你去拿一件我爹的衣服來。”

  “奴婢這便去。”

  梁齊因緊緊攥著她的手,季時傿拍了拍他的肩,引導他坐下,語氣輕柔道:“先松開,我給你擦臉。”

  見他不動,季時傿隻好彎腰親了親他的鼻尖,“聽話。”

  梁齊因這才放開手,季時傿松了口氣,捏著帕子輕輕擦拭他臉上的雨水與濕透的長發。

  他手心的傷沾了水,血肉外翻,深可見骨,傷口處已經被泡得發白,季時傿取來傷藥,一直到包扎梁齊因都一聲不吭。

  他越安靜,季時傿心裡就越不好受,梁齊因大概是冷靜下來了,身體沒有先前那麽僵硬,眼神也軟和下來。季時傿彎腰給他上藥時,臉上帶著一點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柔情。

  “阿傿……”

  季時傿微微抬起目光,以為弄疼了他,“我太重了嗎?”

  梁齊因搖了搖頭,有些茫然道:“你怎麽這麽快便回來了,我以為你要天亮前才到。”

  “明日大典天不亮我就得進宮,我想早點回來,能先見你一面。”

  梁齊因垂著目光,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才低聲道:“阿傿,你別對我這麽好。”

  季時傿給他包扎的手一頓,“什麽?”
    “人都是貪心的。”梁齊因盯著二人交疊的手,嘴唇翕動,“你對我越好,我就會想要更多。”

  季時傿在他面前蹲下,仰起頭,與他低垂的雙目對視,“你可以要,我願意給。”

  梁齊因目光顫了顫,倉惶地別開視線,“我不能要。”

  “為什麽?”季時傿捉住他想要逃避的雙手,猶豫道:“齊因,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聽她提起這個,梁齊因頭低得更往下,他有些抗拒,想要抽回手。

  季時傿道:“沒事,你不想說沒關系,我只是怕你自己會多想,你要是願意你就同我講,你別怕,我總向著你。”

  梁齊因抿緊唇,他若浮萍,風催浪打卻無能為力。盡管季時傿這麽講他仍舊不敢說,他怕季時傿也同母親一樣會厭惡他,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了,但他不敢碰。

  “阿傿,你到底,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

  季時傿握住他的手,忽然明白,梁齊因在躲避什麽,他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麽自己會對他好。這般溫和內斂的人,卻長久地處於自卑當中,總是覺得自己不配,他對季時傿的態度,似乎太小心翼翼了。

  “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好。”

  季時傿將頭枕在他膝蓋上,絮絮道:“有個人,他一直喜歡一個姑娘,但他不說,姑娘心不細,從來不知道他一直喜歡自己,還默默地幫了她好多忙。”

  梁齊因眼角有些酸澀,靜靜地聽她講。

  “直到後來,那個姑娘家中巨變,不得不扛起一門興衰,她受了傷,把那個人忘了,他心裡傷心,再加上生了病,更加不敢跟姑娘說喜歡了。”

  “他不說,姑娘也就不記得這個人,又過了幾年,姑娘死於關外。”

  梁齊因肩膀猛然一顫,季時傿的下一句話則讓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了個乾淨。

  “她死後成了孤魂野鬼,看見那個人為她收屍,還看見他寫給自己的祭文,‘永失吾愛,此身煢煢,長泣不止,長恨不絕’,甚至還除了一直針對她的小人。”

  梁齊因想要撫摸她頭髮的手垂到身側,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

  “她又奇怪又感動,那個人為什麽會愛她呢,但她已經死了,連謝謝都不能對他說。只是沒想到,姑娘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回到了四年前。”

  “她一開始想還那個人的恩情,就想幫他治好眼睛,可是那個人太好了,到後來她又想永遠和那個人在一起,想一輩子對他好。”

  季時傿緩緩道:“齊因,你知道嗎,那個姑娘就是……”話說到一半,她便感受到自己靠著的這具軀體抖得非常厲害,季時傿驚慌地抬起頭,“齊因,你怎麽了?!”

  梁齊因耳鳴陣陣,如海水倒灌,後面季時傿在說什麽他根本聽不清。他什麽都明白了,季時傿突然的示好,與前世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原來她也重生了,她之所以會如此,是覺得虧欠自己,是想報恩。

  梁齊因牙齒都在打顫,嘴唇被自己咬破,血順著嘴角流下來,他驀地想起那晚裴逐對他說的話,季時傿不懂什麽叫做情愛,她分不清同情與喜歡,她對自己的百般包容與遷就,其實是可憐他,是為了報答他嗎?

