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100】

  “達奚允晴和杭燕現在怎麽樣了？她們知道達奚戎完的事情嗎？”言風裳看向謝靈譽。

  謝靈譽沒有正面回答， 而是說：“現在和你們說這些，是希望她們進京之後，大家要小心說話， 不要有意刺痛她們，也不要有過於誇張的關切，就平常與她們相處。這次進京，她們會一直與你們一同讀書，離開故土諸多難過， 大家也要多些包容。”

  孩子們小大人兒似的長籲短歎了起來， 最後蔫蔫地陸續應聲，表示記在心上了。

  雖然有達奚戎完叛亂的事情在心中橫著， 但達奚允晴和杭燕畢竟是他們交的朋友， 只要她們還沒變，那就還是朋友！

  薑翹很慶幸小孩子的天真溫善，畢竟如果換做是成人，這段友情只會變質，而後就是互相試探、爾虞我詐。

  次日， 秋分。

  掖庭宮裡的馮巍然， 已經換上了統一的衣裳，並立即被安排了要乾的活。

  新來的奴， 大多都是乾最髒最累的活，馮巍然不適應，無時無刻都想一頭撞死。

  可是心中回想著昨日那人對他做的口型， 再想想耶娘和阿翁， 還有過往認識的每一個朋友， 他又會努力克制住。

  老面發酵比較慢，所以薑翹把它放在盛著溫水的盆裡，加快它的發酵速度。

  早晨不是她當值，她是想做點東西，一會兒與尹徴分食。

  金黃色的底面，微微泛黃的白芝麻，誘人的甜香，這全是美味的證明！

  沾著芝麻的一面金黃酥脆，另一邊柔軟非凡，她每次都會特意留下酥脆的一邊，等到最後再一口吞掉——她稱之為“先甜後更甜”。

  蜂蜜小麵包出鍋！
  在她做小麵包的過程裡，不斷有其他庖廚好奇地過來看，誰也沒想到，就用簡單的平底鍋，也可以做出這樣漂亮的點心！

  眼淚上湧一次又一次，最後也沒有掉落。

  如果說有什麽麵包長得格外漂亮，那在她心中，蜂蜜小麵包一定是第一名。

  全都準備妥當以後，薑翹拿出了平底的銅鍋，在鍋底刷了薄薄一層素油。

  薑翹有些許激動地搓了搓手，而後把銅鍋放到灶上，用最小的火慢慢烤。

  鴻雁南飛， 秋高氣爽，薑翹頂著晨露，正在做糕點。

  發好的麵團均勻分成八塊，團成比拳頭略小的圓球，放在一邊繼續松弛。

  趁這個時間，她又把細砂糖與白芝麻混合，放在鍋邊待用。

  麵粉裡加蜂蜜、雞蛋、牛奶、老面，全都揉勻，再加黃油，使麵團更加柔軟溼潤。

  薑翹迫不及待地撕下來一個，燙得手指受不了，才改用筷子。

  每個麵團之間有一點距離，這樣放在溫水上二次發酵，才有足夠的空間長大。

  半個時辰以後，每個小麵包都長大了一圈，挨挨擠擠地貼在一起。

  急切地吹了吹，狠狠咬下一口，隻覺一股獨屬於蜂蜜的潤滑的甜味綻放在口中，柔軟的小麵包被嚼碎，麵粉的麥香也隨之而來。

  可惜這時代沒有玻璃，蓋上鍋蓋就看不到小麵包的狀態。

  十六個麵團的切口逐個蘸水，再蘸芝麻糖，就可以把這一面朝下，放在鍋中。

  一刻鍾以後，薑翹把麵團擀成長條，再卷起來，從中間一分為二，每個麵團表面都有一圈一圈的螺旋痕跡。

  約莫一刻鍾，薑翹揭開鍋蓋，用筷子稍稍撥開小麵包的底，窺見完美的金黃色，不禁滿足地笑了起來。

  太完美了！這竟不比現代烤出來的小麵包差嘛！

  薑翹愉快地吃完一整個，然後包起一小半，另外那些則是給孩子們以及其他庖廚的。日頭高懸，馮正幡的遊街也即將開始。

  薑翹提著油紙包，快步去往朱雀門，與尹徴匯合。

  今日尹徴穿了一身便服，但站在人群中仍然很顯眼。

  二人一齊朝著對方的方向走，而後在相觸的那一刻立即牽手。

  人海湧動，百姓漸漸多了起來，薑翹和尹徴也被擠在人群裡，被裹挾著步伐。

  “出來了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朱雀門開，一眾禁軍開路，後面便是狹窄的囚車。

  馮正幡坐在囚車裡，沉重的枷鎖壓得他抬不起頭，蓬亂的頭髮幾乎要遮住他的臉，整個人蒼老又頹然。

  幾乎沒有任何人感到他可憐，哪怕曾經無比愛戴他的人，也震驚於他聽從於異邦人，意圖謀反。

  百姓們憎惡達奚戎完，但更憎惡大家熟悉的馮正幡，因為馮相從前風光過，在民間頗有盛名，所以當他的真實面目被戳穿時，才會遭到來自人民的反噬。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還能煮粥，因馮正幡而由人民自發研究出來的文武粥，一下子成了笑話。

