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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重華宮前,倒是撞見熟人。

  “表兄。”

  “阿昱。”

  兩人的父親在外打得不可開交,不妨礙他們寒暄。

  聽說幾個月前蕭朗賣了生父,將自己所知所聞悉數稟於今上,如今雖被剝奪世子封號,拘於宮中,卻也保住了性命。裴昱早就知道這位表兄並非胸無城府,對此也沒有特別驚訝。

  重華宮東殿為禦書房,甫一步入,直欞窗外恰好透進一抹明淨天光,直直打在嵌玉石山水寶座屏風上,花青顏料渲染過的遠山折射出冷冽的肅然。

  裴昱剛要行禮,便被屏風後的皇帝叫停。

  “好啦好啦,你我甥舅還講這些俗禮?過來給朕看看,下一子落哪裡好。”

  棋盤支在酸枝木龍紋榻上,榻邊一個梅子青香爐正嫋嫋吐煙,燃的是安神香,舒緩情緒。

  皇帝慢悠悠撩起眼皮睨向裴昱,才憶起他這堂外甥還是有功名在身的,確實算天子門生。

  “只是——”

  “多謝陛下厚愛,只是前方戰況膠著,學生這點小事還是不勞陛下煩心了,學生願將大婚所需開支全數捐出,換成糧草以助我軍。”

  “裴昱,你道是一個鄉野大夫哪裡來的警覺心,能發現你國公府的暗衛,還反跟蹤!”

  只聽“咻”的破風聲乍起,那隻精巧的茶盞直衝著裴昱面門飛去。

  皇帝話鋒一轉,“你這能考上解元的腦子,拿來做什麽不好,淨犯些混帳事?!”

  皇帝也不打啞謎了,冷哼道:“他啊,曾被朕派去的親衛連續監視四年,行走坐臥、一言一語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一字不差地記下。都說久病成醫,傅從初被盯得久了,這種感覺早就刻在他骨血裡,抹不掉了。”

  裴昱眸子微縮,卻沒有躲避,生生受了這帝王之怒。光潔冷白的額上頓時淌血,淋淋漓漓,似精心燒製的珍品瓷器裂出令人惋惜的縫。

  裴昱眉心微動,應了聲是,坐到皇帝對面,就著蕭朗留下的殘局與皇帝對弈。

  辨不出情緒的視線投過去,皇帝歎道:“許久未見,二郎也長這麽大了,知道為朕分憂,挺好。”

  皇帝笑問:“既喜歡那姑娘,不如阿舅給你賜婚?”

  這是在逼他明媒正娶假曉曉。

  皇帝朗笑著道了聲好,“比蕭朗那混小子有出息多了。”

  皇帝隨口問了幾句揚州的事,蕭朗當初受父命至揚州調運錢糧,對外隻說是在楚地呆著嫌悶,偷摸溜出來尋歡作樂,裴昱自是不知其中隱秘,照實答了。

  案上玉石棋子也被皇帝拍得直晃,丁零當啷滾了一地。

  裴昱應是。

  裴昱不假思索撩袍跪地,到底是高門公子,如此情境背脊仍舊板正,如瓊章鶴姿。

  但裴昱也由此明晰,他在揚州當著蕭朗的面救下花娘曉曉的事,瞞不過聖上。

  又問:“前兩年被腿疾耽擱,那開年的春試二郎要參加的罷?”

  “蕭朗說你們在揚州成過親,那也不妨事,小娘子跟你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多不容易呐,你好歹給人補辦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嘛!”皇帝言笑晏晏,“二郎放心,聖旨一下,姊姊姊夫就算不樂意,那也得熱熱鬧鬧幫你把婚事辦了,朕屆時若得空,上你們公府觀禮啊。”

  “當”的一聲,皇帝撂下棋子,轉而執起白瓷茶盞啜了一口,茶香氤氳起縹緲霧氣,將帝王威儀柔和了幾分,儼然一副和藹長輩模樣。

  裴昱難得露出詫異神情。

  爾後聽皇帝說:“你那時候還小,想必沒聽過京裡的風言風語,朕的皇后十六到二十歲的這四年間是空白的,旁人隻知她在家養病,沒有任何人當面見過她。”

  這下,裴昱毫不費力憶起當年之事。

  當今聖上彼時是太子,與奚氏青梅竹馬,婚事是板上釘釘的。誰知奚氏忽然與府醫有了首尾,孩子都揣上了。

  出了這檔子事哪裡還能嫁去東宮,奚氏被奚太傅匆匆發嫁,隨府醫回了其家鄉嶽州。

  太子深陷奪嫡漩渦,待抽身出來,未婚妻已為他人婦。

  三年後太子羽翼豐滿,登基稱帝,當年給奚氏和傅大夫下藥之人也早已查清,其家族滿門抄斬,鮮血染紅護城河,一代豪族就此銷聲匿跡。

  京城內外頓時風聲鶴唳,見識過帝王之怒,再無人敢傳風月流言。帝後大婚時眾人也隻當全然不知,恭敬伏地,山呼萬歲,祝頌帝後如鼓琴瑟,瓜瓞延綿。

  “裴昱。”皇帝嗓音低沉,透著令人膽寒的冷意,“你可知你欺侮的是皇后之女!你可知皇后前幾天還問起,小筠那丫頭是不是年已及笄,該尋一門親事了!”

