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奇妙收藏館（12）

  （與眾不同。）
  此時此刻， 目睹了一切的賀琪心中閃過一個個念頭，疑問如海底泛起湧上水面的細小泡沫，它冒出得突兀卻又如快速消散殆盡，隻留下殘存的質疑和思索：

  為什麽他們「觸碰」了「收藏品」之後就變成了那副模樣？
  收藏品到底有什麽奇特之處？
  他們到底看見、聽見、發現了什麽東西？
  ——但他此刻沒有妄動。與他一樣， 身邊那些人無論性別與職業， 心情怎樣，都全部靜默無聲， 仿佛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控制了他們， 而這感覺看不見摸不著， 卻像一根繩子，牢牢地拴住了他們所有人。

  這不對勁。賀琪對自己說， 這真的不對勁。

  他的性格是絕對不會這樣乖巧的，但卻偏偏安安靜靜的站著了， 這真的……很奇怪。

  自己被「操.控著」。

  一瞬間，賀琪意識到了這個可怕的事實，而在意識到之後， 最為可悲的是， 他竟然依舊對此毫不動容， 心裡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

  他知道現在的情況太過詭異。這樣控制人心如同控制人偶的怪誕方式，如果在平時的他看來，簡直可怕得能讓渾身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但此時此刻，賀琪的視線和情緒都被眼前那個黑色長裙的神秘女人佔據了。

  只是注視著她， 便情不自禁地生出無法言喻的平靜與安寧，仿佛她是生命中最溫柔繾綣的一場夢，無關風月， 只是沉靜。

  女人並未對她說出任何譴責的話語，只是親吻了她的額頭，用空靈溫柔的聲音道：“沒事的，別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已。你可以隨時尋找我，我就在你的身邊。”

  大哭一場宣泄情緒之後，理智回歸，瑪爾達的心裡充滿了忐忑與驚恐——

  神秘的黑裙女人溫柔地撫摸著瑪爾達的長發，年輕女性雖然明明看清了她面孔如自己一般，並不是長輩的慈愛，卻平白無故的親昵她。

  眾人於是也都毫無異樣的挪開目光。

  他們無處不在，卻又沉默著冷眼旁觀。

  “……對，對不起，”

  天呐，她竟然之前還想去劃花人家的畫！
  還詛咒館長、訴說這裡有多可怕！
  簡直不像她自己了——瑪爾達一直是個溫和內向的女孩，從小也接受教義的熏陶，是非常和順保守的女性，與現在大部分弗蘭斯的新潮女孩不同，可她竟然做出了這種事！
  不過……剛才她「看見」了什麽？
  瑪爾達的內心浮現出一絲顫栗，那是因為內心不敢置信而產生的抗拒。

  瑪爾達聲音乾澀細弱，因為膽怯和心慌，她的語調像帶著一層粗糲的沙。

  「神秘女士」嗎……？
  賀琪在口中無聲地咀嚼這個名字。

  “對不起，我好像……好像太過分了。”

  有了這麽一出，其他人的行為就更拘束了一些。

  她的哭聲逐漸斷斷續續，直至停止，蒼白的臉頰上湧出一抹暈紅，蓬松的棕色卷發垂在帶有淚痕的頰邊，不知所措地蜷曲起手指——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兩手緊緊抱著女人的腰，指尖觸及了她腰後絲滑的緞帶，布料柔順的之感在掌心滑動，清涼得好像一片凝固的水。

  對方呼吸時帶動的溫熱氣流，雙眼眨動時被陽光勾勒出的淺淺金色，手指的溫度與觸感，以及從雙眼中傳遞過來的、灼熱到極致的情緒——

  賀琪意識到女人倏忽消失無蹤了，就像她出現的那樣突兀。與此同時，自己內心屬於他本人的感情也重新回籠，因驚懼與忌憚，他的後背出了一層細汗，潤濕了背心。

  在眾人的目光中， 痛哭的瑪爾達在哭泣到嗓音嘶啞， 激動的情緒終於如洶湧了一夜的狂風驟浪在日頭初升時悄然平複，發疼的膝蓋和酸楚的眼窩讓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現在不該這樣失態。

  官方的人不約而同的交換著眼神，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去觸摸那些「收藏品」，賀琪當然也不落後，他太好奇了，直接伸手碰了一下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尊雕像，「沉思者」。

  無法、形容……

  那個女人，也許一直都在，就像之前轉動眼珠凝視著他們的門口的巨大銜尾蛇。

  ——眼前仿佛驟然展開了一副畫卷。

  石頭下早已堆積出細小的石屑，而男人沉默不語，只是目光沉沉地望過來，直勾勾望進了賀琪的眼中，與他四目相對。

  一個身材高瘦，神色專注，擁有著卷曲短發的男人坐在一個高大的椅子上，他一手握著尖端鋒利的鎬子，一手握著被撫摸到幾乎生出包漿的石頭小錘，正著迷地撫摸著一塊高聳的大理石。

