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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第一百二十三章 萬裡春(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萬裡春(二)
  先是潘有芳與吳岱的死訊, 再是宮門夜開,魯國公在家中被這兩個消息砸得頭暈目眩。

  潘有芳怎麽能忽然就死了呢?!

  “說是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殺的,殿中侍禦史丁進丁大人, 也死了。”內知戰戰兢兢地說。

  “張信恩殺他做什麽?”

  魯國公赤著雙腳在房中走來走去,“堂堂朝廷命官, 能被那反賊輕易取了性命?不對……官家在泰安殿上吐血,宮裡一直也沒個消息,以往宮門上了鎖若沒有要緊事, 是絕不能開的,誰開, 誰就得死, 今夜開了宮門, 只怕是官家不好了!”

  魯國公一時的輕松已經被潘有芳突然的死訊打破, 他原還以為能借玉節將軍的案子將蔣先明按死,可如今蔣先明還在獄中,潘有芳卻先死了。

  “……真是瘋了。”

  魯國公心中猜出些什麽, 他渾身汗毛倒豎,不敢置信,“他們這是破釜沉舟啊!”

  為了一個死了十六年的人, 為了那三萬屍骨都不知化在哪兒的靖安軍, 他們竟如此大逆不道?!

  魯國公不敢深想,越想, 越是膽寒,“若官家好好的, 他們如此作為, 必死無疑,可若官家他……”

  黃宗玉心臟突突地跳。

  龍榻之上,正元帝閉著眼,胸口緩慢地起伏,一呼一吸之間,胸腔裡似乎有濁音,黃宗玉見梁神福用帕子去擦正元帝唇邊的口涎,他心裡一驚,立時回頭看向太醫局的醫正們。

  梁神福搖頭,“發現及時,咱家攔了下來。”

  “他親手寫的,有人送到我手上,我也不知是誰送的,也許,是他自己送的。”孟雲獻說道。

  就是他再不想摻和到裡頭去,兩邊的人,誰都不會放過他這個離官家最親近的人,他只能選一條道走,不選,更得死。

  其他醫正們連呼吸也不敢,秦老醫官隻得顫顫巍巍地上前說道。

  “貴妃這是怎麽了?”孟雲獻問道。

  黃宗玉鐵青著一張臉,揮開孟雲獻的手。

  “這個就要看您黃相公了,您最是與人為善,只要禮送得好,您有時也願意為那些個朝臣平一平他們的事端,即便丁進沒求過您,說不得他什麽親戚,正好求了您卻沒求上的。”

  “我怎麽知道?”

  “不用你扶!”

  快到寅時,梁神福在殿外吹著冷風,卻依舊是滿頭大汗,時不時地要用汗巾擦來拭去,苗景貞心中也十分煎熬,但他還是安撫了一聲梁神福,“梁內侍,且寬心,咱們只等二位相公一到。”

  寅時了,百官要入宮了。

  但梁神福轉念又一想,在官家身邊,遲早是有這一日的。

  官家還沒有清醒過來,黃宗玉與孟雲獻不便在殿中多留,二人走出去,就在殿外吹著冷風,黃宗玉擰著眉,“官家這般情形,怕是……”

  梁神福隻覺得口舌都泛苦,平日裡這苗景貞雖是殿前司都虞侯,但對他這位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卻只有畢恭畢敬的份兒,梁神福還收過他的孝敬,如今想來,真是悔不當初,若沒有韓清這個乾兒子,榮生那個不成器的乾孫兒,他也犯不著摻和到這些事裡去。

  梁神福令年輕的宦官將一隻玉碗奉到孟雲獻與黃宗玉面前,“醫正們也已經看過,裡面確實有研磨不乾淨的金丹碎粒。”

  “官家如何了?”

  “……那你叫我如何與百官解釋丁進的死?靠那個張信恩的說辭麽?那再具體些呢?丁進為何要威脅潘有芳?”

  “官家確是中風無疑。”

  梁神福令人掀開簾子,迎二位相公入內,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裡面太醫局的醫正們一見二位相公,便退到兩旁。

  “娘娘哭叫了一陣,暈過去了。”

  那麽今夜, 宮中必定生變!

