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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奴》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阿燼果然預料得不錯,一連好幾日,外面當真沒再見著過一個明亮日頭,雨幕橫斜,黑雲蒙塵,壓得宮殿屋脊兩端上的鴟尾都不複往日張牙的威風。

  寧芙聽他的叮囑,每日睡前都會熄燈落帳偷偷避人塗抹傷藥,到今日為止,傷處已見效消了痕,藥瓶也正好用空。

  可她卻沒將其隨意丟掉,而是趁著沐浴的間隙尋著借口支開秋葵和冬梅,之後悄悄地將其清洗乾淨,藏進了她的首飾匣裡。

  本就是個不大的玩意,有琉璃翠珠在上鋪蓋,自沒人發現得了,寧芙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留,但這幾日悶閑在芷棲殿內,她的確從未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過,於是偶爾無事,也會拿在手裡端看解悶。

  雨聲淋淋,寧芙無精打采地放下手執的金柄香匙,斂裙從香幾內側起身,沒了繼續焚香壓篆的雅致。

  她緩步走到支摘窗前,看著簷下筇竹花架上的並蒂垂絲海棠花已被風雨砸得敗了枝頭,不禁為芳菲零落惋惜生歎。

  目光漸放空,寧芙用指腹壓著消了痕的左邊腕口,第一次這樣盼至晴天。

  第四日晨間,寧芙醒得格外早,看著窗外日光朗朗,陰雨終止,她忙開懷起身,沒來由得心生歡悅。

  時辰還早,可她已經坐不住了,於是搖著床鈴將侍候的婢子喚來,簡單洗完漱後,寧芙隻著一身凍縹色中衣坐在銅鏡前,又喚冬梅去給自己取來尚衣局新送來的那套藍紫色雙鳳織錦曳地裙。

  認真對著銅鏡,寧芙輕俯身端詳起自己的妝面,而後眉心稍蹙,似有煩愁,“說那些有的沒的,不如仔細幫我看看妝,這樣是不是顯得打扮太精心了?要不擦拭掉一些……”

  寧芙勉強點了下頭,她自己的確也看得合眼,不舍得當真擦抹掉,可她心裡卻又別扭地不想叫那人看出端倪。

  “是嘛……”

  心裡實在好奇,冬梅邁步上前與秋葵一同伺候公主更衣,等到最後一件煙柳披帛也搭束完畢,她這才開口詢問,“殿下今日這般精心打扮,可是要去見什麽重要之人?”

  聞言,冬梅忙躬身向裡走近,待看清公主頭上的簪飾樣式,她不由低眉落眼於自己手執盤中的那套迷紫霧霰的羅裙,同是藍紫,正好輝映了公主紺綰雙蟠髻上的那支佛手提藍碧簪,可見真的用了心。

  政治聯姻在皇室宗親中自當屢見不鮮,不少名門貴女甚至公主都只能為家族命途而自我犧牲,不過好在謝鈞將軍俊顏出挑,文物皆不遜色,自少年領兵起,大大小小歷過幾十次沙場凶險,卻也只在三年前合圍雍岐時敗過一場,實在算得可堪托付的青年俊將。

  細眉長入鬢,脂粉薄敷,唇點絳,紺發刻意挽得松垮卷曲,是近來玉京城內官眷貴女間最是新興的慵來妝,尤其加之公主本就生得嫵媚的明豔五官,更襯得眉眼間那股子慵美勁更甚,雲鬢霧瞳,真真仿若仙子入塵。

  她忽的想到什麽,而後恍悟一般笑著附聲,“那叫奴婢們猜猜,難不成是馳羽軍已經班師回朝,公主殿下這般仔細著裝是要去將軍府見……”

  冬梅不由呼吸一滯,縱是已然慣見美貌,可公主實在少有這般成熟打扮的時候,眼下褪去了先前裝扮上的幾分稚氣,余的便全是不掩鋒芒的招眼。

  當下,她的心思全然在別處。

  寧芙察覺到動靜,側目盈盈開口,“還愣在那幹嘛,就等你拿來衣裙了。”