  季時傿手忙腳亂地想去擦他的嘴角,梁齊因卻驀地站起來躲開她,語無倫次道:“我沒有、我沒有想讓你報答我,我不知道你能看到,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我不想你覺得虧欠我。”

  梁齊因慌亂地後退幾步,“我不想這樣,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你不用為了報答我去委屈你自己,我不想你勉強,我……”

  他想到季時傿這一世連婚都沒有退,整個人無助到極致,顫聲道:“我們的婚約是我祖父與你父親定下的,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可以不作數的,你別怕。”

  季時傿目光凝住,眼神瞬間冰冷。

  梁齊因在屋內張望一圈,辨別出書桌的位置,踉蹌地走到桌案前,自顧自地拿起紙筆,“我現下就寫退婚書,我就說是我品行不端,到時候你把它公之於眾,不會有人說你什麽的……”

  他面面俱到,什麽都考慮好了,可是盯著宣紙的時候眼前卻模糊一片,手抖得太厲害,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隻好逼迫自己動筆,隻剛寫了一個字,季時傿便突然衝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筆摔到地上,上好的狼毫筆就這麽分為兩截,飛濺的墨水滴在二人衣服上。

  季時傿厲聲斥道:“你想做什麽?”

  梁齊因抿唇不語,臉色蒼白。

  季時傿極力壓著火氣,“你在擔驚受怕什麽?如果不是喜歡你,心裡有你,我至於數次馬不停蹄地從外面趕回來嗎?只是報恩,我何至於把自己搭進去讓你親讓你抱,我賣身嗎,我犯賤嗎!”

  梁齊因眼眸震頓,不可置信道:“阿傿……”

  季時傿紅著眼,“我從來不敢逼你,我知道你顧念太多,沒關系,我主動,你不願意向前,我便跨過來,可是在你眼裡我做這一切都是勉強嗎?”

  “我連真心都擺出來了,你卻覺得是勉強。你既然想跟我劃清界限,好,不用費勁寫那勞什子退婚書。”

  季時傿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淚光,轉身道:“橫豎明日我都是要進宮的,我直接跟陛下請旨回西北,不回來了。”

  她是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梁齊因心裡一緊,衝上前從後面一把抱住她,“阿傿別走——”

  話一出口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視線模糊不清,梁齊因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哭到幾度哽咽,“對不起……我錯了,我沒有想和你劃清界限,你不要走……我只是怕,我怕許多事情知道後你會討厭我,對不起,不要退婚,別不要我,我只有你了阿傿,我只有你了……”

  他以為自己還能像以前一樣,把什麽都憋回心裡去,他已經習慣了被舍棄,可現在卻怎麽也做不到。他真的病了,只有季時傿是他的解藥,梁齊因清楚地明白,如果季時傿現在將他推開,他馬上就會死。

  他從前怕季時傿可憐自己,現在卻不得不祈求她的可憐,“我什麽都告訴你,阿傿,求求你別不要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季時傿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梁齊因情緒內斂,旁人很難窺探到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麽,如今卻把真心剖出來擺在她面前,聲淚俱下,央求她能看一眼。

  她轉過身,梁齊因已經哭得說不出話,先前給他擦乾淨的臉又髒了,淚痕一直延續到下顎處,見她回頭,張了張嘴,還想要再說些什麽。

  季時傿捧著他的臉,仰起頭,輕輕吻了吻他的嘴唇。

  梁齊因猝然哽住,眼角的淚也被她吻去。

  季時傿柔聲道:“我是喜歡你才對你好,不是為了其他什麽,我從來沒有覺得勉強,我一直很開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麽,但你若是不想說我便不會問,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願意告訴我,我便聽,你不要怕,我不會丟下你,我不會不要你,我喜歡你,你明白嗎,我喜歡你齊因。”

  梁齊因眼底水汽氤氳,波光震顫,他長久地凝視著季時傿的臉,終於忍不住,低頭吻了回去。

  他心裡惶然地想,這是世間最好的人了,最好的季時傿,他的阿傿。

  (本章完)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問題
內容不符
內容空白
內容殘缺
順序錯誤
久未更新
文章亂碼
缺失章節
章節重複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