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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遊》第十二章 共時交點
  劫雲消失了,晴朗的天空中,依稀回蕩著煞魔們絕望不甘的淒鳴。

  絞殺舔了舔嘴唇,飛了回來。她的模樣變得妖詭莫明,臉似女童嬌嫩紅潤,雙目燦若星辰,目光流動猶如水銀瀉地,寒亮晶瑩。脖頸以下,覆蓋著數寸厚的黏稠血液,盤繞著肌膚緩緩蠕動,時不時從血水內鑽出一個域外煞魔的嘴臉,或妖媚或猙獰,或呻吟或厲吼,或張牙或吐舌……在煞魔們的勁頭,不例外地印著血紅色的奇異符號。

  “爸爸,我吃得好飽哦!”絞殺心滿意足地舞動著觸手,暴戾陰騭的氣息向四處彌漫開,令人不寒而栗。

  “幸虧你醒得及時,不然老爸就要掛了。”我下意識地偏過頭,離她遠一些,雖然乖女兒不可能傷害我,但我心中還是湧上了一絲不可抑製的忌憚。

  “誰敢吃爸爸,我就吃它。”絞殺縮小身軀,躍落到我的肩上。我冷不丁打了一連串寒顫,一股奇詭的煞魔氣息穿透肩頭,滲入內腑。這股氣息變化多端,似來自陰森的惡魔地獄,血腥殘暴,令我產生恐怖、痛楚、迷亂等負面情緒;又忽而化成暖洋洋的春流,醉得五髒六腑又酥又麻,飄飄欲仙,眼前生出數活色生香的美妙幻象,令我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

  螺旋生死氣自動生出感應,以迅猛的速度旋轉成一道龍卷颶風,絞殺滅了煞魔之氣,我這才定下心來,覺得一絲絲後怕。吞噬了域外煞魔的絞殺,明顯發生了進化,要不是神奇的生死雙氣,我一碰她就會被煞魔氣息侵蝕。

  “果然是域外煞魔。”悲喜和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絞著,若有所思,“所謂血戮林裡的妖獸種籽,可能是遠古年間,域外煞魔進入北境時意留下來的卵,湊巧被你孵化了。”

  我恍然道:“難怪楚度為了她不惜殺光血戮林的土著。他一定感應到了妖籽的煞魔氣息,想要佔為己有”

  悲喜和尚道:“只有經歷過森羅萬象魔煞玄劫的人,才會知道域外煞魔有多麽可怖。你的運氣不錯,白撿了楚度的便宜。”

  我有自知之明,如果沒有絞殺擋住第六道玄劫,我會把內髒一一吐出來,死得難看,至於後面三道威力最恐怖的玄劫,就更不用說了。

  “爸爸,我要看那本書。”絞殺忽然央求道,“就是上次爸爸讀給我聽的那本書。”

  她仰起臉,出神似地回憶道:“《悲喜換身秘籍》,我需要它!”

  我心頭一震,乖女兒這幾個字說得老練流利,全然沒有過去的懵懂。雖然《悲喜換身秘籍》早被雙頭怪咬碎,但憑我的記憶,還是將秘籍慢慢記起,讀了出來。

  隨著我念出的一字一句,絞殺目射厲芒,渾身的血水像怒浪洶湧起伏,數煞魔咆哮亂舞,在血水中千變萬化。

  “吞噬了煞魔,它已經徹底開啟了靈智。”悲喜和尚道,“一旦絞殺進化成最頂尖的煞魔,整個北境將變得哀鴻遍野,屍骨累累。”

  從悲喜和尚的言辭中,我嗅到了一絲危機,訕訕笑道:“前輩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嗎。”話雖如此說,但心中卻暗自揣測悲喜和尚話中的意思。

  悲喜和尚冷笑一聲:“論哪一種域外煞魔,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吞噬。絞殺的煞魔血脈,注定了她會滅絕北境所有的生靈!除了你,我,楚度等幾個頂尖高手,人可以幸免。”

  “不可能!絞殺不會濫殺的!她認我為父,一定會聽我的話!”我強行大聲辯解,腦海中卻閃過絞殺吸乾一具具生靈血肉的畫面。

  “聽你的話,活活餓死嗎?成為域外煞魔之後,它的胃口會越來越大,會不停的尋找獵物吞噬。”悲喜和尚的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是域外煞魔的生存方式,是絞殺的宿命!”

