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 8 章

  ◎相見◎
  太后離開皇帝的寢殿時，面兒上猶帶著淚痕，她身著寶藍色對襟妝花襖，上鏽萬字不到頭的圖紋，端的是貴氣華麗。

  她雖保養得宜，但因著近些日子心力交瘁，近半頭髮已成銀絲。

  看到雲家父女，太后怔了怔，而後趕忙別過頭去，用廣袖掩住自己的面龐，似是因自己這狼狽的一面被雲家父女撞見而頗為難堪，聲音也是強勢而又冷硬，不複方才在昭睿帝跟前的和軟。

  “皇帝對你們父女倒是信任，竟然任由你們不通報便隨意進出這坤澤殿！如今不知道的怕是要以為這宮中成了你雲家的後花園！若是有朝一日你對皇帝圖謀不軌，只怕皇帝連躲都沒處躲去！”

  這話可謂是頗為誅心了。

  然而雲相知道因著昭睿帝比起太后，更為看重他的意見，導致太后看他頗不順眼，再加上如今太后這難得狼狽的一面讓雲相瞧見了，方才與昭睿帝的對話也讓他聽去了，太后心中有一股子邪火要向雲相發泄也在情理之中。

  雲相面不改色地拉著雲蓧向著太后行了禮。若是旁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定會毫不留情地予以還擊，只是太后到底是昭睿帝的生母，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

  大不了，就把她的那些話當成耳旁風。反正她說得再多，也只能過過嘴癮，並不能把他怎麽樣。

  太后見雲相對自己的話毫無反應，心中暗惱，不由把矛頭對準了雲蓧，說雲蓧不知自珍自愛，大鬧華陽郡主府，毫無貴女風范。

  “囡囡，來，走近些，讓朕好好看看你。”昭睿帝衝著雲蓧招了招手，目光中帶著屬於長者的寬厚與慈和。

  也正是因雲蓧與先皇后同名，昭睿帝雖然十分寵愛雲蓧，但從來不喚她蓧蓧，而是以囡囡這種帶著長輩對晚輩親昵寵愛的稱呼來呼喚雲蓧。

  太后瞪了雲相一眼，示意雲相識相些，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要分清，莫要打擾了剛剛醒來的昭睿帝，卻見雲相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

  太后：“……”父女倆當真討厭。

  昭睿帝蕭錚在心腹康公公的服侍下勉強靠坐在床上，歪著頭有氣無力地看向雲相：“你來了。”

  昭睿帝似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唇畔帶笑，一雙鳳眸也越發亮了起來：“如今，十余載過去了，咱們囡囡也長大了。皇后若是看見囡囡出落得這般好，心中不知該有多高興。”

  還欲“再戰”的太后聽到自己兒子的話，頓時便萎了。

  一直安安靜靜在一旁充當花瓶的雲蓧見這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開口正要說話，這時，坤澤宮內突然傳來了一串咳嗽聲，緊接著，是一陣沙啞的男音：“朕這坤澤宮門口怎的這般熱鬧，可是雲相來了？”

  待雲相帶著雲蓧走進皇帝的寢殿時，一股濃到發苦的藥味兒撲鼻而來，明黃的幔帳後傳來幾聲輕咳。

  緊隨其後的雲蓧則是與其父保持著相似的姿態，與雲相不同的是，雲蓧甚至沒有多給太后一個眼神。

  雲蓧依言上前，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昭睿帝。

  對於昭睿帝而言，蓧蓧是獨屬於先皇后的昵稱。

  “想當初，你才幾個月大的時候，你娘帶著你進宮，皇后一見了你，便愛得跟什麽似的，非要認你做乾女兒。你娘與皇后是閨中密友，與皇后開玩笑說讓皇后給你取個好聽的名字，便同意讓皇后做你的乾娘。可惜皇后是個取名苦手，一連取了數個名字，都被你娘給否決了，最後實在沒法子，便偷了個懶，拿自己的名字來給你做名字。”

  昭睿帝雖已過而立之年，但並未像雲相一般蓄須，故而顯得十分年輕。

  雲相一看到他如今這副衰敗的模樣，聯想到他當初何等意氣風發，便不由眼前一酸，險些要落下淚來，想到在帝王面前垂淚，終究不吉，趕忙忍住，而後將身邊兒的雲蓧輕輕推到了昭睿帝跟前：“是，臣來了。今日，臣是帶著蓧蓧一道來的。蓧蓧，來，跟你蕭叔叔見個禮。”

