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沉睡地

  “哥？”

  林凌：“主人， 您想起從前的事了嗎？”

  奚佑按住額角，頭疼得快要裂開：“什麽從前，多久以前， 我是誰，林懷之和奚頌年， 怎麽回事， 我的夢， 你……”

  林凌托住他的手：“您夢到的，就是您曾經經歷過的，奚頌年是曾經的您， 林懷之是曾經的我。”

  好半天， 奚佑沒說出一句話，直到林凌露出一個擔憂的表情，他才喃喃道：“那麽曾經，你也為了救我而………”

  林凌半跪在他腳邊， 輕輕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腿。

  那是一副全然依賴、全然信任、全然臣服的姿態。

  奚佑感到心裡一疼， 慌忙錯開目光， 誰知剛一轉頭，另外四個更讓人糟心的兔崽子又出現在視野裡。他們打的熱火朝天，旁若無人，奚佑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平放在長桌中央，雙手交疊在胸口， 像是快要入殮。

  林凌：“您被亡靈·哈爾格拖入夢魘，夢到了百年前和盧修殿下一起到凡塵歷練的時光。您扭曲了自己的夢境，取代了‘奚天臨’的角色， 同時捏造出‘奚頌年’來取代您自己， 而我……我的角色並沒有發生太大改變。”

  學生們爭吵的聲音逐漸遠去，圖書館複古暖調的燈光變得朦朧…………終於有一刻，一切都消失了，他離開凡塵，進入神域，而神域竟是這樣死氣沉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

  “漢娜是樂園第一大神眷家族最小的女兒，從出生起，她的命運就與盧修殿下綁定。”

  假如神國真的存在，那麽它難道不漂浮在人類頭頂，而是掩埋在人類腳下？
  林凌：“‘神域’和‘凡塵’是兩個重合的空間，凡塵即是人類和萬物生存的地方，這裡有鍾塔、有長街、有您愛喝的日落伏特加、還有巨大的郵輪和和亙古不變的河流高山，人在這裡棲息，飛禽走獸在這裡繁衍；而神國，神國是一片虛無，一片空洞，神祗尚未誕生時，這裡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不信，您看看左右。”

  左右？

  “不，”奚佑說，“不，林凌，我不需要，我不知道……我該需要些什麽。”

  林凌繼續道：“好比現在，您看到埃德蒙拽住了奚頌年的頭髮，試著移開注意力………對，就是這樣，慢慢來，我的主人…………您，看到了嗎？”

  奚佑默然。

  林凌：“神國……的確是存在的。大多數人，即便是最忠誠的信徒，也往往認為神國存在於世界之巔，凌駕於雲端，脫生於虛無；天光流竄之時，即是神國開啟之日。”

  奚佑苦笑：“‘神國之鍾，創世吾者’，小時候在動畫片裡看到過，這算嗎？”

  “這是未經開墾的神域，祗們有時也稱其為‘神國’。起初，這裡只有黑暗和濃霧，後來第一位創世神誕生了，祂賦予黑暗以光明，賦予灰白以色彩，祂創造了萬物，也創造了神祗和神眷者；創世神永眠後，九位神祗執掌人間，各司其職，祂們一邊管理著塵世，一邊在神域建造了一個供自己和眷者們棲息的樂園。”

  “他的眼睛是汙濁的，耳朵是閉塞的；神域與塵世，永遠重合，但又永遠分割。”

  奚佑一愣。

  “漢娜請求俞凌和埃德蒙·本頓進入夢境幫助您， 離開夢境時，您實化了奚頌年和林懷之的角色。”

  他看到一片無盡的黑霧。

  林凌低下頭：“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改變我的相貌。”

  奚佑看到了。

  林凌：“您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像，圖書館，是虛像；長桌，是虛像；學生們，也是虛像………您如今身處‘神域’，屏氣凝神就可以看到‘凡塵’中正在發生的事，‘凡塵’的生靈則無法反過來窺探神域。想象一下，某個瞬間，一位神祗和一位人類擦肩而過，神或許撫摸了人類的臉頰，或許念誦了幾句預言，而人類永遠不會知道無論他得到的是祝福還是惡語，稱讚還是厭棄。”

  林凌張了張嘴，似乎在思考該怎樣解釋：“您聽說過神國嗎？”

  奚佑走到林懷之面前，虛空碰了碰他的臉：“他和你長得一樣。”

  他左邊是眼淚汪汪的埃德蒙，右邊是陰鬱低氣壓的俞凌，除此之外，就只是、只是…………等等，他好像看到了。

  奚佑心想這是說的什麽話。

  奚佑：“那麽……當一個人類在酒吧與朋友大談力學與量子，他的肩頭很可能趴著一個揮舞著魔法棒的神祗，準備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嘗嘗命運的滋味？”

  林凌忍不住一笑，這是重逢以來，奚佑第一次看見他笑。

  奚佑無奈道：“怎麽？這問題很傻？”

  “不，”林凌搖頭，“不，我的主人，只是………當年您將我從凡塵中帶回神域，我也問了您同樣的問題。”

  奚佑“哦”了一聲。

  他不知道該對此做何評價，只能假裝淡定的聳聳肩：“那我是怎麽回答的？”