  “裴昱,你動一動你那解元的腦子,倒是教教朕,該如何回答皇后!”

  裴昱眼波未動,叩首後直起腰身回:“學生確實認識傅大夫父女,但那都是去年之事,我與傅娘子僅見過幾面,從未逾矩,我亦無非分之想。”

  “學生讀聖賢書,習孔孟之道,自然知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傅娘子已有未婚夫婿,學生怎會明知故犯,壞人閨譽呢?”

  裴昱面上恭敬,鴉羽掩住的黑眸裡卻好似一泓不起波瀾的死水,“學生自問待人隨和有禮,也從未冒犯過傅大夫,因此不知為何傅大夫偏偏咬死了是我誘拐傅娘子。況且,白日裡傅大夫和楊大統領親眼所見,我的妻子名為靳曉,乃揚州花娘出身,並非傅大夫愛女,二者相貌雖有幾分相似,卻不是同一人。”

  皇帝怒極反笑,長指搭在幾案上,望向裴昱的眼神頗有幾分玩味。

  “二郎的意思是,傅從初沒事找事,還是說……他居心叵測挾私報復,故意汙蔑你清白?”

  “學生不敢。”

  裴昱又是一個叩首,半乾的血跡粘在寶相紋地毯上,“傅大夫為學生治傷,悉心照料,可謂學生的再生父母,學生不敢以惡意揣度。”

  聽這話都快倒打一耙了,皇帝的怒氣卻漸漸消散。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堂外甥和他其實是同一類人。

  當年奚氏認命遠嫁,又舍不得孩子,是他軟硬兼施,不擇手段把人接回來,又哄了整整兩年才得她點頭,將她捧上鳳位。

  現在這裴二剛戾又偏執,皇帝隱隱從中看出自己當年的倔模樣。

  “行了,把朕的地毯都弄髒了,快滾回去看傷罷!”

  皇帝讓鄭內侍過來,吩咐道:“容華姊姊最是護短,沒得叫她看見了著急,鄭得樂,你找幾個人護送二郎。”
    皇帝看著裴昱四平八穩的模樣,笑意愈深:“送到府裡也別急著回來,就讓人留在二郎身邊,好好侍奉。這可是大雍的狀元候選啊,莫要出什麽閃失。”

  裴昱告退後,皇帝叫人進來收拾這一片雜亂,隨後斜倚幾案,咬了口果子含糊道:“跟楊元登說一聲,顯國公凱旋前不動裴昱。”

  鄭內侍有所遲疑地開口:“若傅大夫等不及呢?”

  皇帝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嗤笑道:“養了十幾年的女兒都能給養丟了,他沒臉求見皇后。”

  說到此,皇帝頓了頓,掃了眼在場所有人,“傅從初入京、傅筠失蹤,這兩件事皇后若知曉了,朕親自砍你們的頭。”

  說這話時,他甚至笑眯眯的,仿佛只是在對下人講果子清甜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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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軍包圍清潭苑的事很快傳入容華郡主耳中,她夤夜殺來,卻撲了個空,得知兒子被傳喚入宮,也不回國公府了,鐵青著一張臉坐在清潭苑正堂。

  待兒子出現在視野裡,容華郡主有許多教訓的話想說,卻在目及他額頭上裹的紗布時,生生頓住話音。

  縮在角落裡的阿霓被這僵凝的氛圍嚇到,忍不住打起冷嗝。

  突兀的嗝聲叫所有人將目光射向角落。

  “這位便是少夫人罷?”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開口道。

  容華郡主並未注意到對方面白無須,怫然不悅地斥責:“我們母子說話,何時有你插話的份?一點規矩都不懂!昱兒你是怎麽管教下人的?”

  內侍剛想張口,裴昱面色冷淡地提醒:“阿娘,這幾位是聖上暫借給兒子隨侍左右的。”

  這是要寸步不離跟著他,名為照顧實則看守!

