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第三十八章 謝她 ◇
第三十八章 謝她 ◇◎舍她,還是——應她?◎
他已經走到了門口。
“殿下, ”賀思今開口,“今夜宮宴,不僅僅是為了謙王, 對嗎?”
“你說呢?”
“我不知道。”
宴朝扭頭看她, 樹下, 女孩一身鵝黃襦裙。
這是他第二次見她著這般顏色,第一次,是在賀府。
她卷著袖子糊得一臉的麵粉領著下人做月團。
少有姑娘家能將這般燦爛的顏色都襯得自愧不如。
“夫人確實沒來,小姐猜得沒錯。”阿錦手裡頭忙著又采了幾朵旁的花來點綴,“就是奴婢回來的時候被人問了路,瞧著像是跟著主子進來的丫鬟,剛巧就是問的去婠娪宮的路,奴婢就順道替她領了路。”
想必方才殿外的其他宮人也是被一並安排了。
“沒。”
瞧這黃陳兩家的女兒,正正兒似是抱錯般。
訾顏的位置只會更前邊,畢竟這次來的是訾老太太,這位份,恐怕比訾將軍親臨還得尊貴些,否則也不會到現在還留在歲和宮裡。
賀思今張眼看了,沒尋見爹爹,倒是看見黃婧陳源皆是坐在前頭,與她們一並坐著的,想來就是黃夫人和陳夫人了。
宮裡頭按著位份排的位置,倒也不需要訾大小姐替她留,那牌子上寫得清楚。
“小姐莫唬人了,這位置,小姐總也不能飛上去啊。”阿錦如今倒是學會了嘮叨, “這可太危險了, 你看著石凳子多滑, 倘若是小姐再摔了——呸!小姐不會摔。但是這也不能踩啊。”
賀思今卻只是將手裡的枝杈給她:“尋個瓶子養著吧,也不知,能開多久。”
“小姐瞧什麽?”
他駐足一瞬,便複轉身:“我說了,我來謝你。但是如何選擇, 也在你。”
“小姐, 這石凳可涼,快起來,奴婢給你加塊軟墊。”
大人公子與女眷分了席,相對而列。
至於陳夫人,倒是一直坐得端直,雖是偶爾與黃夫人說幾句,面上神色卻是淡淡,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陳源只在旁與她斟茶。
看著小丫頭插花,賀思今問:“叫你去婠娪宮外頭看看母親來沒來,怎麽去了那麽久?”
分明是生動的, 卻又常是沉靜如水, 波瀾不驚。
“喔。”
阿錦將花瓶往她面前一捧:“啦啦!小姐看!”
“嗯。”伸手接過來,賀思今想著那人說的話。
阿錦進院的時候,隻瞧見自家小姐茫然捏著一根花枝坐在樹下。
黃婧正與母親說話,黃夫人一直掛著笑,抓著女兒的手,想來實在噓寒問暖的。
“行了,快去找瓶子吧。”
“猜到是一回事,真的見不到,又是一回事了。”
“小姐別不高興啦,你看,奴婢插得好不好看?”
說話間,宮人領了她入席。
將好排在中間的位置上,不遠不近的。
花枝搖曳,帶著馨香。
“小姐,這麽高你怎麽摘的?”阿錦昂著頭瞧,“你踩凳子了?”
不遠處, 已經有宮人的聲音。
果然是他支走的。
“來了來了!”阿錦道。
“瞧訾姐姐怎麽還沒來。”
這次, 沒有再停歇。
那陳源從來笑面,嫡母卻是嚴肅得厲害。
阿錦見她不說話,還以為是不開心:“小姐想夫人了?可是小姐一早不就說夫人這孕吐不知要到何時,入宮怕是不合適,老爺必是不會帶進宮的麽?”
一眼看過去,有些書院裡見過,大多是不認識的。
訾家老太太一頭白發,精神卻是矍鑠,正由著訾顏扶著過來,一路都有人與她招呼,老人也一一應著,拄著的鳩杖烏黑發亮,早聞訾將軍常年駐軍在外,妻兒皆是陪在左右,這京中鎮國公府裡,便是老太太一直打理至今。
是個矛盾的小姑娘。
如何選擇,在她?
選擇什麽?
春日宴設在養怡殿前,賀思今去得不算早,她到的時候,殿前已經好些人。
不過,有些人還真是不經念叨。
賀思今還沒坐下,宮人就已經報了訾家名號。
直到今年西戎大敗後,這訾家事宜才算是正式交給了訾夫人。
老太太深居簡出,加上腿腳不便,基本都是留在府中。人道八十杖於朝,如今老太太已是天年,竟會親自出席,叫人唏噓。
“賀妹妹!”訾顏招手,而後轉頭對扶著的人道,“祖母,這就是我賀家的妹妹,賀思今!”