  我如遭電擊,心裡一片混亂,不由自主地望向絞殺。她渾身的血水冒出刺眼的光芒,血光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圖案。我的目光一觸及圖案,就像陷入了窮盡的血海中。

  悲喜和尚緩緩道:“或者現在殺了她,根除後患;或者任由她成長,直到毀滅北境。只有兩條路可選。”

  我大驚失色:“前輩要殺她?”

  如果悲喜和尚動了殺機,我只有拚死和他一博了。

  悲喜和尚微微搖頭道:“就算北境洪水滔天,生靈塗炭,也和我關。”[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旋即心中生出一絲明悟:“是否前輩一旦干涉,便自動卷入了因果命運,會對前輩所持的另一種規律產生阻礙?”

  “你不用費話套取我的修煉心得。”悲喜和尚一哂,又道,“其實北境災難的真正根源,應該是你。”

  這話說得我差點兒跳起來,悲喜和尚又道:“難道你沒有發覺嗎?楚度、絞殺、魅、天精這些亂世的東西都和你密切相關,你就像一根形的命運之線,將他們串聯在了一起。依我看,你才是北境覆滅的禍根!”

  我嘴唇發麻,想要分辨卻又從說起:沒有我,楚度也許不會生出代替魔主之意;沒有我,絞殺至今還在血戮林沉睡;沒有我,魅的傳承已經中斷;沒有我,阿修羅島對人妖永遠是一塊禁地……

  難道真像莊夢卜算的那樣,我是個災量?

  悲喜和尚目光中閃過一絲譏誚:“你和楚度兩人很有意思,你們比拚的,是誰先毀掉北境。”

  我沉默許久,道:“路遙方知馬力,水落才見石出。前輩不是我,又怎知我不能走出另一條路?”

  “我拭目以待。”悲喜和尚和我對視片刻,話鋒一轉,問道:“你體內想必生出了一番新的變化。居然將手腳的沙羅鐵枝也弄斷了。這才是你招來森羅萬象魔煞玄劫的原因嗎?

  “前輩這次又拿什麽來交換我的秘密呢?”

  如果對方是楚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抓起來,用法力透體強行察看,可是以悲喜和尚高傲的風骨,打死他也不會這麽做。

  這是真正的名門風范。

  悲喜和尚稍做猶豫時,我已經搶在他的話頭前,把螺旋生死氣的緣由說得明明白白,沒有一分一毫的隱瞞。說罷,我朝悲喜和尚微微一知,道“甜頭你不吃也吃了,總不能賴帳吧?”

  “一因一果謂之命,因果難測謂之神。寂然不動心之體,感而遂通神之用。”悲喜和尚輕哼一聲,終究還是不得不吐露真言。我立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教誨。

  “每個人一生中,或多或少會遇到幾件難以用因果常理解釋的事,當你苦苦思念一個人時,也許她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當你步入某個場合時,你會發覺,在夢裡有過似曾相識的經歷;當你面臨劫難,惶惶不可終日時,佩戴的美玉會莫明其妙地碎裂……世人往往稱之有巧合。”悲喜和尚的聲音飄忽不定,仿佛一點幽暗的燭光,在濃霧彌漫的荒野小路中閃爍,若隱若現的路盡頭,通向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巧合,不正是一個交點嗎?”我忍不住心潮澎湃,兩個完全不同天地陡然交匯,發生了意料之外卻又意料之中的事。

