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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雪花皚皚浮浮, 漫天墜,撲地飛。

  推開棲雲館大門時,裴昱還心存幻想, 沿著小徑一直走, 繞過台池閣榭, 分開垂枝花影, 就能看見立在廊下等他的妻子。

  她不喜歡總呆在屋裡, 覺得四四方方不夠通透,在揚州時每每歸家, 她要麽在庭院裡做自己的事, 要麽悄悄貓在門扉後面預備嚇他一跳。

  裴昱駐足不前, 心間漫開淡淡的苦意。

  這個時候,她會上前接過他的氅衣,踮起腳為他拂去雪珠子, 還會心疼地嘟囔:“夫君怎麽不知道撐傘啊, 著涼了怎麽辦。”

  當然不是一開始認他做夫君的。前後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聽到她喚他公子、裴公子、裴郎、夫君……越來越親昵,越來越密不可分,越來越愛他, 而他,把她弄丟了。

  裴昱沉默地踏進靳曉的房間。

  他想他是病了, 近來夜不能寐,頻頻出現幻覺。

  就好比說現在, 他能看見她趴在床上看志怪話本, 兩條腿還一晃一晃的, 沒一會兒又被話本嚇到,怕得縮成一團, 然而再怕,還是會忍不住瞅一眼後續的情節,她就是這樣可愛。

  劉大夫給開的安胎藥,靳曉也都老老實實喝下,如今已經過了最初的害喜階段,連日的趕路靳曉只是有點疲憊,並未覺得身子不舒服。

  到底是跟隨裴昱多年的小廝,魏六鼻頭一酸,別過頭去狠狠擦了下眼角,複又重整旗鼓快步入內。

  “因為我印象中的筠丫頭永遠快快樂樂的,可是我面前的年輕娘子卻是眉目間結著憂愁。”

  劉大夫年長於她,又是看著她長大的,言談間有長輩的關心,“筠丫頭啊,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一開始走進藥堂,我就覺得身形有點眼熟,其實在你打落幃帽之前,有風吹過,我看到了你的長相,但沒敢認。”

  像下雨天渾身濕透又找不到主人的小犬,失去方向,隻得蜷縮在地上哀哀而吠。

  說著,劉大夫還比劃了一下拳頭,笑呵呵的。

  “劉叔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才會有這樣的變化,但是筠丫頭你別怕,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你看,有這樣好的姐妹陪你一起回鄉,還有……還有劉叔呢!再不濟也是個男人,誰欺負了你,劉叔幫你出氣!”

  “娘子,這樣的悲傷與痛苦,就是愛嗎?”

  她想好了,孩子是她懷,也是她生,那麽就是她的,與裴昱並無太大關系。

  “筠丫頭,你問了這麽多,難道不想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麽?”劉大夫忽然道。

  “公子!”

  以至於現在回到共處的居所,目及她用過的器物、她穿過的衣裙,想起昔日的耳鬢廝磨,他會感到悲傷。

  她會留下孩子,撫養長大,教授道理。

  ——她有名字,叫傅筠,不再是老鴇隨口擇的名,而是爹爹希望她像竹子一樣堅韌,才會起這名。

  他們男人很多時候喜歡去母留子,把女子當個工具,那她就學著做一回“負心人”——去父留子,頂多謝謝裴昱出的那一份東西!
  想開了之後,整個人輕松許多,也更加有往前繼續走的底氣和動力。

  這一下說到靳曉心坎裡去,鼻翼立時就有些酸澀,難以繃住淚意,眼眶紅了大半。

  後來,劉大夫還提到一個叫黎照野的人,“孔武有力”、“高大硬朗”這些詞也和靳曉腦海深處的模糊印象對應上了,只不過那不是親生哥哥,而是小竹馬。

  她甚至有點興奮,十分期待回到家鄉,見到爹爹和照野,希望到那時記憶也可以恢復,那樣,便一切回歸原位,一切就都好了。

  因為他知道她有多決絕,離開就是鐵了心不要他了。

  思及此,裴昱眼神有片刻的怔忪。

  從他人口中獲知自己的身世,實在有點無可奈何,但靳曉心裡有一種別樣的充盈感。

  ——她也有親人,爹爹和照野都是親人,還有劉叔、簡娘、虞歌和嵐風,她不再孤孤單單,不再需要從裴昱那兒獲取歸屬感。

  這天,馬車路過一座廊橋,遠遠望去就像巨輪一樣特別宏偉,靳曉和簡娘擠在小窗裡直往外望,滿眼都是驚奇。

  “但師父從未放棄教導我,師父就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心懷大愛,教我們醫術從不收取束脩,只要求我們學成之後能為黎庶所用,入這行就要把那句話常記在心,‘凡為醫者,遇有請召,不擇高下遠近必赴’①。”

