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你還真的完全沒有改變。”文森特坐在旁邊， 斜眼瞧她：“幹什麽都是這麽冠冕堂皇。”

  明明是趁機出來取之前說好的藥品，非要扯出希瑞當借口。

  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些管制藥弄出來，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 從她那裡離開後， 文森特一直在忙活。

  “拜托。”萊爾的光腦屏幕熄滅，撐著下巴回望他，微笑著說：“我是失憶，不是失智。”

  文森特扭頭下車， 覺得她就是見人說人話， 見鬼說鬼話，本不想再理會她，但腳下動作很誠實，從車後面繞了一圈， 正要幫她開車門，萊爾一條腿已經邁出來了。

  她探出大半個身子，從他身邊擦過， 掀起一陣微風， 隨著她的動作， 庭院中浮動的香氣，在文森特鼻尖遊走。

  他假裝若無其事地收回被門邊刮到的手，萊爾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在生氣呢。”

  “我不至於這麽小心眼。”他突然有點迷惑，自己在她心裡到底是怎麽個形象。

  萊爾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一陣沉默後，文森特忍不住了，他已經胡思亂想一大堆，見她癱在，上一臉呆滯的樣子，越發煩躁。

  文森特盯著口袋裡的花，覺得渾身別扭，花瓣上的水珠把他的絲絨外□□濕，在上面蹭出來一片拖痕一樣的水跡。

  文森特不是直來直往有話就問的人，兩人站在大門口的時候，他已經想了一圈，目光往她的光腦上飄，懷疑她是在暗示什麽不方便說出口的東西。

  “給我錢。”萊爾突然說。

  想抬手扔掉，看著她的背影，又抿著唇忍住了。

  他不是敏[gǎn]多思的人，從希瑞那件事發生之後，文森特才開始留意身邊人的狀態。

  更不會理解萊爾關注的點，在沙漠裡每天用大量的淡水澆灌，消耗的金錢對文森特這些人來說不值一提。

  “什麽？”

  但庭院裡又栽種了很多品種的花草，自動噴淋系統每隔幾分鍾就噴灑出一片水霧。

  裡面有很多花她都沒有見過，萊爾乾脆蹲下，湊近仔細看：“你們看起來也不像喜歡養花的人。”

  萊爾也沒有催促他的意思，反而背著手在庭院裡轉來轉去。

  文森特家和白星莊園是完全不同的建築類型，三層樓，像三個錯落交疊的方塊，大面積的玻璃，冷硬的金屬色調。

  她說得對，她是失憶又不是失智，或許因為對環境的不熟悉，從而對自己有兩分不同，但本質還是那個卑鄙小人。

  文森特卻當她這是無聲的嘲諷， 想起兩人站在這的理由，都是源於一場交易， 他要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就有些心梗。

  文森特疑神疑鬼，安全系統掃描過他的虹膜，大門滴地一聲打開，他湊到萊爾耳邊，說：“你是有什麽不方便說的嗎。”

  她盯著他們家門口的智能線性燈發呆的事情被發現了？看起來很貴的樣子，她沒忍住多看了兩秒。

  “噓。”萊爾把食指豎在唇邊，低聲說：“我正在想事情呢，你的呼吸聲吵到我了，安靜一點。”

  裡面的布置和陳設和她小時候看過的科幻片簡直一模一樣，但是看起來更貴。

  文森特的口吻近乎質問：“不是你列的單子嗎，你會不知道價值？”

  “我說，給我錢。”

  文森特：“你到底要幹什麽。”

  躊躇半天，想起她和自己碰面之後就沒有明確地談過來意，兩人一直在隱晦地交流。

  萊爾：“？”