  “哎喲二位相公,官家還在昏睡當中,您二位快些隨咱家進去吧!”梁神福連忙說道。

  黃宗玉咬牙切齒。

  “我可比您腿腳輕便啊黃老。”孟雲獻沒將他這一番推拒當回事,仍扶著拄拐的黃宗玉,往上面走。

  他是常在河邊走,以往也沒個濕了鞋的時候,但如今,他卻是整個人都在這潭泥水裡了。

  黃宗玉著急忙慌。

  “官家喝了沒有?”

  心裡頭歎了口氣,梁神福忽聽得苗景貞一聲“來了”,他精神一震,抬起頭,宮燈點映,兩位老相公相扶著,正被一行人簇擁著往階上來。

  年輕美豔的妾室趕緊拿了木施上的衣袍來為國公爺穿衣,魯國公見內知要出去備馬車,他忽然一把拉住人,“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你快讓他起來,我有話與他交代!”

  “這就是那碗湯藥。”

  “孟相公,黃相公。”

  黃宗玉與孟雲獻即刻進了慶和殿中,隔著一道簾子,貴妃閉著眼躺在一名宮娥的懷中,其他宦官宮娥跪了一地,班直們的刀就在眼前,他們一個個地也不敢抬頭,隻低聲抽泣著。

  寅時天色還是漆黑的,天上落著雪,朝臣們一個又一個地冒著風雪趕來慶和殿,所有人得知一夜之間,潘三司與丁禦史被殺,一時嘩然。

  “丁進為何在潘有芳府裡?”黃宗玉隻覺太陽穴被風吹得鼓脹發疼。

  “……你!”

  “那你手中那份丁進的罪書,又是從何而來?”

  孟雲獻卻看向長階底下,說,“寅時了。”

  “快!快給我穿衣!我要入宮!”魯國公頭皮發麻,立時大喊。

  苗景貞立時上前,俯身作揖。

  “那張信恩果真如此凶殘?!竟能殺了潘三司與丁大人?”翰林侍讀學士鄭堅滿臉不敢置信,“黃相公,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那蓮華教的張信恩殺潘三司做什麽?!

  “諸位應該也知道,蓮華教在南邊作惡多端,糾集信眾,說是求神佛庇佑,實則是為謀逆!他們信眾之廣,且根底有深,咱們朝廷幾番圍剿,也未能滅其根本。”

  黃宗玉說著,歎了口氣,“潘三司是費盡了心力,才將這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引來雲京,我們本想借此人來將蓮華教連根拔起,豈料他太過狡猾,提前識破了我們的打算,又自知逃脫不得,便索性將潘三司殺害。”

  “他那四散潰逃的教眾為泄憤,還殺了貴妃的父親吳岱。”

  “誰能證明?”

  鄭堅怎麽也接受不了黃宗玉的這番說辭。

  黃宗玉盯住他,冷聲道,“張信恩還活著,這是他親口認下的供詞。”

  “只怕沒有這麽簡單吧!”

  這道聲音中氣十足,文武百官皆朝階下看去,只見魯國公提著衣擺,一步步地踏上來,“夜裡侍衛馬軍司搜捕張信恩,葛讓葛大人為何親自前去?”

  “國公爺,葛讓是我讓他去的。”

  黃宗玉說道。

  “您讓他去的?”魯國公走上來,將衣擺撂下,“誰都知道如今這個時候,徐鶴雪的舊案鬧得沸沸揚揚,葛大人昨日才在泰安殿上與人為徐鶴雪而爭執,夜裡,就親自帶著侍衛馬軍司的人搜捕張信恩,偏偏也就是在這個當口,潘三司,丁大人,還有娘娘的父親吳岱都死了。”

  “國公爺此話何意?”

  “誰人不知,侍衛馬軍司中,有葛讓葛大人定乾軍的舊部!”魯國公迎上黃宗玉的目光,“黃相公,您本是清清白白,可萬莫讓人蒙蔽了去。”

  黃宗玉的胡須被風吹得來回拂動,他嘴唇微動,沒說出什麽話來,孟雲獻便上前一步,“聽國公爺這意思,是葛讓故意領著舊部,趁搜捕張信恩之機,連殺兩位朝廷命官,還有娘娘的父親?”

