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第五十章 直白 ◇
第五十章 直白 ◇◎賀思今,你好樣的◎
阿錦小力扯了扯主子的衣裳:“小姐?”
賀思今沒作聲, 她抬頭去看那道消失在宮門後的身影,剛剛,確實僭越了。他是在——生氣嗎?
這會兒宮門口冷清, 初夏正午的太陽當頭, 額上不覺熏出些細汗。
幾月之前, 聽聞漱石茶樓裡死去的女子,她也曾這般想過他。後來,她才隱隱覺察, 或許, 那一場火, 更事關吝惟。可如今五公主突然受傷,她竟又先入為主地記了他的名姓。
踏上馬車,她閉眼假寐。
誠然現在的宴朝, 與記憶裡的並不一樣。可她總也無法將記憶裡的人全然抹去, 或許是因為相信,他終究也會變成“他”吧。
眉頭不覺蹙緊, 恍然似是回到了那片血泊。
那是生命的最後一刻,血泊中的她抬眼。青色的衣袍落入眼簾,一如初見。他低頭看她,逆著光,她瞧不清晰。鴆酒在腸,刀劍入身,她眼前都是血霧。
從十歲到十五歲,他竟是那輩子,除了家人, 與她相處最久的人了。也許是生命最後的彌留, 她去夠那青袍一角, 好容易揪住了,卻已經說不出一個字來,口中汩汩的鮮血,昭示著一輩子即將走向終點。
普氏這才笑了。
如果不是他,那會是誰?
普氏已經由孫嬸扶著等在影壁,瞧見人她還有點奇怪:“我在這等你爹呢,你怎生回來了?”
只是,一直過了晚膳,賀存高也沒回來。
馬車裡,賀思今沉甸甸地想著,人都說有時候對一個人下了定論,只因為一個小小的細節。或許就是那被從手指間抽去的衣角,淡淡的一句好生安葬,才叫他的冷漠入了心,所以,很容易就會懷疑他不擇手段吧。
“夫人吐的時候還是挺多的,這婦人懷孕啊,就是一個人一個態,有人吃酸有人喜辣,還有人愛聞那草垛子味,沒個準的。”孫嬸接道。
普氏也是歎氣:“慪人,別人懷孕都胖呢,你看我這臉,都尖了!”
那究竟為了什麽呢?總不會是,要與他說一聲再見。
賀思今回頭看了看桌邊坐著的普氏,只能先按下擔憂,笑著過去:“要不,娘,我陪你給弟弟縫點肚兜一起等?”
思忖間,馬車已經停下。
人一松快不起來,就會亂想。小時候,她曾聽爹爹與娘閑說過,道是這給貴人瞧病,最怕瞧不好的,是大夫自己。
“說是摔了頭。”各中細節無人知曉,如果知曉,她也不用猜了一路,賀思今揭過話題,“不說這些,娘最近還吐嘛?”
她是他的婢女,他一日不松口,她便就一日出不去府門,他寧可日日與她相對,也不叫她再有機會動手,又怎麽會替她,這個小小的婢女報仇。
她等到了他蹲身,等到了他伸手,然後,等到了那衣袍從她手中抽走,好似是最後一絲與這世界的關聯,也一並去了。那人沉眉看她,隻淡淡道了一句:“來人,好生安葬。”
這些日子,她也曾問過自己,那個將死的時候,那般費力地去夠他,究竟希望他做什麽。替她報仇?不可能的,保下她這個賀氏孤女已是仁慈,她要殺的,可是他的父皇。
“我說怎麽吃著飯被突然召進宮,那五公主怎麽了?很嚴重嗎?”
不想要這樁婚約成行的人不多,有立場又能操控五公主的人,更不多。歲和宮宴請,宴雅琪出事,這樣的一出圍魏救趙,究竟會是誰的手筆。
“爹爹就是入宮給五公主瞧病的,五公主不上課了,我這個伴讀還留在宮裡做什麽?”賀思今從青雀那兒接了手扶普氏,現在有些月份,普氏身子明顯重了,走路也是慢慢的。
睜開眼,她輕輕歎了口氣。
“哎籲,娘真是受苦了。”賀思今把話題引過來,自是還要負責哄的,“等他出來,我替爹娘一起錘他!現在咱是被拿捏了,忍忍。”
派去宮門口打探的小廝來來回回幾趟,也沒帶出信來,叫人心焦。
“你這是盼弟弟瘋魔了吧!去去去!”普氏唬她。
賀思今卻是沒管,自己個兒捱過去。
這一等,便就等到了夜深。阿錦衝進來喊老爺回來了才將一個院子的人都喊回了魂。
“怎麽回來的?”
“府裡馬車接回來的,我瞧見阿明了!”
“那就好,那就好。”賀思今回頭,“娘,無事了,我去照顧爹爹用飯,你快睡吧。”
“等都等到這點了,剛好,將將吃的也吐得差不離了,我去陪他,你回院子吧。”
賀思今想要再爭,卻已經聽得外頭又進了小廝來傳話:“老爺說家裡有客人相陪,遲點過來,讓夫人小姐早些歇息。”
“客人?!”