  林凌：“您讓我別擔心，說您問過了死神，昨晚，他沒有旁觀我和情人的……抵死纏綿。”

  奚佑笑出了眼淚。

  林凌略微有些窘迫，他深深埋下臉，下巴幾乎杵到了胸口：“自那天以後，我的靈魂和血肉完全屬於您，我的忠誠和信仰，再無他人可以分享。”

  奚佑慢慢斂住笑，猶豫著抬手，輕輕撫了撫林凌的發頂。

  林凌脊背一顫，再抬頭時，眼裡竟然泛起了水光。
    “你…………”奚佑歎了口氣，“這是怎麽了，別哭。”

  林凌捂住胸口，勉強讓心情恢復平靜：“……我帶您去找盧修殿下吧。”

  “大哥？”林凌解釋得並不十分清楚，奚佑開始胡亂猜測。

  “是，”林凌道，“我知道，您還有很多疑問，盧修殿下可以為您解答……”

  奚佑沉默片刻，重新把注意力投向那座藏在連綿山脈中的圖書館。

  學生們已經停止了打架，四個人鼻青臉腫的，分散癱坐在長桌周圍喘氣。

  他們的教父、前輩、兄長和摯友………靜靜平躺在他們當中，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幾乎快要聽不見。

  當他變成卡洛斯的時候，埃德蒙會飛快跑過去，梳理他的長發；

  當他變成山路紀夏的時候，俞凌會隔著很遠的距離，操縱腕足，輕戳他的臉頰；
  當他變成奚佑本人的時候，奚頌年會齜牙咧嘴地跳起來，握著大哥的手同他講述留學見聞，偶爾，他也會留給林懷之一個位置，後者往往只是默默呆上片刻，等到奚佑再次變化時，又會默默離開。

  噢，還有姚乾。

  姚乾出現的時候，就是所有人休息的時候。

  奚佑：“我欠他們一個解釋，不能就這麽走了。”

  林凌：“從神域去往凡塵需要消耗一部分力量，而您現在剛脫離夢境，正是虛弱的時候，等見完盧修殿下，大概就可以恢復了。”

  奚佑：“漢娜呢？讓漢娜先去不，算了，漢娜別去。”

  漢娜：“殿下，我在，剛剛一直沒說話，因為想給您和洛希爾一些相處空間……唔，您需要我做什麽？”

  奚佑搖頭：“不，沒什麽，只是照顧好他們，不要……不要冒出人命。等我回來。”

  他的學生們，他曾經下定決心要好好保護的學生們。

  埃德蒙、俞凌，頌年和林懷之。到最後，難道他又要成為傷害他們的人嗎？

  林凌將他扶起來：“主人，我們走吧，去往盧修殿下的沉睡地，還要一段距離……”

  奚佑閉上眼：“走吧。”

  話音剛落，林凌揚起黑袍將他一卷，霍頓圖書館和連亙千裡的布加山脈霎時從眼前消失。

  蘭加洛的熱帶群島、開同的萬佛石窟、廣袤的西伯利亞平原……一路向北，向北，直到最遠的極點。他們停在一塊浮冰之上，林凌緊緊攬著他的腰，似乎在防止他摔下去。

  林凌說凡塵和神域無法互通，這些冰川和海洋，他們只能看見、卻不能觸碰，無論腳下是深淵還是極寒，他感受不到，就像他現在隻穿了一件單衣，依舊沒有被凍死。

  那麽，林凌這是在幹什麽？
  奚佑遞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林凌垂眸：“沉睡地到了，您請看”

  他的聲音像洪鍾，像雷鳴，奚佑心神一晃，整個人眩暈了片刻，下一秒，他“離開”冰原，墜入黑霧，撥開黑霧，腳下出現一個又一個孤零零的浮島。

  浮島很小，大概只能容納兩個人同時站立，它們懸浮在無盡的黑暗之中，爬滿青苔和乳白色的真菌，就像生物課上的袖珍生態瓶……

  突然，奚佑腳下一滑，還好林凌一直攬著他，站穩之後，他順著浮島延伸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一棵扭曲盤結的枯樹扎根在盡頭，而枯樹下，坐著一個他日夜思念的人。

  奚天臨的目光穿過霧靄，對上奚佑的眼睛。

  他似有驚訝，又似乎早有預料。短暫的沉默後，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慢慢張開雙臂。

  奚佑猛地抽了一口氣，心跳快得仿佛要刺破胸膛。

  他向前走，走向沉睡地，越過浮島，走向他的大哥；他想撲進奚天臨懷裡，想感受他的體溫，感受他寬厚的掌心按在頭頂的觸覺………

  他忍不住跑起來，眼淚順著眼尾往下淌，某一瞬間，他伸長指尖，即將抱住那個人的時候卻怎麽都無法再前進一步。

  一堵無形之牆。

  那是封印沉睡地的法則。

  奚天臨被困在這裡，忍受永生永世的寂寞和痛苦。

  奚佑拍打著阻撓他的東西，用腳踹，用身體撞，可神的法則豈能如此輕易就被打破，到最後，他精疲力盡，無計可施，只能顫唞著聲音看向奚天臨：“哥？”

  奚天臨目光哀痛。

  他伸出手，隔空擦了擦弟弟的眼淚：“小佑，別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