  魯國公冷聲,“張信恩區區一個反賊,如何能有這般能力?”

  風雪呼嘯之聲掩蓋了諸多朝臣的議論之聲,鄭堅等人神色各異,而中書舍人裴知遠恰在此時趕來,他被寒風嗆了嗓子,話也說不出,隻得一邊咳嗽,一邊給魯國公與二位相公作揖。

  “那麽我倒要問國公爺,”

  孟雲獻往前走了兩步,他對上魯國公的視線,“若真如國公爺您猜測的這般,那麽依您之見,葛讓殺吳岱,是他輕信蔣先明等人的話,鐵了心要為徐鶴雪報私仇,可您倒是說說,他為何殺潘三司?”

  魯國公瞳孔一縮。

  “蔣禦史呈交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裡,有吳岱,卻好像並沒有潘三司啊,那麽葛讓,殺潘三司是為什麽?”

  孟雲獻言語清淡,實則步步緊逼,“還是說,國公爺您知道為什麽?”

  “我不知道!”

  魯國公幾乎被孟雲獻這三言兩語逼出冷汗,他本能地反駁。

  “既如此,那麽國公爺又如何篤定,潘三司,丁大人,吳岱三人的死,是葛讓為徐鶴雪報仇所為?”

  孟雲獻一雙眼掃過慶和殿前的這些朝臣,“丁大人與徐鶴雪有什麽相乾?潘三司與徐鶴雪又有什麽相乾?他葛讓,為何敢不要這身官服,甚至不要性命,不顧王法,也要為一個死了十六年的人報私仇?”

  “我孟雲獻想問諸位,有誰,敢為徐鶴雪如此?”

  有嗎?

  朝臣們面面相覷,又竊竊私語。

  他們神色各異,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時,誰敢應孟雲獻這句話?誰不怕如蔣先明等人一般,被投入大獄等死?
  是不要這官身了嗎?

  是活夠了嗎?
  誰敢在此刻,為已經在十六年中,就快要為人所淡忘的那個十九歲的叛國將軍喊一聲冤?

  他們不敢。

  因為近來的事,已經嚇破了他們的膽。

  孟雲獻笑了一聲,“國公爺,您看誰敢?”

  魯國公頭皮發麻,他當然知道孟雲獻這番話底下暗藏的鋒刃,他與潘有芳親手做成了如今這個局面,令朝臣在徐鶴雪的這樁舊案上,即便心中生疑,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可此刻朝臣的不敢,卻反倒成了孟雲獻用來反駁他的有利佐證。

  孟雲獻徐徐說道,“國公爺,王法在上,您又憑何以為,葛讓敢呢?”

  黃宗玉在旁,眉頭松懈了些許,他心裡不由暗歎,好個孟琢。

  “此事應該讓官家來決斷!”

  鄭堅忽然說道。

  “對!潘三司這等重臣,忽遭橫禍,我等身為同僚,無不心中悲切,此事,應當交予官家決斷!”

  “請官家決斷!”

  “請官家決斷!”

  一眾朝臣俯身,朝慶和殿的殿門作揖,高呼。

  “官家在泰安殿上受了風,又嘔了血,病勢忽然沉重,”黃宗玉面露憂色,語氣凝重,“貴妃又趁此加害官家!官家如今尚在昏睡當中!”

  “貴妃?貴妃如何會加害官家?!”

  這番話猶如驚雷一般在百官之中炸響。

  魯國公亦大睜雙眼。

  “官家此前用的藥與金丹相衝,這幾月以來,官家再未服用一回金丹,而今日,貴妃強闖慶和殿,令梁內侍等人退到簾外,在官家的湯藥中放入金丹碎末,這些,既有太醫局的醫官為證,又有梁內侍為證。”

  黃宗玉提振聲音,“還有一樁事,我昨日未向諸位言明,是擔心查得不清楚,但如今,我已經將始末都查了個明白,兩月前,貴妃宮中私自處置了一名宮娥,也是自那時起,太醫局的一位姓王的醫正頻繁出入貴妃宮中,說是為貴妃的父親吳岱診病,貴妃憂心父親病情,故而尋他問話。”