  一人一口吐沫，也足夠將他淹死。

  薑翹沒有喊口號，也沒有丟任何東西，只是與尹徴牽著手，在人群的帶動下，跟隨著囚車一路向南。

  山呼海嘯一樣的咒罵聲充斥於耳，尹徴單臂圈著薑翹，小心地護著她，以免激動的群眾傷到她。

  遊街的隊伍越來越長，太多的百姓加入其中，武侯根本攔不住。

  坊內空空蕩蕩，朱雀大街上摩肩接踵，直到路走到盡頭，囚車才向北折返。

  本朝規定，民間的重刑犯斬首，一般選在東市西市，而官員則會留有幾分體面，在朝門斬首，通常只有能進皇城的那些人可以看到。

  而馮正幡罪行深重，除卻遊街之外，便是在朱雀門前斬首示眾，可以被所有百姓圍觀。
    午正二刻，馮正幡被人從囚車裡拉出來，押到了朱雀門前剛立的刑台上。

  他用渾濁的雙眼看向黑壓壓的人群，掙扎著問道：“我能看看我兒子嗎？就一眼。”

  劊子手沒有說話，周圍的人也靜默了下來。

  須臾，兩行眼淚從馮正幡眼中流下，他伸著脖子，仿佛可以看到幾乎沒有盡頭的人群。

  “今時邁步向高樓——”忽而，他高聲吟詩。

  群眾騷動起來，議論著他為何如此。

  “他日勿忘學子憂——”抑揚頓挫而又蒼老嘶啞的聲音再次傳來。

  薑翹忽而看到，澹台勉聞也喬裝打扮一番，就在鼓樓上觀刑。

  “朱邸之中持霜簡——”這一句已經近乎哽咽。

  尹徴不禁握緊了薑翹的手。

  “寒窗之下有溫粥——”馮正幡竭盡全力，念出最後一句詩，而後又道，“願我來世，可以做一輩子的農民。”

  午正三刻，日晷上的影子剛至刻度，“噠”的一聲，劊子手手起刀落。

  直到馮正幡死亡，他也沒有再見馮韶一面。

  而這一瞬，尹徴小心翼翼攬過薑翹，不讓她看見鮮血噴薄而出這一幕。

  薑翹心跳如鼓，呼吸也有些抖。

  她以為自己不怕，但是身體會出自本能地感到恐懼。

  人群之中爆發出了混亂的喊聲，有人叫好，也有人哀歎，但大多都在看完之後離開了朱雀大街，只有少數人還在看禁軍收拾殘局。

  陽氣最盛之時，明日當空，照耀著滿地鮮血。

  尹徴低聲問：“回舍館嗎？”

  薑翹做了幾個深呼吸，而後道：“走吧，先去見太子殿下。”

  二人進入皇城時，澹台勉聞也從鍾樓上下來了。

  馮正幡問斬，孩子們無心學習，一方面是擔心馮巍然，另一方面是希望壞人不得好死，因此謝靈譽給他們一個下午的假期。

  其他孩子都被各家的馬車接走了，但沒有任何孩子的家長願意讓孩子去觀刑。

  澹台勉聞本來沒打算看，可是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和阿耶阿娘說過之後，登上了朱雀門城樓。

  血腥的場面的確瘮人，可是他並沒有什麽多余的表情。

  興許是習慣了不動聲色，又或者是他心中的五味雜陳難於表達在臉上，總之他在下了城樓後，只是微微歎息一聲。

  見了薑翹和尹徴後，他邀請二人上馬車，一同進太極宮。

  馬蹄聲清脆，薑翹從油紙包裡拿出蜂蜜小麵包，分給二人。

  甜味也壓製不住空氣中的血腥氣，那大刀落下的聲音猶在耳畔。

  薑翹隻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

  尹徴與她十指緊扣，無形中也是一種力量的支撐。

  須臾，尹徴看了一眼板著小臉的澹台勉聞，溫聲問道：“太子殿下是否感到害怕？”

  澹台勉聞撥開簾子，看向轎廂外面，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用手語道：“乾旱結束了，若來年風調雨順就好了。”

  頓了頓，他又繼續打手語：“希望百姓吃得好。”

  這個最樸素的願望，一下子將薑翹記憶力的許多事串了起來。

  人人都知，民以食為天，辛勞一年能吃什麽也全看天，如何才能填飽肚子，就是最要緊的事了。

  旱災時蕭條的街道，罵罵咧咧的百姓，還有難於生存的雜耍班子小姑娘，以及很少有機會練習大菜的學徒庖廚……

  一樁樁一件件，悠然浮現於腦海。

  薑翹感到心疼，也感到悲哀，但是這時她意識到，自己並非真的無力改變。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穿越者，又有多少穿越者會共情百姓，從而走上改變世界的道路，但是至少此時，她很想試一試。

  “你們覺得我做的茶飯如何？”她輕聲問道。

  尹徴道：“自然是極好。”

  澹台勉聞沒動，但眼神裡寫滿了認可。

  “那麽我要把我的本事，教給普通百姓，讓他們的生活好一點，再好一點。”薑翹的語氣裡沒有激動，也恰恰是這份平靜，才最為動人。

  尹徴和澹台勉聞眼睛一亮，明白了薑翹的意圖。

  他們三人明明誰也沒有再說話，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