  寧芙聞聽著兩丫頭的揶揄,還是如往常一般未置可否,既未明確反駁,也不清晰表態。

  也正因如此,聖上一早便有意將皇家與謝家的關聯締結得更加緊密,而兒女結親,則是最有效也最固牢的其一手段。

  依著聖上對五公主的偏愛,若公主明言,這段好姻緣總歸再落不到旁人身上,這些,都是宮中人心照不宣的密言,也正因如此,冬梅和秋葵兩個丫頭才敢在私下裡悄悄與寧芙言道些將軍府的閑言。

  秋葵慢一步反應過來,目光落在公主微彎的唇角上,才察覺到公主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就如外面疏朗放晴的天色一般,前幾日的霧蒙陰霾俱是不見。

  衣裙從小庫房裡尋來,冬梅知心的特意掛在院裡先去去潮,待拿回寢殿裡,就見秋葵已經給公主上好妝髻。

  謝家素為皇家倚重,老將軍更是功高甚偉,在先帝彌留危重,兵權分散於封地三王之際,是他從邊境應急率回半數戍疆軍,千裡奔襲抵京,誓忠相助嫡太子也就是當今的聖上登位,而後,又替新皇掃平卓江六郡的流寇匪亂,在南更是威懾南越、扶桑小國不敢擅動,其赫赫卓功,實堪留史之榮。

  冬梅和秋葵也對謝將軍印象頗佳,加之五公主殿下自小便與謝家的二姑娘閨中交好,去將軍府的次數每月有三,其間自然少不了與謝鈞將軍相處熟識,兩人關系也明眼可見的愈發親近。

  所以,這場與謝家的聯姻,在皇族女兒看來,非但不是什麽負重禍事,反而是人人都有所憧憬期待的好姻緣。

  雖是私下的閑語玩笑,但這話也不能僭越說全,不過秋葵已經點到這,即便謝鈞將軍的名字未出,冬梅自也知道其所指。

  冬梅以為公主是懷揣女兒家的羞澀這才避開話題,於是了然地不再多言,當下隻俯身過去詳視妝面,後安撫讚譽道:“精心打扮過才顯用心啊,殿下這樣就極美,濃淡也相宜。”

  一旁的秋葵還認定著公主出宮是要去將軍府,於是待寧芙妝束完畢準備起身時,她似想到什麽而忽喃了句,“公主要和太子殿下同去嗎?不過謝家攜馳羽軍今日歸朝,宮內怎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寧芙這才美眸一挑,回身點了下秋葵的額頭,言明說:“誰跟你們說馳羽軍抵京了,我出宮不是去將軍府。”

  兩婢女頓時面面相覷,心裡驚詫直打鼓。

  若公主不是為了相迎謝將軍凱旋,更不是去見陛下和娘娘,那普天下還有誰能有這麽大的尊面,能擔得公主一番打扮才去相見?
  從出了芷棲殿一路到坐上出宮的馬車,寧芙的心情一直很好,她雙手交貼端合身上,背姿持矜著,盡量不叫馬車的顛簸動亂自己的精致釵環。

  眼見就要到公主府,在前驅車的太監卻不禁犯了難,因前幾日玉京城內接連下了瓢潑的大雨,眼下縱是晴朗了半日,可道路上大片大片的街面還是積水聚窪的。

  他前前後後挑了幾個落腳點,可還是不盡滿意,生怕會因窪坑而怠慢到車裡的貴人。

  寧芙在車廂內被來回晃得暈,待掀開簾子定睛一看,這才了然情況,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蔚蔚成仙的裙裾,再去看車輪軋過的濕淋淋的汙痕,一時潔癖犯起,眉心直擰蹙。

  奉命守在公主府門口的巡防士兵,礙於尊卑之禮和男女之嫌,此刻誰也不敢冒然上前來搭手幫扶。

  寧芙掀著布簾猶豫了下,最後伸手指向前面一小片勉強還算乾淨的平地,吩咐道,“就停那邊吧。”

  一點不沾汙怕是不可能了,待馬車停好,寧芙不情願地俯身從車廂內走出,又煞有其事地斂收好自己的一身輕羅華裙,之後榻上矮凳,小心翼翼地挪步到乾處。

  還好,還好……

  她慶幸自己的美裙邊裾沒沾到泥濘,於是轉身便要進府,可這時,前面不遠處的轉角巷口,忽傳來一陣急烈的馬蹄噅噅聲,單聞那震耳欲聾的動響,便知那群駕馬之徒馳行速度有多疾快。