  “但就在昨日,那名失蹤的宮娥被人從禦花園的花叢裡翻出屍體,她有個親妹妹在尚服局,她親自辨認了那宮娥的屍體是她親姐姐無疑,她心中悲痛難忍,便趁著為貴妃送新衣的當口刺殺貴妃,不成事,便一邊逃一邊大喊她親姐姐是因為撞見貴妃與王醫正有私,所以才會死於非命。”

  鄭堅不由道,“黃相公!皇室血脈,怎能,怎能……”

  “鄭學士,此事我比你知道輕重,若沒查出個物證來,我如何敢在此與爾等談及此事?貴妃的用物,都在那姓王的醫正家中搜出來了。”

  “再者,貴妃若心中無愧,又為何要趁官家在病中不清醒的時候,在湯藥裡摻入金丹碎粒?”

  黃宗玉雙手按在拐杖上,“幸好梁內侍與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苗大人發現及時,製住了貴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官家病重,兩日都不知事,朝臣們到了此刻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那位王醫正呢?”

  鄭堅問道,“黃相公可詢問過他?”

  “人已經死了,就在前不久,他為貴妃診脈,錯開庸方,官家治了他死罪。”黃宗玉說道。

  人都已經死了,又還要如何往下深究?
  魯國公面上冷沉沉的,“二位相公何時竟如此齊心了?”

  孟雲獻卻反問,“奉官家敕令,我與黃□□推新政,為官家做事,如何不該齊心?”

  “官家病篤,偏偏此時貴妃出事,孟相公,黃相公,您二位果真就沒有私心嗎!”魯國公揚聲質問。

  “我等在此,皆是聽二位相公的一面之詞,豈知這其中,到底有沒有什麽出入?”鄭堅緊隨其後。

  “難道說,二位相公是想趁此時,做些什麽嗎?!”

  “爾等怎敢詆毀二位相公?”

  “這些話你們也說得出口?二位相公受官家倚重,如何能有什麽私心?”

  兩方又爭執起來,吵嚷不止。

  正在此時,有班直上前來報,“孟相公,黃相公,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王大人領著禁軍來了,此時正與侍衛馬軍司在永定門外對峙!”

  王恭?

  黃宗玉一聽,心裡一跳,他低聲詢問,“到底出了何事?”

  那班直滿頭汗水,當著二位相公答道,“禁軍之中傳言,說……”

  “說什麽?”

  “說嘉王殿下欲舉事謀反!”

  黃宗玉險些站不住,孟雲獻立時扶住他,抬起頭,只見身著甲胄的禁軍分成兩路,整齊劃一地帶著兵器朝慶和殿來。

  為首的,正是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還有樞密副使葛讓與他身邊的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楊如烈。

  兩方從長階底下上來,都還持著兵器在對峙。

  王恭對孟雲獻,黃宗玉,魯國公三人俯身抱拳,他在升任殿前司都指揮使之前,在地方任上鎮壓反賊時受了重傷,失了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身邊的一個年輕班直代他喚道:“孟相公,黃相公,國公爺。”

  “王大人這是做什麽?”

  孟雲獻抬了抬下頜。

  “聽聞宮中有異,大人特來護駕。”

  那年輕班直代王恭答道,隨即又高聲喚,“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苗大人在何處!”

  苗景貞立時上前,俯身朝王恭作揖,“苗景貞,見過都指揮使大人。”

  “苗景貞,官家如何?”

  年輕班直問道。
    “官家尚在昏睡,並未清醒。”

  苗景貞如實回答。

  “王大人,二位相公口口聲聲說貴妃與人有私,謀害官家,可我卻以為,此事蹊蹺得很呐,若貴妃真行事不端,她此時加害官家,便能洗脫自己身上的疑點了嗎?”

  魯國公在旁出聲道,“王大人,你可是官家親自提拔起來的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禁軍都握在你的手裡,即便你口不能言,官家也還是讓你坐到了這個位置,如此天恩,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官家!”