  “還有那些藥，我不太懂，大概值多少？”萊爾懶洋洋地問道。

  他左右打量了一圈，沒發現有人跟著她，這裡很安全。

  他愣了一下，對她提出的問題感到莫名，這些花花草草作為房子裡的點綴，文森特甚至不會去特意關注。

  她很好奇，從庭院到大門的這段路，到處轉來晃去，拖拖拉拉走了很久。

  萊爾正在深呼吸，感受金錢的味道，抬了抬眼皮，沒有搭理他。

  文森特冷眼瞧著她，不說話了，瞬間感覺自己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她送花給他幹什麽，有什麽其他的意味嗎。

  沒兩秒， 文森特又開始唾棄自己，心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別憐憫這種人，搞不好失憶也只是個借口，最後會把他騙得渣都不剩。

  萊爾隨手折了一支不認識的淡粉色花朵插在他胸`前口袋上，呼吸著這裡由金錢堆出來的芳香空氣，徑自往前走。

  “不要，要動你自己動。”

  在沙漠裡養活這些名貴品種，要花多少心思可想而知，萊爾仰著腦袋看文森特。

  “你到底想說什麽？”文森特在旁邊坐下，把紙筆往她面前推，說：“不方便可以用寫的。”

  萊爾換了個姿勢，趴在沙發上，雙手撐著上身，離他只有半個巴掌的距離。

  他下意識後退，後背因為緊張出了一層薄汗，不自覺扭過頭：“靠太近了，離我遠一點。”

  文森特什麽時候是觀察入微的人設了。

  他有潔癖，完全不能容忍，看了隻覺得頭皮發麻。

  文森特視線控制不住地下移，那抹淡粉色佔據了兩隻眼睛，他實在不愛，但思維卻開始到處發散。

  她沒說話，換了拖鞋往裡走，倒在沙發上後，發現這裡只有零星幾個傭人，剩下的都是家居機器人。

  文森特垂在身側的手捏在一起，指甲掐著掌心，不想自己看起來弱勢，硬是坐在那裡沒有動。

  萊爾懶得去猜他的心思，可憐兮兮地說：“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來問你啊，我也是通過一些途徑才能把這些東西賣出去。”

  “萬一人家給的價格不夠公道呢。”

  “你找的誰？”文森特眉頭緊皺。

  萊爾隨口編瞎話：“不知道，這種見不得光的交易，人家怎麽會大喇喇告訴我身份。”

  “那你呢？”文森特反問，距離他們上次的交談，敲定交易內容後，還不到一天時間，她就找好下家，很難不讓人去懷疑，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貓膩。

  “你就這麽確定你的身份藏得住，沒有暴露嗎。”文森特眉頭擰得死緊，說：“你怎麽肯定對方一定會給你錢，而不是選擇黑吃黑。”

  “那就是說這些值很多很多錢咯。”萊爾眼前一亮，直接撐著坐起來，差點撞上文森特的肩膀，手舞足蹈地說。

  “看來我的命還挺值錢的？”她笑嘻嘻，全然沒把對方的話當一回事。

  文森特氣悶，冷嘲熱諷：“是啊，畢竟是你的買命錢，已經超越這個國家的大部分beta了。”

  她好像沒聽出來這是嘲諷，眼睛更亮了，文森特也懶得再替她擔心，而是冷冷地說：“你有命拿，也要有命花才行。”

  她一向聰明，這時候反而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了：“為什麽會沒命花？”

  文森特憋了一肚子氣，還聽見她在嘰嘰喳喳地問：“天上十六城的房子是什麽樣的，大家都用家居機器人嗎，我還沒見過呢。”

  “之前看的那些免費節目裡，都沒有介紹上面的風貌。”

  萊爾嘴巴說個不停：“你給我的這些藥賣出去，再加上你給我的那些錢，在上面夠買什麽樣的房子呀。”

  文森特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激動和興奮，萊爾越高興，他心裡就越不舒服，隻敷衍了一句：“不知道。”

  她湊到他旁邊，故意去撞他的肩膀，腦袋歪到他面前，把聲音拖長：“你怎麽又生氣了。”