  他面容昳麗，眸光清亮，身上自帶一股上位者的氣息，若非此時正病歪歪地倚在床邊，當真看不出是個久病之人。

  當然了，在太后看來，若是昭睿帝能夠有所好轉，讓她抱上親孫子，自然最好不過，雖說兒子大了翅膀硬了，沒有從前聽話了，可那到底是她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外人再好，總歸沒有兒子來的親近。

  雲相支持宸王，她頂好是以太后的身份支持榮王，不能讓雲相一直得意下去。

  雲相面兒上浮現出一層怒意來，他可以忍受太后對自己諸多詰難，卻不能容忍太后對雲蓧評頭論足。

  只見他身著交領繡麒麟紋素錦常服，長發隻簡單的用一條淺藍色雲錦發帶束起，樸素得不像是一位帝王的裝扮。

  她的侄女梁國夫人說得果然沒錯，若是一直由雲相掌權，她這日子過得可不會舒心。

  但雲蓧也因為繼承了先皇后之名，而被昭睿帝愛屋及烏。

  外人都道雲家小姐得昭睿帝喜愛，是因雲相之故，只有昭睿帝身邊兒親近的人才明白，雲家小姐這般得寵，與先皇后也脫不了乾系。

  雲蓧其實並沒有原主與先皇后之間的那些記憶，但聽著昭睿帝以懷念的口吻提及先皇后，不知為何，她心中越發難受了。

  興許，原主不止與昭睿帝感情深厚，也同樣對先皇后很有感情吧。

  雲蓧的手指悄悄地絞了起來，這是她在不知所措時下意識的小動作。

  她卻沒有注意到，她的這點子小動作，被昭睿帝盡納眼底。

  昭睿帝瞬間變了臉色。

  “蓧蓧……”

  昭睿帝用極輕極輕的聲音發出了一聲呢喃，像是怕驚擾到什麽一般。

  雲相微微蹙眉：“皇上？”

  昭睿帝回過神來，見雲蓧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正用一種惴惴不安的眼神看著他，不由在心中為自己的失態而暗自懊惱。

  蓧蓧已經過世多年了，他怎麽會覺得，方才雲蓧的小動作像極了他的蓧蓧呢？

  想來是他的錯覺吧。
    因著方才的小插曲，昭睿帝看向雲蓧的目光有些愧疚：“好孩子，莫怕。朕只是想起皇后了。你五歲前，皇后時常召你入宮，將你抱在膝頭逗弄。想來是潛移默化之間，你將皇后的動作學了些去。朕方才看到你低頭絞著手指的樣子，便仿佛看到了皇后……”

  原來竟是這樣。

  雲相聽聞此言，神情不由放松了下來。

  雲蓧五歲之前，的確是幾乎有一半兒的時間養在皇后身邊。昭睿帝這麽說，倒也在理。

  只是，這會子昭睿帝從雲蓧身上看到了先皇后的影子，也不知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雲相是知道昭睿帝對先皇后的感情有多深的。昭睿帝本就已經有要隨先皇后而去的意思了，若是看到他的女兒與先皇后有幾分相似，加速了邁向死亡的過程，可就大大不妙了，雲相開始思忖著日後要不要讓自己的女兒沒事少入宮。

  正如雲相對昭睿帝十分了解一般，昭睿帝對雲相這個老夥計在想什麽也是頗為清楚。

  “朕還要親眼替皇后看著囡囡成婚呢，沒那麽容易倒。你切莫想寫有的沒的，平日裡有閑暇之時，便多帶囡囡進宮來看看朕吧。看到囡囡，朕的精神頭都要好上許多。”

  雲相聽聞此言，這才放下心來，對昭睿帝道：“如今皇上身子不好，朝中泰半政務都托付於臣手，臣就是想時常帶著小女進宮來看您，只怕也不得閑。若是皇上真想讓臣有些閑暇時間，便盡快好起來吧。”

  昭睿帝聽出了雲相言語中的關懷之意，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當初蓧蓧走時，將他所有的歡樂也一並帶走了，他雖為了江山又撐了些年，可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蓧蓧走後，他想方設法讓自己振作起來，可終是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讓他失去了興趣。

  唯獨在回憶與蓧蓧相關的人或事物時，他才能感受到一絲歡愉和慰藉。

  若是能追隨蓧蓧而去，於他而言，大抵也是一種幸福吧。

  不過，在此之前，他得先為身邊親近的人安排好後路才是。

  昭睿帝正想得出神，卻感到一隻小手搭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抬眼望去，正好撞入一雙充滿擔憂的瞳眸中：“皇上，您可是哪裡不適了？”