沒曾想,還未入席,就被訾大小姐拉扯著被人注意。
頂著其他人好奇的目光,賀思今從席後轉出,矮身行禮:“訾老太太,晚輩有禮。”
“嗯。”老太太端詳著,“是個好孩子,顏顏在府裡倒是與老身常有提起,她喜歡的朋友不多,今日老身看來,你確實是個聰慧的。”
“哪裡啊祖母,賀妹妹可傻氣了!”訾顏插嘴。
賀思今心道這訾大小姐真是不給面子的,反駁不得,垂了眼隻笑。
卻是訾老太太拿拐杖敲了下某大小姐的腿。
“哎呦!”
“沒個女孩樣子。”老太太道,“就你最傻,以後被人賣了還得替人敲鑼!”
“祖母……”訾顏難得撒嬌,奈何無人吃這一套。
老太太與賀思今點了頭,便繼續往前去,也沒允許訾顏留下敘話。
賀思今臉上笑得有些僵,瞧著老人背影,沉默下來。
“小姐?”阿錦喚道,“我們坐吧?”
不知為何,賀思今隻覺心中不安起來。
人一有了心思,這時間便就過得不知不覺,隻覺似乎是沒坐下多久,宮人尖著嗓子報道帝後駕到。
眾人伏地。
跟著帝後的是如妃和將將下朝的皇子及官員。
賀思今手撐在地上,頭埋得甚低。
面聖,是今生第一次,血色上湧,被她攥了拳心按下。
“今日春日宴,這宮裡瞧著,確實朝氣十足。”座上人伸手按下,“起吧,不用拘著。”
賀思今用了些功夫,才抬起頭來。
離得遠,宴正清的臉尚不能完全瞧清,她別過眼,卻與一道目光將將撞上。
吝惟站在吝國公身後,此番望向她的眼中淨是玩味。
“……”賀思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下。
“小姐,老爺就在對面!”
她這才重新抬頭,果然,爹爹瞧著他,點了點自己面前的果盤,拿嘴型與她說話。
她順著看向自己的桌面,這才辨出他說的什麽。
“好吃。”
心思倏地一散,她伸手揀了一顆果子來,甜津津的,確實好吃。
見她笑了,賀存高也咧了嘴,全然沒有了神醫該有的清高持重。
之後每一道菜,父女倆都彼此分享著。
奈何賀神醫好歹佔個司藥監掌事,宴席過半,來敬酒的也有。
賀思今囑咐了阿錦幾句,命她帶話給爹爹,叫他好好吃宴便是。
到底是朝中同僚,清高歸清高,真的怠慢也不好。
阿錦摸過去傳了話,賀存高這才應了幾杯酒去。
賀思今這邊沒有母親在身側,故而案上是沒有酒的,她抿了一口花茶,擱下了筷子。
前頭各家你來我往,談話聲偶有入耳,也不過是些場面話。
可春日宴,哪裡又是當真宴飲一場,這後邊的半場,才是正經。
她周了一圈,宴朝與謙王並坐帝後兩側,後者執了酒杯,前者便也抬了酒杯,一飲而盡。
往下,還有五公主,正由著宮人伺候,此時倒是沒吵沒鬧,隻吃著自己的東西。
再往下,賀思今收回目光。
她沒有看向吝惟。
“這宮中雅宴,哪裡能沒有絲竹之趣。”亓明蕙揚手,有舞女樂師魚貫而入,“陛下,臣妾準備了一些,想請各位一道欣賞。”
“皇后心意,來!”宴正清一聲落,下邊就起了舞。
賀思今這位置,正是對著舞姬。
是以眾人有意無意皆是望過來。
如坐針氈。
雖說也勸慰自己,莫要自以為是。
可賀思今仍是覺得渾身不得勁,恨不能將自己藏起來。
好在這一舞罷了,有人站了出來。
訾顏說的沒錯,總有人是好好準備了的。
比如此時翩然起身的黃婧。
“小姐,黃小姐也要跳舞麽?”阿錦問。
“看來是了。”也虧了她,眾人都看向了前台。
暗自舒了好大的一口氣,賀思今又壓了一杯茶下肚。
“臣女不才,願為姐姐伴奏。”
這一聲不是別人,正是從來笑臉相迎的陳源。
此間她笑得更是溫婉。
“好!好!”宴正清點頭,“朕早就聽說你二人乃是京中雙姝,若能合作,自是最好。”
黃婧本是已經擺好了身姿,此番瞧向陳源,目光便沉了一分,轉瞬即逝。
陳源隻作不知,拜了一禮便過去接了樂師手中的琵琶。
一時間,弦弦若流水,黃婧水袖一甩,鍾鼓伴之,聲聲相和。
確實好看又好聽,是賀思今八百年也學不會的東西。
“賞!”