  真是好大的膽子,寧芙腳步頓住,目光瞭望過去。

  皇城明確有令,非金吾不禁,深街內巷嚴令白日縱馬馳禦,人人懼法不敢犯,甚至年初上元節前後,雍王府世子醉酒迷志後於街巷縱馬傷人,還被刑部的大人依律懲處送進內獄,連帶皇叔面上都顯無光。

  刑部執嚴,哪怕是王府世子都被殺雞儆猴,寧芙實想不通律法如此嚴明之下,誰還敢這般明目張膽地肆意妄行。

  那一行人馳馬越來越近,寧芙原地駐足想看個究竟,結果最先入目的是一襲分外明豔的紅裙,竟還是個女子。
    她稍定睛,當即便認出隊伍為首的,正是近日來在玉京城內言行甚為囂張的南越公主。

  也對,除了她這個異邦人,整個玉京有誰還敢知法明犯。

  寧芙並不打算此刻孤身上前製止,若在街面上明起衝突,不管對方如何,怕最先損的都是大醴的顏面,關涉外邦事宜,禮部主客司自會妥善處理,她若現下越製去管,反而不夠聰明。

  思及此,寧芙決定眼不見為淨,於是轉身進府就要去尋阿燼,卻不想,那陣馬蹄踏泥的聲響詭異地離她越來越近,寧芙下意識戒備轉身,就聽身後一眾守衛高聲言道——殿下小心!
  電光火石間,她根本反應不及,抬眼入目,駭然便是一匹膘肥壯馬撲來的汙黑前蹄,她嚇得驚慌連退幾步才勉強站穩,腳上的繡鞋也因此落得邊邊角角的泥垢。

  寧芙驚魂未定,薄怒地瞪看過去,“你做什麽?”

  南越公主則得逞地勾唇一笑,面上盡為得意,她一字不回卻猛然勒緊韁繩,於是胯.下馬兒一抬蹄,正當當地濺了寧芙飄仙華裙上滿滿的泥汙。

  寧芙怔住,眼睜睜看著自己一身喜愛羅裙盡被汙毀,頓時氣惱得無以複加。

  可對方面上卻露無辜之態,還裝模作樣出聲教訓胯.下的馬,“該死的畜生,竟敢踏蹄冒犯到五公主殿下,不想活了不成?”

  說完,南越公主直起身,再次看向寧芙,又道,“五公主就莫要和一畜牲計較了,這衣裙布料為我南越國貢品,隻毀一件而已,公主能選穿的應該還很多才對。”

  聽她語氣森森,寧芙瞬間領悟出她的意指,自己一身華服織錦為南越所獻,這才惹來南越公主的不滿報復。

  寧芙眉心稍擰,起先並不知這衣服的來由,可即便她穿又如何,一藩邦小國,戰敗自然要賠禮,南越公主這般跋扈,是當真不怕大醴怪罪?

  寧芙咽不下這口氣,好心情盡被破壞,於是當即下令要公主府的侍衛把人拿下,她板著臉,口吻少有慍厲,“今日,本公主就是要與畜牲計較計較。”

  聽明這話的暗諷意味,南越公主也瞬間沉下臉來,她手執鞭柄叱了聲,又對擁上前來的兵士呵道:“我看誰敢!如今形式早不同了,北方霸主雍岐剛剛結束內戰,新帝上位初便有意領統北原,再攻南境,若大醴此時不與周邊藩國聯縱合謀,豈有反抗之力,眼下就連你們敬崇的國君都對我等以禮相待,爾等又焉敢造次?”

  寧芙聞言一愣,手下士兵也猶豫駐足,皆難為地看向她。

  父皇兄長從不向她言說朝堂政事,但見南越公主此刻口吻嚴辭,便知她未必說謊,若朝局當真陷入困境,南越國君又正受父皇籠絡,那今日之事縱她受了委屈,往小裡說也不過是毀壞一件衣裙的蒜皮事,如何再去追責?