  王恭不能說話,這些年也有一套比劃的本事,他身邊的年輕班直見了,便問道,“不知嘉王殿下在何處?”

  “嘉王殿下去接吳小娘子的路上遇襲,受了驚嚇,回宮後先去梳洗,不多時便要來見官家。”

  孟雲獻說道。

  王恭皺了一下眉,那葛讓按捺不住了,開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想審我?我這身官服盡可除去,趁著官家不在,將我投入大獄也使得!”

  葛讓說著,冷笑,“反正諸位是鐵了心要給我葛讓的頭上,安一個謀逆的死罪了!”

  “葛讓!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心裡清楚!”

  魯國公怒目圓睜,“官家病篤,你們便想為嘉王謀事是麽!”

  “國公爺可萬莫如此說話!我侍衛馬軍司無論何人,都擔不起此等重罪!”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楊如烈沉聲道。

  大雪寒天,兩方禁軍就在這慶和殿前對峙,鵝毛般的雪花拂過他們冰冷的甲衣,被圍在其中的百官心中不免惶惶。

  “嘉王本就是官家的養子,我們何必要為嘉王謀事?”

  孟雲獻扯唇,“何況官家如今還在,國公爺,那我要說,你們如此,難道是有心為貴妃謀事?”

  “孟相公慎言!”

  鄭堅驚出冷汗。

  孟雲獻厲聲,“若不是貴妃,那麽在爾等心中,是想為誰?”

  眾人此刻,心中無不浮出一個地方——爻縣。

  隻這麽一想,他們立時便垂下頭去,不敢在此事上多言,爻縣……那豈不是太祖一脈?
  誰敢啊?
  可有人敢啊。

  魯國公的臉色又青又白,一時語塞。

  王恭沒有什麽舉動,他身邊的年輕班直也很安靜,而孟雲獻卻在此時,對王恭微微一笑,“王大人,您來。”

  王恭抬起眼,無聲詢問。

  “黃相公有話對你說。”

  孟雲獻淡聲。

  “……?”

  黃宗玉瞪著他。

  “有什麽話是我們不能聽的嗎?孟相公,黃相公您二位是要做什麽?”鄭堅等人言辭逼人。

  王恭果然不動。

  直到嘉王出現,才打破這殿前的死寂,鄭堅看著那位衣衫單薄,提著一個木盒的嘉王殿下走上來,他立時出聲,“官家無旨,不能讓嘉王在此時入殿!”

  “不能讓嘉王入殿!”

  聲音此起彼伏。

  王恭回過身,站在階上,看著那位嘉王殿下提著衣擺上來,他又是銑足,不著鞋襪。

  “作為養子,我只是想見一見病中的爹爹。”

  嘉王松了衣擺,在王恭面前站定。

  “官家還沒有清醒過來,嘉王殿下請回。”王恭伸手比劃,身旁的年輕班直出聲。

  嘉王平靜地盯著他,“王恭,你憑何攔我?”

  王恭不說話,雙手也不比劃。

  嘉王繞過他,朝前才走兩步,刀刃出鞘之聲頃刻齊發,他定住,回過頭,只見殿前司與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劍拔弩張。

  王恭抬手,年輕班直看著,揚聲道,“苗景貞,都指揮使大人命令你,不許放任何人進殿!”

  在殿門前的苗景貞緊握刀柄,抿著唇,俯身。

  黃宗玉只見這副架勢,心裡頭不免有些著急,但見孟雲獻在側,並不說話,他便也沒有出聲。

  嘉王將目光挪向這露台上的官員,最終,他的視線落在魯國公的臉上,泛白的唇,忽然一扯。

  魯國公知道這位嘉王殿下是何等懦弱溫吞的性子,但此刻見他忽然一笑,魯國公心裡也不知為何,竟有些瘮得慌。

  嘉王卻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他仿佛沒有將王恭的話放在心上,他往前走,百官便隻得讓出一條道來。

  他們看著這位嘉王殿下,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門前。

  苗景貞與禦前班直都俯下`身,不敢拔刀,卻也不敢讓,他們都是殿前司的人,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的命令在前,便是苗景貞,也不能讓一步。

  “王恭,我若往前,你便要殺我嗎?”