帝王一喝,眾人捧場。
耳邊淨是誇讚之聲。
“臣女不過是為這春日宴助助興,不求賞。”黃婧道。
“哦?”宴正清眯眼,“陳小姐也是此意?”
“臣女獻醜,乃是興起,亦不求賞。”
“陛下。”如妃娘娘輕喚,聲音一出便就帶了嬌意,“這金銀玉器有甚好賞,依臣妾看哪,這些不賞便就不賞了。只是今日春日宴,陛下不如,錦上添花?”
這些話,等閑沒有旁人敢於宴正清說。
亓明蕙拿帕子壓了唇角,神色淡淡,黛嫿與她遞了杯盞:“娘娘,潤潤喉。”
宴正清聽著就來了興致:“那依愛妃看,該如何?”
如妃緩緩往下瞧著二人:“臣妾看,兩位小姐也快及笄了吧?”
黃陳二人同時低了頭。
不語便是應了。
宴正清恍然:“黃愛卿,陳愛卿?”
“是,小女今歲便要及笄了。”黃大人站出來。
跟著出來的還有左相:“小女亦是。”
這不就是擺明了要那皇帝賜婚麽?
何必周折。
賀思今想著,卻也只能好生聽著。
果然,宴正清偏身問如妃:“朕記得,謙王府裡還沒一個主事的?”
如妃笑了:“哎呀,陛下說的是。”
“謙王,你怎麽說?”
賀思今這才注意到一直未曾說話的正主。
宴修謙果真如世人所言,瞧著渾然一個謙謙佳公子,聞聲隻躬身道:“兒臣全憑父皇做主。”
正當眾人等著時,今上身側的皇后終於開口。
“陛下。”她道,“陛下要賞二位小姐,如何不聽聽兩位小姐的意思?”
如妃一眼刺去,親熱道:“姐姐這話說得不對,得陛下賜婚,乃是榮幸,自然是賞,如何到了姐姐這裡,卻成了強人所難?”
宴正清聽得蹙眉。
亓明蕙卻沒想與她逞口舌,隻瞧著宴正清:“臣妾的意思如何,陛下不會不明白。這終身大事,定了便就是一輩子,倘若是點錯了鴛鴦譜,可不得錯去一生?”
“皇后。”宴正清打斷,而後才道,“那依皇后之意,該如何?”
“陛下莫急,兩位小姐如今都在這兒,何不直接問問?”
“姐姐說笑吧?莫不是還叫兩位小姐自行擇婿?”如妃聲音不大好,“都是姑娘家,你叫人如何說?”
台前,黃婧已經揪了袖子,陳源卻仍是順著眉眼,沒有說話。
賀思今瞧著隻覺上頭這幾位說話可算有意思,也不知打的什麽機鋒,遂低頭道:“阿錦,去把收拾好的東西拿了去宮門那邊等我吧,等這邊定下了,我與爹爹一並出去。”
“是。”
吝惟眉尖一挑,瞧見那小丫頭先行出去,心中好笑。
忽得,就站了起來。
亓明月瞪他:“你做什麽!坐下!”
“我……”
“吝惟。”宴正清卻是瞧見了。
“哎!陛下!”吝惟一向如此,倒叫氣氛緩了不少,“皇后娘娘說得是,總得兩相看呢,陛下不如再等等。”
“吝惟!”亓明月已經咬牙。
不想,宴正清似是很高興:“這麽看來,你是有想法?”
“想法沒有,只是,有些眼紅。”
“哦?”
“陛下,算起來,我年紀也不小了,若是表演節目就能被陛下賜婚,那我也想表演一個,陛下也一並給我賜了?”
“陛下!”吝國公站起來,他刮了自家兒子一眼,“豎子無狀,還請陛下降罪。”
“哪裡的話,吝惟說的沒錯,既是春日宴,春色滿園,又怎可落一家。”宴正清伸手壓了壓,示意吝國公坐下,“吝惟,你既有此心,想來,是意有所屬?”
亓明蕙與亓明月一並抬頭。
可吝惟又怎是怕的,乾脆點頭:“是有。”
“很好。”宴正清欣賞道,“是誰家女?”
