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一千夜》第十章 、嗜睡症
第十章 、嗜睡症“五分鍾後,我的法文教師就要到了。”歐佩爾看看座鍾,歎口氣,“我真不想上課。這位教師對我很嚴格——大概因為我的動詞變位總是出錯。還好,今年秋天我就要去學校了。”
白絨心想,哈哈,原來你們法國小孩也要遭受法語的折磨呀。
“莉莉安,你知道嗎?安德烈叔叔的記性非常好,我真希望有他那樣的記憶力,學過就能過目不忘。”小女孩在凳子上蕩著雙腿,慢悠悠喝著葡萄果汁,“這也許很誇張——他三秒鍾可以記十串電話號碼,一分鍾記完一整座城市的交通地圖……”
白絨還在想那酒莊的事,聞言,回過神來,笑了,“啊?這我可不相信。我只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這類報道,現實中還從沒見過這種人。”
“沒有到超憶症那種地步,不過,的確比大多數人強。”歐佩爾聳聳肩。
哦?如果是真的,那這特點可真招人嫉妒啊,白絨自嘲地想,她幾乎是沒有記憶力這個東西的。
五分鍾後,歐佩爾的法文老師準點到了。小女孩不舍地跟白絨揮揮手,在管家的引領下隨老師去了三樓書房。
白絨獨自等待在樓下。
冬日陰暗的天光從園內的梧桐枝乾間灑下,鋪在沙發上。
這樣的天氣,街道上總是非常蕭瑟寂靜,行人稀少,一地枯葉倍顯冷清。
納瓦爾甩開他的手,坐在原位,掃對方一眼,“抱歉,我不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甚至願意將法庭的判決書送到醫院,請你母親親眼看看。”
中年男人起身,椅子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驚慌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她起身,緩步走向那廊道盡頭的會客室,靠近門邊時,發現門微微敞開著,裡面還有人影。
納瓦爾拿出一張紙,輕放在桌上。
中年男人拿起那紙一看,變了臉色,結結巴巴道:“不!您不能將我告上法庭……您沒有立場這樣做!您怎麽能這樣對待一個底層管理者……”
桌邊還有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的表情極引人矚目,五官皺巴巴的,滿臉漲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似的。
沒有任何人過來。
“不,這會毀掉我的人生!納瓦爾,你不能這樣無情!這只是做給媒體看的,我怎麽可能真的讓紅酒出問題?我為香頌酒莊工作二十年,從你祖父生前……”中年男人跪下去,抓住納瓦爾的手腕,渾身發抖,“您如果決心毀掉我,我母親也會在病症中死去……”
白絨拿起包包,等兩分鍾。
“我不明白!納瓦爾先生,您是否在開玩笑……”
納瓦爾翻開手邊文件夾,“你跟那間酒莊暗中往來的所有證據,都在這上面。西蒙,我不喜歡與不明事理的人談話,很明顯,現在你應該直接跟我說真話。”
“西蒙,你最好祈禱我相信這只是失誤。”
“是的,納瓦爾先生,我必須承認,這是不應該有的失誤。我會在一個禮拜內查清楚,到底是裝瓶環節有問題,還是……”
穿著西服正裝的男人,正背對門口方向,坐在會議桌的主座上。
納瓦爾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打斷對方的話:“我認為,是你有問題。”
幾分鍾後,走廊盡頭終於傳出一些動靜。會客室似乎有單獨的門出入,人經過花園可直接離開,無需繞來大廳。這會,會議大概是結束了,白絨隔著玻璃窗看見一些男士走到室外,陸續散去。
最後,中年男人顫唞著聲音道:“好,我承認,我是受鐵塔酒莊安排做了這件事,但那完全是因為我患病的母親急需幾十萬歐元做手術……我請求您!既然事情最終未造成實際的不良後果……”
大概沉默了半分鍾那麽長時間。白絨站在門後,猶豫是否走開。
“沒造成慘烈後果,是因為發現得及時。西蒙,你昏了頭,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要擔負的法律責任。回去吧,等到法庭上再解釋。”
“我的意思是,你被解雇了,西蒙,明天會有新的運營管理者上任。”
這平靜無波的聲音,令室內安靜了兩秒。
白絨聽到這裡,沒完全聽懂,但中年男人開始痛哭流涕,畫面似乎挺悲慘的。
這還沒結束。
納瓦爾坐在主座上,蹺起一條腿,姿態輕松,“西蒙,你知道嗎?一條背叛*主人的狗,就算家破人亡,也不值得人心軟。”
白絨總結:下屬犯錯,但還沒有釀成實際的錯誤,卻遭遇了這種人格的侮辱。
她不願再看,轉身走回去,安靜坐在沙發上。
兩分鍾後,納瓦爾出來了。
事情似乎結束了,他的神色如常,見到她,點頭,輕聲打了招呼。
“早上好,白小姐。”
“早上好,先生。”
那樣的神色,既不顯得冷,也不顯得熱,白絨沒跟他見過幾次,卻感覺那副表情快要刻在腦海裡了。這對她的記性來說可不容易。
白絨立即起身,迫不及待離開這地方,趕快道:“昨晚非常感謝您的收留。我因為低血糖昏睡過去了……給您造成麻煩,我感到很抱歉。”
納瓦爾坐下,接過女仆端來的咖啡,抿一口,慢條斯理地問:“真的是因為低血糖嗎?”