  賀琪一瞬間分不清這是真是假，他甚至不合時宜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這是人在遭遇到完全沒有預料的事情時，身體自動產生的機制——賀琪差點以為他穿越了！
  不，現在這樣，和穿越也沒有任何差別了吧？
  剛才那個外國洋妞就是看見了這樣真實的畫面嗎？
  怪不得她那麽激動，換了自己也差點兒驚駭得大叫、直接從地上跳起來！
  外國男人舉起了手中的鎬子與小錘，對準賀琪的方向，專注地砸了下來——

  一瞬間，被嚇了一跳的賀琪並未感到任何疼痛，他只是看見眼前的人忽然衰老下去，但眼中的灼熱一如往昔，接著老人消失了，身邊的場景也從寧靜的小屋轉化為了更為寬闊的場所，拱形的雕花門，純金色的光透過弧狀玻璃撒入室內，無數張臉從眼前閃過，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賀琪感到喉嚨發癢，甚至有些惡心，他感到頭疼，但思緒前所未有的清晰，就像發燒一般無法讓精神與肉.體協調。

  那感覺……簡直像他變成了一個袋子，而某種無形卻有質的東西強行鑽進了袋子裡，它們太多，卻沒有將袋子撐破，而是鼓脹起來，說不上是痛苦還是快樂，但卻難受，不大舒服。
    塞入袋子裡的東西名為「情緒」。

  快樂的、喜悅的、崇拜的、癡迷的、專注的、敬畏的、不屑的、厭惡的……

  好的、壞的、古怪的、瘋狂的……

  眼睛裡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而混亂了，耳中的聲音也變得嘈雜，舌尖嘗到了酸楚又辛辣的味道，但下一刻轉化為甜膩與苦澀。身體在發出尖叫，告誡著他別再繼續。

  “——嘔。”

  賀琪終於承受不住，他整個人朝後退了兩步，彎下腰去，乾嘔了幾聲。

  也是在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已經脫離了雕塑，而他本人也已經「回到」了收藏館內。腦海中那些被塞入的澎湃情緒早已消失無蹤，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適感殘留心間。

  賀琪下意識去看表。

  他在觸摸雕塑前便看準了時間，現在也是確認。果然，幾乎沒有耗費時間，僅有的過去的幾秒鍾也是他彎腰乾嘔浪費的！

  ——這絕不是什麽科學的力量。

  賀琪瞳孔微微收縮，後退了兩步，就在這時，一個人從他旁邊走出，伸手摸在了雕塑上。

  幾乎是瞬間，這個人便縮回了手，哇了一聲：“好酷！”

  嗯？
  就這、就這、就這？
  賀琪看著對方沒有任何不適的臉，不平衡了，眉頭微抽，攔下了他：“不好意思，你剛才看見了什麽嗎？比如一個卷發的男人？”

  “對啊，那個男人還在用鑿子，也太帥了吧……”

  這人興奮的講了起來。

  賀琪聽了一耳朵，和他看見的具體沒什麽差別，但是為什麽對方沒有那種奇怪而難受的感覺！為什麽！？

  仔細想想，之前那個瑪爾達，似乎也是比她的朋友更加的激動和震撼……？
  他默默記下了這個詫異，轉頭觀察其他人。

  這些人或是吃驚，或是興奮，或是驚慌，或是害怕，賀琪實在有點不舒服，就沒有再摸其他「收藏品」，而是沉默的等待和觀察著。

  他注意到除了自己、那個女孩瑪爾達之外，只有之前一瘸一拐冷漠拒絕了他的士兵表現出了相當的不適應，露出了難受的表情按住了胸口。

  只有他們三個？

  賀琪看了眼手表，自從他們進入這裡，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大部分人都摸過了「收藏品」。

  接下會怎麽樣？直接把他們全部丟出這裡麽？

  這個「奇妙收藏館」，又會怎樣閉館？

  就在他思索之時，周圍忽然寂靜下來。

  那熟悉的、令賀琪非常討厭卻無法發泄出來的感覺再次籠罩了他。

  他抬起頭，果不其然，之前曾經安撫過哭泣的瑪爾達的黑裙長發的女人，又突兀的出現了。

  她站在眾人面前，長發如流水，眼眸溫柔，五官溫婉，笑容充滿魔性的魅力，再一次蠻不講理地佔據了所有人的注意和視線、聲音、思維，卻讓原本不高興的賀琪也不能不滿。

  女人嘴唇翕動，在賀琪耳中吐露了純熟的華語，但想來在其他人耳朵裡，這話便是他們的母語吧，因為他們沒有露出任何聽不懂的表情——

  “館長想要面見三位客人，除此之外，其他客人可以自行離去了。”他聽見這位「神秘女士」微笑著道，“這三人是：拿波讓·科爾伯先生、瑪爾達·凱瑟小姐，以及……”

  賀琪神色一怔。

  神秘女士的目光投向了他。

  “——賀琪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