吝惟的目光打黃陳二人身上撣過,撣得如妃與黃陳兩家人皆是忐忑。
他收了視線,隻拱手道:“吝惟尚且不知此女心意,卻也覺得該是要尊重她。所以,還請陛下允許吝惟獻醜,博一個爭取的機會。”
這般作態,下邊皆是議論。
亓明月已經慪得想要離席。
賀思今瞧了瞧黃陳二人。
如今看來,皇后是屬意將黃婧許給吝惟的吧?或者說,只是不想要黃婧嫁給謙王,合了如妃心意。
不過看吝惟的做作樣子,他其實想要求娶陳源?
陳源,左相庶女,如果說前世裡吝惟的遭難與朝堂有關,那麽,相府與黃家背景應是不相上下。
可是陳源是庶女,以她目前觀之,陳源與嫡母的關系並不算親近。
這般庶女,確實更好利用。
再者說,以吝惟的風流做派,倒是很能吸引人,不愁陳源不喜歡。
陳源本就是個笑臉迎人的,這般人其實心中是有打算的,她如今不惜與交好的黃婧撕破臉站出來一起表演,便就是沒有給自己後路。
想來,這二人已有商定?
賀思今想得入神,卻是聽得一道風鳴。
訾顏拿著一根樹枝立在吝惟身前:“只有絲竹,沒有劍舞,有什麽看頭?”
訾老太太手裡的拐杖攥緊,訾顏沒敢看,隻向著上邊:“陛下,訾顏不才,也想獻醜!”
一鍋粥,亂得慌。
賀思今歎息。
突然又覺得自己想錯了。
恐怕今日這些身份尊貴的,都是來攪場子的。
“陛下。”訾老太太一聲,叫宴正清沒能應,“孫女胡鬧,老身在此,請罪。”
一言畢,人已跪下。
訾顏嚇得趕緊丟了樹枝去扶。
“陛下,孫女胡鬧,老身在此,請罪。”訾老太太躲開訾顏的手,仍是拜下。
“訾老太太請起。”宴正清親扶,又扭頭對訾顏道,“快扶著!”
如此,訾顏再不得上前。
吝惟往前上了幾步,挑了一張古琴出來。
而後,在眾人的尷尬中,渾然不覺地撥動琴弦。
琴聲中,黃婧陳源被宮人請了下去,黃大人與左相大人亦是甩了衣袖回位。
吝惟一人,將這戰場掃了個乾淨。
賀思今都能感受到上邊如妃壓著的怒火。
可惜,吝惟是吝國公府家的,亓明月是亓明蕙親妹,最重要是,今上又向來對吝國公府禮待。
此番賜婚的事情顯然就被這麽壓下,她又發作不得。
賀思今瞧向謙王殿下,她發現,這位倒是很緘默。
至於另一位皇子——
宴朝正喝著茶水,酒盞自打與謙王殿下喝過後便沒再碰過。
以往,她倒是沒少見過他喝酒。
原來,他本來是不愛喝的麽?
思索間,曲終。
吝惟起身:“陛下,這曲可能討賞?”
宴正清好笑:“少年郎,你今日如此,也算胸有成竹,倘若是你求的人不願,你當如何?”
“吝惟有自信。”他又躬身,“只怕是陛下不賞。”
“賞,如何不賞,說來便是。”
“陛下當真?”
這話問出,吝家的與座上的都坐不住了。
亓明蕙道:“陛下金口玉言,吝惟,你過分了。”
她這般說,吝惟便就昂了頭,一甩衣袍跪下:“吝惟鬥膽,請陛下替吝惟與賀家小姐賀思今賜婚!”
“鐺!”杯盞落地,亓明月已然要暈過去。
亓明蕙也是一震:“你說什麽?!”
她明明已經特意與他說好,怎麽會……
“皇姨母,吝惟思來想去,還是最喜歡賀家小姐。”
“你……”亓明蕙站起來。
訾老太太伸手一把按住孫女的手,蒼老的手指卻是又力極了。
訾顏垂頭。
倒是如妃在旁勾唇笑了。
“賀家的,是哪一個?”宴正清開口,聲音卻是不覺深了一層,一眼瞧下。
賀存高趕緊起身,剛要行出,就見一道鵝黃身影上前。
賀思今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自行往前:“臣女賀思今,參見陛下。”
她終於曉得,為何一直覺得不安了。
原來,人真的是有預感的。
手裡的扳指滾燙,她遙遙看向上邊那人,在對上他瞧下的雙眸後,拜下。
只是,原來他說的選擇在她,便就是這個嗎?
他早知今夜她必被牽扯,所以,叫她帶上他的扳指麽?
今日的鬧劇,已是夠了。
那黃袍之人不說,可吝惟這一出,已是最後一根稻草。
所有的聖怒,終當由此作結。
他說來謝她。
可是,她若是拒絕吝惟,捧出扳指。
他當如何?
舍她,替她免去賜婚,卻也要她獨承聖怒?
還是——
應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