這個時辰,怎麽爹爹還會帶客人回來?
“客人是誰?”
“是七殿下。剛剛送老爺回來的,也是七殿下。”
?????
書房內擺了酒菜,賀存高請人坐下:“招待不周,殿下莫怪。”
宴朝按住了酒水:“賀神醫也辛苦一日了,酒便就算了。”
“也好,也好。”賀存高屏退了管家,“那殿下,用飯。”
“賀神醫也用。”宴朝頷首,也沒拒絕。
兩個剛剛從宮裡頭出來的人,便就當真這麽相對坐著用飯。賀存高並不知該對這少年皇子說些什麽,他猶記得女兒的話。
眼前的少年沉穩,本就是一眾皇子中最得寵的那個,卻偏偏不驕不盈的性子,處理起政務來,也絲毫不遜色於年長他幾歲的謙王。
這樣的人,本不該被身世所累。可陳年往事終究是口破敗的鍾,有人將其偏非擱於城中鼓樓,風必灌之。
振聾發聵。
賀家,確實需要選擇。
“謝過賀大人了。”少年放下筷子,“冒昧上門打擾,見諒。”
“夜裡宵禁,殿下送下官回來,理應備酒相迎。”今日等五公主醒來後從宮裡出來,眼前人一路相送,到了門口突然問他可否討口飯,委實嚇到他,沒想到真的是來吃口飯。
宴朝笑了笑,卻是又道:“賀神醫,我還有一事相求。”
“殿下折煞下官了,殿下請講。”
賀思今本就未睡,聽見父親的話人都愣住了:“他要見我?”
“說是五公主的事情,想與你問問最近南書房的情況。”賀存高斟酌了一下,“茲事體大,不能叫旁人曉得,所以,你得去我書房單獨見他。”
“……好。”
見女兒開門就要出去,絲毫沒有猶豫,賀存高上前幾步,伸手按住她肩膀:“今兒,你……”
賀思今聽出些話頭,她站住腳,將肩膀上的手拉下,認真道:“爹,不懷好意的人已經找上了我們賀家,所以,女兒確實擅作主張做下了選擇,放心吧,起碼,我信七殿下不會害賀家。”
話已經直白,賀存高沉默了一瞬。
“好。”他拍拍女兒的手,“今日,五公主沒有性命之憂,摔頭只是看著凶險,重要的,是心疾。”
“五公主能蹦能跳,怎會是心疾?”她知道心疾,之前有個小公子娘胎裡帶的心疾,連快走都會犯病。
“憂思之疾,可謂心疾。”
憂思?宴雅琪成日裡地玩鬧,何來憂思?刹那間,她抬眼問:“爹是想說……”
“去吧。”賀存高道,“書房。”
宴朝等得並不久,他在看一本藥經,聞聲回頭,就看見白日裡對他可謂不敬極了的小姑娘,低頭關門走進來。
賀思今注意到他在看的書,往裡邊走了幾步:“殿下。”
“賀神醫應已經同你說過。”
“我明白。”她立在那裡,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公主身邊的人,恐怕並不單純。殿下可以著手去查一查。”
“嗯。”
“我聽說,五公主本是很早慧的姑娘,慧而藏拙,恐有受脅。”賀思今道,“不過,這也需要殿下查一查。”
“嗯。”
賀思今沒敢看他,想了想複道:“宮裡的人,如今變了一些。如妃近來常有與皇后相伴,良妃倒是不大過去,不過,春日宴後,宮裡多了一位年少貴妃,想必,不是一朝意外。”
“還有嗎?”
“公主的事情,大概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了。”
“好。”宴朝放下藥經,緩緩走過去,“那下一步,來談一談我的事。”
“?”賀思今抿唇盯住腳尖,片刻道,“殿下上次不是說,不問。”
“問的不是賀家知道的事,我問的,是你一個人知道的。”宴朝說著,卻仍瞧不見她眼眸,從一進門,她就沒看他。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他忽而屈指,將那收緊的下巴抬起。
賀思今嚇了一跳,雖只是一觸即逝,她卻猶自瞪大了眼。
指腹溫軟,似一盆涼水將宴朝的意識陡然澆回,他複用那指掩唇輕咳了一聲:“你抬頭說話。”
驚疑中瞥見他側過身子,賀思今這才回過神來,張皇捏了捏指尖:“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白日見你,你質問我,為何會為了拒婚,不擇手段。”
好比鐵錘壓下,毫無讓她辯駁的余地。
“我沒有……”
“你的眼神,很直白了。”宴朝卻開門見山,“所以,我想問,在你的夢裡,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叫你這般判定。”
“……”
燭火跳躍了一下,映得人眸光也晃動了一分。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許久。宴朝終於聽得那人一字一句道。
“對不起,殿下。”
是個人都能聽出來的敷衍,他又何須這一句對不起。
半晌,他垂了手:“賀思今,你好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