  嘉王沒回頭,隻盯著朱紅的殿門。

  “殿下,請不要在此時,為難我等。”年輕班直代替王恭說話。

  “你們為不為難,乾我何事?”

  嘉王的聲線裹著冷風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誰要殺我,隻管來就是,反正今日我無論做什麽,都一定會受人指摘。”

  “我為了爹爹,全都領受就是。”

  他往前,苗景貞只能退。

  一退再退。

  “都指揮使大人……”苗景貞抬起頭,望向王恭,欲言又止。

  難道他們真敢對嘉王動手麽?不,王恭不敢,他隻得令苗景貞不許再退,又讓身邊的年輕班直到嘉王面前去勸誡:“殿下,您回去吧。”

  “官家若說要見您,自然會見的。”

  苗景貞見此,不由大步走到王恭的面前,壓低聲音道,“大人,官家已經中風,貴妃又險些毒害官家,您……”

  王恭忽然抽出刀來,抵在苗景貞頸間。

  苗景貞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抬起頭,對上王恭審視的目光。

  魯國公等人見此,不由露出些得色,誰料孟雲獻卻在此時上前,徒手握住王恭的刀,鋒利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殷紅的血液流淌而下。

  王恭面露驚愕,手中的刀不敢動一下,他抬頭,迎上孟雲獻冷冽的目光。

  “王大人,嘉王殿下是官家親口認下的養子,少時便得封親王之位,如今,他不過是想去他爹爹的床前侍疾,爾等,怎敢肆意揣度他的孝心?”

  這話,是在說嘉王的孝心,卻也不是。

  王恭看著刀刃上沾染的血,又聽孟雲獻這番話,他心裡什麽都明白了。

  黃宗玉拄著拐過來,“王大人,國公爺不也說了,即便是你上任之前得了失語症,官家也仍舊讓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即便是為了官家,你今日也萬不可辱嘉王殿下。”

  此話就更令王恭心驚,他眼皮幾乎一顫。

  他敢確信,

  黃宗玉知道他失語之症其中的緣故。

  正在王恭因此而愣神的刹那,只聽得殿門處一聲驚呼:“殿下!”

  王恭抬頭,只見嘉王攥著一名禦前班直的手,而那班直手裡握著的刀,已抵入嘉王的肩。

  王恭心驚肉跳,他嘴唇微動,一把拉住身邊的班直,班直立時大喊:“住手!快住手!”

  殷紅的血染紅嘉王的衣袍,他疼得滿背都是冷汗,卻隻半睜著眼,凝視著面前這個驚慌失色的班直,他一松手,班直立即脫力,摔倒在地上。

  “王大人!”

  魯國公見朱紅的殿門大開,他連忙喚王恭。

  所有人都在看王恭。

  王恭立在原地,看著嘉王走進慶和殿,他閉了閉眼,將抵在苗景貞頸間的刀刃撤下。

  寒風呼嘯,魯國公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合攏。

  “殿下提的是什麽?”

  梁神福在殿門裡面的窄廊裡,躬身詢問。

  “給貴妃的。”

  嘉王輕聲。

  隔扇被人從裡面推開,還有數名禦前班直提著刀守在貴妃面前,她悠悠轉醒,最先看見映照燈火的刀刃寒光。

  她嚇了一跳,抬起臉來,正見嘉王走進來。

  貴妃立時喊道,“殿下,殿下茹兒在哪裡?你快讓她來,你快……”

  “她走了。”

  “走了?”

  貴妃的嗓音變得有些尖銳,“她去了哪兒?!”

  這一刻,她仿佛才回過神來,“趙益!是不是你!這一切,是不是你所為!”

  嘉王走到她面前,將手中提的木盒放到地上,他審視著她瘋癲的模樣,隔了會兒,才抬腿踢倒那木盒。

  蓋子翻開,裡面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霎時滾落到貴妃的裙擺處,冷透的血沾濕她的衣料,宮娥驚聲尖叫,宦官們瑟瑟發抖。

  貴妃定睛一看,那花白亂發之下的頭顱,正是她父親吳岱的臉。

  “啊!”