  以及,腹中這個孩子。

  眼波又一次掠過妻子留下的生活痕跡,後知後覺意識到再也沒有人能給出回答,裴昱身形陡晃,忽覺一陣鈍痛。

  她確實如他所願為他哭、為他笑,為他投入了全身心,而他……其實早就把她的這些哭與笑,以及種種生活習慣記在了心底,成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一時間靳曉怔住,烏濃的睫羽垂著,輕輕眨動。

  “傅先生啊,是個很特別的人,雖然我喚他一句師父,但其實傅先生還比我年輕幾歲。”

  不過,裴昱心裡清楚自回京後他們二人鮮少有這樣和諧的時刻,這間房裡承載著太多靳曉的淚。

  這話也引起了簡娘的注意,好奇地托著腮,靜候下文。

  劉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天性愚笨,記性差,同樣的醫理旁人聽個幾遍就能融會貫通了,連小筠你啊,小小年紀都會照葫蘆畫瓢背出個大概,我卻要耗費許多功夫。”

  “稟公子,奚衙內那邊有動靜,他一早便駕著馬車出城了!”
-
  這廂,靳曉一行人也在南下。

  魏六這些天侍疾,見慣了此般情形,但心下仍是驚詫。公子出身高門,就連盛怒之下的一舉一動都透著矜貴與從容,可現在的模樣,分明像……

  劉大夫的篤實負責明眼人都看得出,正如觀兵知將,有學生如此,不難想象傅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劉大夫講起自己當初在嶽州求學的事。

  裴昱攥緊幔帳,本能地嗅著上面殘留的妻子的香氣,仿佛飲鴆止渴,他貪婪地將幔帳握在手心,一寸一寸撫過,心底的酸澀與苦楚也爭先恐後地湧出。

  旁邊騎馬的劉叔看見了,就哄孩子似的說:“感興趣就去看看吧,看你們眼睛裡都要冒星星了。”

  他也能看見她坐在窗下繡花。天光毫不吝嗇地灑落在她側顏,也勾勒出身形,他的妻子並非桃羞杏讓的明豔之姿,但端的讓人移不開眼。

  “小傅筠開朗健談,一點兒也不怕生,還喜歡捉弄人,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們也就隨她去了。她笑起來呢,跟甜果似的,每天嘻嘻哈哈,好似天底下沒甚煩惱能讓她皺皺眉頭。”

  渾身各處有傷,可是怎麽也分不清到底是哪裡作痛。

  橋面寬闊,便是兩輛馬車並行也完全走得開,因此不用費腿力。

  然而馬車剛行至橋中央時,突然從暗處冒出一群男子,看著像是山匪,個個手拿砍刀,凶神惡煞。

  “交出錢財,饒你們不死!”

  此行除了車夫,他們隻雇了四個護衛,此刻一看護衛們十分盡責,將兩個小娘子護在中間,可是……對方人數眾多,又早有埋伏,就等著他們這條大魚上鉤。

  簡娘惶然無措地要去拿包袱,靳曉卻按住她手背,爾後搖搖頭:“他們只是嘴上這麽說,拿到錢財後,會把我們滅口。”

  甚至這裡背山臨水,想毀屍滅跡太容易了,在此劫道,幾乎無本萬利。

  “那怎麽辦?”簡娘花容失色,幾乎要嚇哭。

  靳曉的手牢牢抓在窗沿,一邊觀察對方的人數和站位,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另一隻手也在這時探入隨身包袱,從中抽出一把短匕,以做防備。

  爾後靳曉隔著車簾,按住車夫的肩膀低語兩聲,又隔窗朝劉叔使了個眼色,隨後她抱起裝有金銀細軟的包袱走到馭位,朗聲開口。

  “各位好漢,我們出門在外未帶貴重物品,這些,還請笑納。”

  說罷,將那包袱一拋,落在匪首面前。

  對方見車裡出來個女子,包袱也隱隱露出花樣可人的裙子,頓時放松警惕,上前撿拾,口中還不乾不淨的要佔小娘子便宜。

  哪成想,馬車忽然開始疾衝,那不可阻擋的架勢像是不管不顧不要命了!