  抬眼,見南越公主唇角微揚起,寧芙咬咬牙,知曉自己是陷入了被動。

  她奈何不了她。

  可又怎麽能甘心……寧芙從小到大都沒受過誰的委屈,今日卻被這般明面挑釁,裙身盡汙,尤其當下,對方高高在上地騎在馬背上,手執著鞭柄目光睥睨,那眼神就像是在無聲嘲諷她軟弱無力,只會楚楚可憐扮嬌柔。

  寧芙又氣又惱,連帶從今日晨間便有的好心情也盡數殆消,當下無可發泄,直逼得眼眶微潤,可她絕不能哭,尤其是當著南越公主的面。

  強忍吸了下鼻,寧芙呼出口氣,而後目光堅定,鎮定言道:“大醴禮待貴邦友客,卻不會諂媚討好,若兩國有修好合謀共存之意,那便不該只有大醴盡展誠意,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跋扈行事,不知這是否是南越國主之背後授意?”

  “你……”

  南越公主頓時語塞,自知連橫禦敵為國事要害,於是不得不謹慎些,“我不過無心之失,關我父皇什麽事?”

  “無心之失?公主既如此言道,本宮便大度不予計較,可我大醴素來戒律嚴明,晨間嚴禁於街頭巷尾縱馬馳疾,公主不知者不怪,下次莫要再犯就是。”寧芙自稱本宮,將矜態端持起來。

  南越公主咬咬牙,不肯示弱地哼了聲,“縱你想計較又如何,你公主府的府兵根本不敢動我,而你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別說毫無武藝,就是上個馬身恐怕都費勁,又能奈我何?”

  寧芙不滿她的輕視,可面對這些質疑卻也著實無可反駁,大醴歷來崇文不崇武,民風尚如此,更別說深養宮帷的閨秀,怎會輕易見到刀槍。

  她心裡沒底,卻也不能服軟,於是隻得硬著頭皮回懟道:“我不過未有機會習武,若從小認真拜習,今日也未必贏不過你。”

  “不自量力。”

  南越公主聞聽此言,不由眯起眼,自覺受到挑戰,她高坐馬上,執手揮鞭便直直朝著寧芙擊去,不過手間刻意收著力道,不會真的打到對方身而落人以柄。

  她想要的,是把堂堂大醴五公主當眾嚇哭,光想想那畫面,便實覺是一件趣事。

  可她揮出此鞭的自信滿滿很快蕩然無存,只見鞭身才剛懸於半空,卻猝不及被側旁擊來的另一軟鞭精巧纏住,見狀,南越公主立刻心生戒備,可她咬牙用力都分毫掙不脫。

  擰眉抬眼,卻見對手不過就是身著大醴盔鎧的尋常兵士,於是不服更甚。

  另一旁的寧芙正被鞭風殃及,受迫踉蹌地後退好幾步,眼看就要被石階絆倒,腰間卻忽傳一股溫力將她穩穩扶好,驚詫回眸,這才辨出施以援手之人竟是阿燼。

  可他怎出得了那小院,還能得來一身大醴守衛的鎧甲?

  “你……”

  韓燼趁著蹭過她耳際的須臾,輕聲道了句隻兩人能聽清的話,“別怕,替你出氣。”

  此話落耳不過片刻,寧芙尚在思量,南越公主那邊卻已然招架不住,她身子被鞭柄牽製左右晃旋,連帶額間也吃力冒汗。

  可韓燼卻根本不給旁人援助的機會,他乾脆利落,直接纏鞭收力,將南越公主毫不留情地從馬背扯落。

  如若南越公主此刻認輸,尚不會那般狼狽,可她死活不肯服氣,就是收緊虎口緊抓鞭柄不放,於是最後被牽扯著狠狠跌墜泥窪,身上滾落得滿是泥水,就連發絲都在往下淌著泥湯,實實像個落湯……泥雞。

  見此情形,寧芙跟著不由睜大眼睛,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阿燼是為南越公主選了個周遭最大的積水坑窪,眼下她這副濕淋淋之姿,可比自己隻裙身沾汙要狼狽得多。

  心裡好爽快!
  寧芙面上假意維持矜禮,卻又忍不住趁著南越公主被手下匆慌扶起的混亂之際,不著痕跡地偷偷看了韓燼一眼,見他也注意著自己,便輕輕挑了下眉,以示鼓勵。

  眸光盈盈,眉梢撩弄,韓燼被這一眼勾得著實不輕。

  竟敢衝他揚眉梢,明目張膽地引誘他……

  韓燼呼吸變粗,嗓口也緊,指腹忍不住地不停在摩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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