  她大聲驚叫。

  “小聲些,娘娘,萬莫驚動了我爹爹。”嘉王笑了一聲。

  “趙益!趙益!”

  貴妃嘶聲力竭,發了瘋似的要朝他撲去。

  禦前班直們忙將她按下,又以她的披帛將她的嘴塞住。

  簾子被躬著身的宦官們掀起,嘉王轉身走進內殿裡,也許是方才貴妃尖銳的叫聲驚動了榻上的正元帝。

  他睜開雙眼,倏爾見嘉王身上沾著血,朝他走近,他的胸腔裡雜聲更重,他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梁神福……”

  梁神福聽見這嘶啞的聲音,心頭一驚,他連忙到榻前,眼瞼都浸著淚,跪下去,“官家,官家,奴婢在……”

  正元帝見他跪下去,登時一雙眼血絲更甚,“連你,連你也……”

  梁神福伏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爹爹,喝藥吧。”

  嘉王環視四周,將擱置在桌案上,已經冷透了的,被太醫局的醫正們看了又看的那碗湯藥端來,他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兀自在床沿坐下。

  “殿下,那藥不可啊!”

  梁神福渾身發抖。

  嘉王卻充耳不聞,他舀起一杓湯藥,“爹爹,即便您是天子,生了病,怎麽能不用藥呢?兒子永庚來服侍您。”他抬起眼,只見正元帝怒視著他的目光,好似覺得他是一個全然陌生之人,他將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邊,“爹爹何故如此看我?是覺得我不像您記憶中的那個在您面前連話也不敢說的養子了是麽?”

  嘉王扯唇,“永庚有今日,全拜爹爹所賜。”

  “您知道您每回看我,我心中有多害怕嗎?我生怕您一個不高興,我就要丟了性命,我生怕您看著我額上這道疤,就想起我曾兩次違逆過您。”

  “我越是怕您,您就越是逼我,”

  嘉王慘笑,“逼得我如今,也不識得我自己了。”

  “朕,該早些,殺了你。”

  正元帝艱難地出聲。

  嘉王卻趁此機會,將湯藥灌入他口中,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齒,嘉王滿臉都是淚,卻冷冷地注視著這個給了他半生恐懼的君父,“爹爹您真的很會讓朝廷裡的那些人為您而爭,為您而鬥,他們做對了的事,是您英明,他們做錯了的事,是他們愚蠢,可是您好像沒有意識到,您也是會老的。”

  此話猶如針尖一般戳刺著一個帝王的心,正元帝嘴唇顫唞,又驚又怒。

  “您身體康健時,天子敕令,莫敢不從,可當您躺在這張床上,連口齒都不清楚,他們就會想啊,若您不在,他們的後路又在哪裡?”

  嘉王嘲笑似的,“一旦他們思量起了後路,您,也就不再重要了。”

  一個帝王的自尊,在此刻被他擊個粉碎。

  正元帝脖頸間青筋鼓起,呼吸急促。

  嘉王又將一杓湯藥抵入他的口中,苦澀的藥味彌漫,他握著湯匙的指節泛白,“聽說這金丹不會讓您立死,只會讓您的病勢再沉重些。”

  他抬起手,藥碗落地,“砰”的一聲。

  梁神福伏在地上,身體不住地抖動,卻根本不敢抬頭。

  嘉王俯身,身上的血液滴落在錦被上,眼眶被淚意憋得發紅,他湊在正元帝的耳側,輕聲道:“這樣也好,爹爹。”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是如何撕下您的臉面,看我是如何告訴天下人,您錯了,您修道宮是錯,身為君父,不將子民放在心中是錯,處死我的老師更是錯,您在位二十余年,處處皆是錯。”

  “最重要的一件事,”

  嘉王眼眶中的淚意跌落,“我要告訴天下人,死在十六年前的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冤枉的。”

  “他沒有叛國,他沒有對不起大齊任何一個人,是您對不起他,是大齊,對不起他……”

  “我趙益,再不會辱他一個字。”

  “我要為他平反,您不願還給他的公道,我,一定要還給他。”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還給他這個公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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