白絨剛拿起小提琴盒,動作一頓,回頭,皺眉道:“當然。”
他嗤笑一下,坐正,似乎要談點正事了:“白小姐,您的話,我不知道可以信哪一句。那天在博物館,您認為,我的合作者們看不出您是非專業的講解員?您可以推測一下,他們私下會怎樣看待我的招待?”
白絨呆住。
他的語速依舊不疾不徐:“他們是我酒莊進入中國市場的第一批投資商,您是否設想過,假如那天的博物館遊覽因您的不專業而搞砸,也許會影響我在商業上的合作?”
白絨清清嗓子,“……那麽,您應該責怪的是您那位朋友奧托。是他考慮不周,他本應該先親自見面、考核負責招待的講解員,那樣就不會……”
“奧托那天不在巴黎。”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白絨不知對方是怎樣做到聲音冰冷而臉上沒有情緒起伏的——
“白小姐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毫不在意,是嗎?”
她挺直腰杆,一句一頓道:“請問,我造成什麽過失了?我認為,我那天的工作做得不錯,看得出他們對我感到滿意。大家聊得很開心。”
納瓦爾緩緩喝一口咖啡,“那不是一回事。看來,白小姐是缺乏責任感的人,既能胡亂接手一份一無所知的工作,也能在任何場合隨心所欲地睡著。”
白絨感覺心口有點窩火了,想了想,再次強調:“昨天睡著的事,我很抱歉,我並非有意給您造成麻煩,那不是我能控制的情況……”
納瓦爾抬眸,直盯著她,“那麽,是不是無論坐在誰的車上,您都有可能突然睡過去,稀裡糊塗跟任何一個人回……”後面的話倒是止住了。
白絨一愣,莫名感覺受到侮辱,指尖開始發抖。
但她竟不知如何反駁他!
她冷下臉,深呼吸,“聽著,讓-安德烈·德·納瓦爾……”
“路易-安德烈·德·納瓦爾。”
白絨一愣,語氣變得委屈而激動:“請別再糾正了!您什麽意思呢?我本來記憶力就不好,這個名字還那麽長……”
“……”
納瓦爾正色道:“抱歉,我沒有貶低您記憶力的意思。”
但白絨鼻子一酸,想起不堪往事,滿臉悲壯情緒,好像瞬間置身貝多芬《命運交響曲》演奏現場。是!她就是記性不好,就因為那事故該死的後遺症,她才總是記不住事,甚至進屋會忘了關門,又遇上犯睡病,整個家都給小偷搬空……這一切倒霉透了。
“對!您有優越的記憶力,而我記性差得離奇,您滿意了嗎?我身上還有奇怪的嗜睡症,時不時胡亂發作給身邊人造成麻煩……”
“……”
納瓦爾不知是哪個詞點燃了她,惹出這一段怨言。
白絨不想再跟他說話了,背起小提琴盒,繞過他就要離開。
“等等,”納瓦爾看向管家,“馬修,請給這位小姐一把傘。”
在白絨不耐又迷惑的目光中,管家迅速拿來一把黑色的長柄傘,遞給她。
納瓦爾說:“外面下雪了。”
白絨的視線一轉,可見花園裡紛飛的小小白絮變得濃密起來。
呵,果然是紳士啊!這種情況還記得叮囑她帶傘離開,那麽,她是不是還該謝謝他?
“不用!”白絨紅著眼瞪他,大步走掉了。
室內變得寂靜下來。
納瓦爾起身,回樓上去。
過程中,他走得不快不慢,腦海裡在不斷回憶嗜睡症一詞。
到了樓梯盡頭,他才忍不住問身後管家:“剛才,我哪句話說錯了?”
*
二樓客廳窗前,納瓦爾迎著風雪推開玻璃窗。
灰蒙蒙的小雪天,二月最後一陣寒潮留下尾聲。整個巴黎的建築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更顯暗沉,深灰色屋頂、奶酪色牆面,一切都很黯淡。
他靠在窗框邊,視線斜落在下面的街道上,看著那個埋頭走得氣衝衝的女孩。她過了斑馬線,裹緊卡其色的大衣,背影越來越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