  不然，怎麽能跟人說著話，就開始發呆了呢？
  這只是雲蓧下意識的動作，雲相見了，卻乾咳了兩聲，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蓧蓧，在皇上面前不可失禮。”

  “無妨，囡囡還小，不要對她這樣嚴厲。她也算是朕看著長大的孩子，朕容許她在朕的面前稍稍放肆些。何況，她此舉也是在關心朕。”昭睿帝回過神來，摸了摸雲蓧的腦袋：“莫擔心，朕只是想起了一些舊事罷了……囡囡，從前你見了朕，都喚朕一聲蕭叔叔的，怎麽今日在朕面前倒拘謹起來？”

  雲蓧說不出理由，只是莫名地不想這般稱呼昭睿帝，便隨意尋了個理由，道是禮不可廢，從前她還小也就罷了，如今都這般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是會讓人說閑話的。

  這時，一名小太監捧著藥碗走了進來，那藥的藥性極濃，隔著老遠便能聞到藥味兒：“皇上，該喝藥了。”

  那小太監正要將藥奉予昭睿帝，就見昭睿帝厭惡地別過了頭，指著面前的紫檀木桌案道：“先放著吧，朕過會兒再喝。”

  那小太監聞言，苦著臉道：“皇上您就別為難奴才了，太后娘娘交代過，一定要親眼看著您用完藥，才能將空碗拿出去。”

  顯然，昭睿帝偷倒湯藥的事，已經被太后知道了。

  昭睿帝虎著臉對那小太監道：“你是朕的奴才，還是母后的奴才？”

  “皇……皇上……”那小太監臉皺成一團，都快要哭出來了。

  雲蓧見狀，將那碗藥從小太監手上接了過來，也跟著勸道：“皇上，您就好好兒把湯藥給喝了吧。”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昭睿帝能夠盡快好起來，最好能活得長長久久的，熬死榮王與宸王兩個，總是逃藥怎麽行？
  想想尋常的勸說興許不能讓昭睿帝老實用藥，雲蓧用上了激將法：“我如今生病喝藥都不怕苦，難不成您都這麽大了，還怕苦麽？”

  昭睿帝聞言，身子一僵：“誰、誰怕苦了？”

  雲蓧晃了晃手上的藥碗：“您若是不怕苦，便證明給咱們看。”

  不知怎麽的，昭睿帝看著雲蓧的神色又是一陣恍惚，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一碗藥已經下肚了，舌尖滿是藥汁子的苦腥味兒。還沒等昭睿帝皺眉，雲蓧就遞了杯清水給昭睿帝，好讓昭睿帝漱漱口。

  雲相看著自家閨女這照顧人的熟稔架勢，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這個做老子的還沒享受過閨女這般細致的照顧呢，倒是讓昭睿帝先享受到了！
  不過看看昭睿帝在自家閨女的一番“規勸”之下終於肯好好喝藥了，雲相歎了口氣，終是沒說什麽。

  坤澤宮中的事，瞞不過一心關注著昭睿帝的太后。

  當太后得知昭睿帝在雲蓧的勸告之下終於肯好好喝藥時，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兒子終於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了，悲的是自己這個做母后的不知勸了昭睿帝多少次，昭睿帝都油鹽不進，雲蓧一個小丫頭，一個照面之下就讓昭睿帝改變了主意。

  但不管怎麽說，這終歸是一件好事。

  後來，當坤澤宮中傳來消息，昭睿帝與雲相父女一道用膳，胃口好了許多之時，太后越發肯定了這一點。

  太后雖對雲相百般不喜，連帶著對雲蓧也沒什麽好臉色，可她終是關心昭睿帝的。

  她思忖片刻，對身邊兒的心腹王嬤嬤道：“皇上肯聽那雲家丫頭的話，你說，若是將那雲家丫頭留在宮中照顧皇上，皇上的身子是不是會好得更快一些？”

  太后慣來想一出是一出，仗著身份高地位尊，鮮少考慮別人的想法。

  王嬤嬤對自家主子這性子已經習慣了，只是顯然有些無奈：“雲家小姐尚未出嫁，這讓雲家小姐留在宮中照顧皇上，怕是不大合適啊。”

  “這有什麽。”太后滿不在乎地道：“若是她因照顧皇上而失了名節，讓皇上納她入宮就是了。她如果能夠讓皇上的身體好轉，封她個宮妃做做隻當是酬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