  馬速實在過快,匪首擔心自己被撞到,連忙往邊上一讓,情急之下竟忘了用刀砍馬腿,回過神時馬車已經飛奔出去好幾丈遠。

  這無疑是挑釁,山匪們怒氣上頭,立馬罵罵咧咧追上去,刹那間烏泱泱一片散開,看著特別駭人。

  護衛們竭力阻擋,銀光不斷閃過。

  靳曉原本的意思是讓劉叔跟她們一起衝卡,但劉叔還是心善,竟留下來為她們擋賊。

  焦急之際,馬車毫無征兆急停了,伴隨突兀的嘶鳴聲,車廂也因為馬兒揚蹄開始傾倒。

  兩個小娘子毫無預料,七倒八歪摔作一團。但顧不上渾身酸痛,一顆心早早吊起。

  ——難道,前路上也有山匪?怎就這麽倒霉!
    下一瞬,疾馳的馬蹄聲如洪雷乍響。隨之而來的還有甲胄兵戈相碰的激越之聲,錚錚然叫人聽著心跳也跟著加速。

  靳曉心中起疑,小心翼翼掀起一角車簾望去。

  只見一隊裝備精良的玄甲士兵呼嘯而過,如旋風黑影一般,還沒來得及反應,已閃出老遠,直奔廊橋去,半空中余下馬蹄飛揚卷起的細細塵土。

  “咳咳。”車內兩人邊咳邊對視。

  不出意外的話,山匪有人收拾了!

  等了沒一會兒,砍殺聲便沒了,靳曉趕緊下去想看看劉叔跟護衛們怎麽樣了。他們都是因為她要返鄉才跟著上路,若是有個好歹,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簡娘在邊上好奇地咦了聲,“劉叔怎麽看起來和那個將軍很熟?”

  那兩人就在不遠處,劉叔手臂受了傷,肉眼可見有血跡掛在衣上,與他相對而站的男子身穿鎧甲,手執長刀,看著能有九尺高。

  不知劉叔說了什麽,男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來。

  那是一張極具攻擊性的臉,身材也特別有力量感,雄姿英發。

  烏黑深邃的眼正一動不動盯著這邊,簡娘被瞅得後背直發涼,下意識說:“他不會在看我們吧?”

  沒有聽到靳曉的回答,簡娘疑惑地偏過頭。

  卻見靳曉紅了眼眶,淚光顫顫地朝那位將軍跑過去,而將軍也跨著大步,神態比靳曉還急切。

  “照野——”

  終於喊出了這個名字。

  靳曉胸膛裡奔湧著滾燙的情緒,嘴唇也不受控地顫唞,在離他還有兩步遠的時候忽然頓住腳步,長久地注視這個陪伴她十幾年的家人。

  又喚了聲:“照野。”

  這一聲太輕,她怕身處的是夢境,聲音太大就會打破虛幻而醒來。

  可是他聽見了,並如過去數萬次應她一樣,回了句簡單而雋永的——“我在。”

  霎時間,如天地顛倒,乾坤翻轉,萬事萬物化為光影,在眼前飛速流淌。

  又不斷定格在無數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

  過往記憶如滔天的浪,也如席卷的風,一股腦塞入她腦海,爭相跳躍著、閃爍著、碰撞著引起她的注意,而其中一些形象,逐漸與眼前的男子重疊。

  靳曉頭痛欲裂,身子微微顫唞,她雙手緊握成拳,試圖用此來抵禦記憶過載而帶來的巨大衝擊。

  這時,那把長刀哐的一聲落地,靳曉聽到頭頂傳來問句:“小筠,我想抱你,可以嗎?”