  萊爾沒有理會文森特的刻意逃避，和他挨得很近，抱著膝蓋，把腦袋枕在上面，說：“我的底細你又不是不知道。”

  貧民窟出來，好不容易搭上希瑞，結果被他發現了，然後一路追殺。

  死裡逃生又扒上提亞特，可惜婚禮是個幌子，沒能順利進行不說，人還失憶了。

  “命跟錢比，當然是錢最重要啦。”她語氣坦坦蕩蕩。

  文森特看她一眼，覺得她失憶之後，倒是討喜很多。

  比起跟在提亞特身後，被他遛得團團轉的樣子，她還不如喜歡錢。
    文森特心裡的怨氣散了一點，萊爾接著說：“聽說在上面生活，要重新認定居民權限，十六城內的beta多嗎？”

  見她一直在暢想以後的生活，且沒有要和提亞特沾邊的樣子，文森特剛才還閉得死緊的嘴巴，這會兒也張開了：“多，但多數都聚集在七區以外。”

  “三區以內住的都是貴族和官員，四到六區是富人聚集地。”

  總之要麽有錢有權，要麽對國家有過突出貢獻，否則只能在七區以外生活。

  “那十六區呢？”萊爾問：“和砂之海這裡的貧民窟對標嗎。”

  文森特：“不了解，沒去過，跟這邊的貧民窟還是有本質區別的，至少十六區生活的都是合法公民。”

  “哎。”萊爾撐著下巴歎氣：“那就是很難過嘍，我的朋友莫托曾經跟我說過，十六區連外面的天空都看不到。”

  “朋友？”文森特狐疑：“你哪來的朋友。”

  而且這個名字……溫頓的未婚夫？
  “哎呀。”萊爾好像聊著聊著就上頭了，捂著嘴，才發現自己的失言，急忙補救：“對啊，今天剛認識的，一見如故嘛。”

  她捏捏耳垂，把話題重新拉回來：“那些人今晚就會找我交易，時間不多了，你先告訴我再說。”

  捏耳垂，撓臉頰，這和萊爾心機深沉的形象是不符的，文森特通過這些小動作看穿她的焦慮和不安，就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她一直在偷偷看他，文森特發現她總是無意識咬唇，數度欲言又止。

  這讓他更肯定其中有什麽陰謀。

  文森特不動聲色，說了一個令她瞳孔震顫的數字，萊爾表情驚喜，又很快陷入不安：“這樣啊……”

  他抓著身下的坐墊，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些異常，問道：“那麽多東西，你打算一個人過去？”

  失憶狀態下的她，比平時容易套話。

  萊爾沒有想太多，脫口而出：“會有人來接應我的。”

  “他們人手夠嗎。”文森特說：“有些藥劑需要低溫保存，冷藏箱又重又大，你根本沒有能力帶走。”

  “沒關系，他們可以到附近來。”

  文森特眼睛半眯，這裡是砂之海的富人區，戒嚴程度強到蒼蠅飛過都要打滑，什麽樣的法外狂徒敢穿越層層障礙闖入這裡。

  他心中疑雲漸濃。

  “有能力又敢這麽乾的，整個砂之海寥寥無幾。”文森特已經把懷疑目標從非法組織，轉移到了權貴這邊。

  “你就不怕被黑吃黑嗎。”

  他面上漫不經心，實際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她臉上每個表情，然後終於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情緒，她不在意。

  對於這個他再三強調的問題，萊爾的反應反而是最不在乎的，比起有可能出現的生命威脅，她更關心錢。

  為什麽？文森特一直在反覆問自己，出於什麽樣的原因，她才會如此從容篤定，相信那些人絕對不會傷害她。

  除非她和他們是一夥的，是自己人，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

  “有付出才有收獲嘛，是不是。”萊爾反問他。

  她身體放松，沒有再抱住腿蜷在一起，後腦枕在沙發靠背上，側著腦袋，看著文森特苦笑。

  他總覺得這個表情，這個氣氛好像似曾相識，在什麽時候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這個神態，還有語氣，和初次見面的時候非常相似。