  雖不知兒子究竟犯下何事,但鬧到皇帝都震怒的地步,真是匪夷所思、駭人聽聞!
  容華郡主登時甩了袖子:“我明日進宮,代你這不孝子請罪!顯國公府好端端的門庭都要被你這孽障敗壞光了!你叫我有何顏面去祭拜裴氏先祖?”

  “兒子無錯無罪。”

  裴昱直視著自己的母親,眼中無悲無喜,平靜得好似深夜的清光河水。

  莫名想起小時候和大哥一起被爹打手板,娘聽說了立馬從佛寺衝回家,請京城最好的大夫給大哥看傷,還怪爹把大哥嚇壞了,要是打出問題來絕對饒不了爹。

  六七歲的他跪在祠堂,看著娘氣勢洶洶來,又看著他們三人喧喧鬧鬧離開,那一句“捅蜂窩的是大哥,不是我”終究沒有機會說出口。

  這個家裡,他一直是多余的。

  而母親也很少正面直視他,據說他眼睛長得太像姐姐,他出生那日也正巧是姐姐生忌,母親見了他總會掩面落淚,久而久之裴昱自己就識相地避開。

  “孽障!你這是什麽態度?”容華郡主抄起一個寶瓶就朝裴昱砸去,內侍大驚失色,連忙把直挺挺站著的二公子往邊上一推,好賴算是躲過去。

  “我就不該生下你!真真是來討債的不成?!”

  容華郡主怒極,心中翻騰的怨氣如熊熊烈火,焚燒她的神智。

  盯著裴昱的眼睛,往事一幕幕浮現。

  女兒夭折後她夜夜被夢魘所困,除此之外還總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可無論是丈夫還是侍女都說沒人開口。

  容華郡主不信,明明有很多人在絮絮叨叨,嗡個不停。

  一會兒是女兒淒厲的哭聲,責問她為什麽沒把她看好,一會兒是下人竊竊私語,說她克兒克女,別哪天克了國公爺,整個公府一起倒霉,一會兒又是點頭之交在背地裡說她年少跋扈,現在遭了報應……

  現在,小兒子腿疾痊愈,馬上就要參加春試,馬上就要讓那些人知道,她生的孩子不全是有問題的,她的孩子也有能考上進士的。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他非要作!非要惹事!

  容華郡主氣得兩眼猩紅,近乎嘶吼:“我也不該給你起這名!玉兒若還在,絕對不會像你這樣子!你阿姐是多麽伶俐可愛又懂事的孩子,從不叫我操心,而你,不配同玉兒喚一樣的名!”

  “是,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名字也可以還給母親。”

  裴昱早就清楚自己僅僅是個低劣的替代品,現在被當面說破也沒什麽可意外的。

  他偏過頭,漠然道:“待父親回京,還請母親代為傳話,我甘願脫離顯國公府,與父親母親劃清界限,不敗壞裴氏門楣,也不叫母親在陛下面前為難。”

  “你!”

  容華郡主連怒喝都喝不動了,到底上了年紀,又經年神思恍惚,在這劇烈的情緒波動下竟險些上不來氣。

  內侍們慌手慌腳上前攙扶,剛想回頭問二公子此處可有府醫,便見對方已經步至門外,一點兒也沒有要搭理自己親娘的意思。

  阿霓面如土色,心口狂跳到自己都有些耳鳴,手腳軟得跟面條似得跟上裴昱。

  “二公子,你你你會不會要滅口啊?我其實還有點用處,您別殺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嘴可嚴了。”

  阿霓深知自己聽到的乃是高門秘辛,而高門裡的人通常不把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當人,說不定改天就給剝皮揎草了。

  “閉嘴。”裴昱步履匆匆,衣角也因略快的步勢而翻飛不斷。

  阿霓在原地望他走遠,總覺得方才這番嘴仗倒下的雖是容華郡主,可二公子也沒贏。

  “二公子留步——”

  叫住裴昱的是其中一個內侍,他顯然是這幾人裡的頭兒,見阿霓杵在門口,便點了兩個宮女,略一施禮後說:“往後這兩個小丫頭就跟著少夫人您了,是您的貼身婢女。”

  又對裴昱道:“陛下有令,還請二公子諒解,二公子若要去哪兒,還請將奴帶上。”

  被這些人盯著,裴昱隻得與阿霓繼續扮演夫妻,不然就是欺君之罪。

  過了兩日,裴安被容華郡主送來。

  裴昱見兄長像背書般磕磕絆絆說著些兄友弟恭、手足之情的典故,便知母親拉不下臉勸他,叫兄長傳話。

  不管怎麽說,此舉給了他便利。

  這天下午,裴昱借裴安繞過內侍們的監視,來到棲雲館。

  出乎意料的是,沒見到妻子身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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