  他那樣高大,玄色甲衣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兜鍪上的盔纓被山間凜風吹得不斷翻飛,是記憶中完全沒有的裝束。

  仰起頭看到的是照野凝霜似的臉,眉骨壓得很低,兩頰繃得特別緊,像是在極力壓抑和隱忍。

  靳曉思緒戛然斷裂,面上也露出一絲怔然。

  原來照野是在問她的想法。

  ——被裴昱欺負得久了,都快忘了正常人是什麽樣的。

  靳曉回過神,直接撲進照野懷裡,眼中熱意湧動。

  鎧甲太硬,撞得她生疼,可是他回抱的臂彎是那麽小心翼翼,那麽貼心溫柔,生怕傷到她一絲一毫。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怎麽辦,太遲了,我現在才記起來……”

  想起來她就是傅筠,也想起來她與裴昱根本只是說過幾句話的交情,更沒簽過婚書,他藏在暗格裡的那份多半是偽造的。

  傅筠呢喃著,早已淚流滿面。

  她還想起來,照野於她而言,不止是劉叔回憶時說的竹馬,他們說好要成親,等他回來就成親的。

  而現在的她……

  傅筠難過地閉上眼,由著淚水滾落,洇濕衣領。

  “我在,我在,別哭。”照野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這模樣顯然是受盡了委屈,更何況抱在懷裡發現小筠瘦了那麽多,怕是還沒他的刀重。

  不,光是聽她小聲啜泣,照野就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碎成齏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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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州,積雪初融,三兩隻灰鳥掠過上空。

  馬車裡不斷傳來咳嗽聲。

  “公子,既然少夫人已經南下,而且我們知道她們目的地就是嶽州,那不如就交給小的,您還是保重身體,盡快回京療養吧!”

  魏六見主子不語,飛快補充了句,“公子放心,小的定然將少夫人請回來!”

  簾子後,裴昱披著件鶴氅,墨發隨意拿竹簪挽起,臉上是病態的白,唇瓣毫無血色,人也消瘦了一圈,原本俊逸的身形竟憔悴不堪。

  “知道她安然無恙就夠了。”

  魏六聞言,愕然抬頭。

  爾後腦筋一轉,想明白了。奚衙內載著傅大夫來宋州,原是想與少夫人相認的,但他們後腳到,少夫人前腳已經趕赴嶽州。

  兩地相距甚遠,中間可有無數條路線可選,未免錯過,傅大夫隻得在原地等候,往嶽州去信。

  也就是說,少夫人遲早會回宋州。

  裴昱瘦長的手抵著唇,壓著聲又咳了幾下。

  身體狀況原就不好,這瑟瑟寒風一吹,路上再一顛簸,胸腔像有野生藤蔓在生長一樣,細小的須子不斷撓著他,不斷往上竄,熱痛難當。

  “魏六,啟程回京。”

  話音剛落下,又是一陣生疼,裴昱手掌捂上心口位置,眼底晦暗了幾分,唇也跟著抿直,不再言語。

  他惱恨病痛。

  病痛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意識,似乎在一路向下深挖,要把他壓抑已久的陰鬱和惡劣心念翻找出來,四肢百骸也在肆無忌憚叫囂著,試圖毀掉他的理智從容。

  它們在催促他用簡單粗暴的手段解決當下難題。

  例如,把虞歌母女綁了。

  依傅筠的性子,不可能熟視無睹,或者乾脆一點,綁傅從初。

  屆時傅筠定然會哭著來求他,任他提什麽要求她都會點頭同意。那樣,他們又可以回到恩愛夫妻的狀態,她永遠愛他,而他,永遠被她愛著。

  “砰!”

  正在駕車的魏六唬了一跳,以為是有刺客偷襲,連忙拔刀掀簾,卻什麽異常都沒看到。

  “沒事,駕你的車。”

  裴昱聲線很冷,掌心是碎裂的茶盞,鋒利的碎片邊緣早就深深扎進他掌心。

  車輪重又滾動,碾過積雪時發出細微的咯吱聲。裴昱靠上車壁,取出瓷片碎渣,給自己包扎。

  換得的片刻清醒使他意識到差點又犯病。

  裴昱知道自己心結在於家人的忽視,然而分明已經得到了母親的關注,母子關系也有所緩和,理應不再犯病,為何還會有如此偏執的惡念?
  不管怎麽說,他須得在見到傅筠前恢復正常。

  他已經知道失去一個人有多痛。

  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不能再……嚇到她,乃至傷害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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