  文森特發現她和希瑞的事時，就是這樣的，明明是緊張的，但是還要強裝鎮定，除了狡辯自己是無辜的，還要想辦法穩住他的情緒，讓自己不至於當場拔槍。

  他終於反應過來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抓著腿，力氣大到已經快要窩進肉裡。

  文森特轉頭死死盯住她，後者肉眼可見地松了一口氣。

  萊爾將手覆到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嘴唇抖動，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是有隱情，還是不得已？”文森特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氣音問道。

  熱氣噴在她耳廓上，萊爾不自覺顫了一下，伸手揪著他的手指，然後很快放開：“什麽都沒有，你以為我們是什麽關系？”

  “為什麽會有隱情。”萊爾說：“只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手指痙攣，文森特對心裡的猜想越發肯定。

  “你的表情好惡心，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萊爾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見文森特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思索什麽，時不時瞄她一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有什麽特殊的關系呢。”

  文森特一怔，想說，他們確實是有不為人知的關系，他現在是除了希瑞之外，唯二記得的人。

  她跳下沙發，去拿機器人送來的飲料，提醒他：“你不是沒有原諒我，恨不得我去死麽，你給錢，我殺人。”

  她指著文森特，然後又指著自己，說：“雇傭關系。”

  文森特沒有吭聲，無從反駁的他勸誡自己，雖然她今天過來的原因存疑，雖然打著去看希瑞的幌子，但是一直在若有若無地透露情報。

  比如這批藥物的可能去向。

  經她這麽一折騰，文森特想起她的出身有多低微，二十四小時不到就找到買家，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除非從一開始，這樁交易背後就站著某個人。

  比如提亞特。

  她連這些藥物的價值都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有些藥劑需要全程低溫保存。

  真的太怪了，文森特懷疑那份清單都不是她列的。

  去白星莊園接萊爾時，她身邊突然出現的alpha護衛，在她提及溫頓和希瑞的時候，流露出的熟稔，還是萊爾一定要出來的堅持。

  想著想著，連空氣中都飄著陰謀的味道。

  兩人之前達成約定的時候，她還一副白死不辭的樣子，現在就突然打聽起天上十六城的事。

  文森特開始捕風捉影。

  正當他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時候，萊爾的光腦開始震動。

  她往旁邊走了兩步，離開他的視線范圍，回復的時候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神情略顯緊張。

  回完消息後，她問文森特：“都準備好了嗎，他們現在就過來了。”

  沒等文森特回復，她的光腦又亮了，因為剛才的追問，她此時和他並肩，中間隔著不到半尺的距離。

  他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屏幕上的字。

  班卓：[我猜你現在還在文森特那裡，我在希瑞家等到現在，沒見你們的人影。]
  [你和提亞特說的我都聽到了，你也不想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吧。]
  萊爾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回復，突然發覺文森特的影子正籠在自己身上，猛一抬頭，他正好把腦袋轉到另外一邊。

  她往他的反方向挪了一點，對班卓話裡的意思心知肚明。

  班卓以為她是借機和文森特私會，威脅她要告訴提亞特。

  但文森特不這麽想，他很自然地把班卓話裡的那個他當成了自己。

  他盯著牆上流動的線型燈，怔怔的，迫切地想知道萊爾和提亞特之間，究竟有什麽東西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文森特心中微動，和今天這個交易有關嗎。

  時間不允許他發太久的呆，管家打來內線電話，告訴他：“有一隊全副武裝的人正在接近。”

  文森特望著萊爾，冷聲說：“直接發出警告，然後驅逐。”

  管家語氣為難：“恐怕不行……”

  那邊環境嘈雜，文森特沒有聽清管家後面的話，正要凝神細聽，萊爾緊張地打斷他們的對話，說：“不行。”

  “你不能動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