  “第一次接觸到那個神秘的交點,是在一萬年前,當時,我已臻至妙有道境多年,始終難以邁入知微,就像隔了一層模模糊糊的薄紗,似乎伸手可觸,但總是差了那麽一點點。我還清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天氣炎熱濕悶,黑暗光,仿佛醞釀著一聲雷雨,卻遲遲懸而不下。我打坐至半夜,忽然覺得心浮氣躁,再也不願意繼續修煉下去了,於是索性出了屋,在山中漫目的地走。”悲喜和尚露出深思之色,“修煉半途而止,這對我來說是極為罕見的事,平時哪怕再苦悶,我都會憑借意志堅持下去,可是那一晚,竟然猶如鬼使神差一般,令我再法控制自己,總感覺要有什麽事發生。當我走到後山時,漆黑的夜空忽然被星光照亮,我就像墜入了一個美妙的夢境中,數顆璀璨的流星從頭頂上空掠過,我不經意地想起了門中一段流傳已久的戲言。當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後山的石頭會唱歌,有幸聽到歌聲的人,能永遠快樂。這對當時的我而言,邁入知微便快樂。我突然著了魔一般在山間狂奔,尋找傳說中會唱歌的石頭。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它!我一定能邁入知微!我全部的身心,都被這個念頭漲得發抖發顫。仿佛除了這個興奮而瘋狂的念頭,我就只剩下一具空殼!我幾乎把後山掘地三尺,翻遍了每一個角落。”悲喜和尚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猶如漫山遍野的腳步聲,將我帶入了那個神秘的深夜。

  “找到了?”我忍不住問道。

  “沒有。”悲喜和尚忽然平靜下來,“我孤零零地站在山巔,雖然形單影隻,兩手空空,但這個念頭自始至終在我心中燃燒不熄……我一定會找到!流星雨消失了,一塊冒著火花的石頭從高空墜落,仿佛冥冥之中有感應的契合,我攤開手,接住了它。那是流星的碎片,落中掌心發出了奇妙幽玄的聲音,猶如大海的神秘之歌。”悲喜和尚閉上眼,回味般地微笑,“也是在這一刻,我進入了交點,邁入了知微。”

  我怔怔地望著他,千萬種複雜的滋味交纏在心頭:悲喜和尚,清虛天的名宿,後山會唱歌的石頭,碧落賦……甘檸真淒然地說“我的父親,是晏采子”。

  “原來如此。”我竭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我早該想到了,除了那個消失蹤的晏采子,天下還有誰能與楚度分庭抗禮?

  躊躇再三,我還是難以決定是否要道破對方的身份。

  “其實神秘的交點處不在,能否隨時隨地進入,才是把握這一天地規律的關鍵。”悲喜和尚接著道,“這條因果之外的嶄新規律,我把它稱作共時交點。”[

  我喃喃道:“內心感應的天地,與外界的天地在同時出現交匯,簡單地說,就是心想與事成之間的湊巧,情與景之間完美契合,夢與現實之間的相互對應,對麽?上次你的神識,不展現出這一種奇特的規律。”

  “交點變化窮。”悲喜和尚頷首道“屋漏逢夜雨,久旱逢甘霖。不同的心境和相同的外物,交點巧妙也各自不同。”

  我道:“我在大唐聽過一個故事,有人夢見自己被一隻金綠色的甲蟲啃咬,屍骨存,夢醒後,他為此擔心不已,不久憂慮成疾。家人請了一位名有相士為他解夢,恰好此時,紙窶窶響個不停,原來是在屋外,一隻飛蟲正貼著紙飛舞,相士撕破紙,一把抓住了這隻飛蟲。說來古怪,飛蟲正是一隻黃綠色的金龜子,與此人夢中的甲蟲極為相似。”

  悲喜和尚欣然道:“看似巧合,實則自有意味深長之處。共時交點,與因果迥然不同。”

  “這就是啃咬你血肉的悲喜和尚。相士對此人說道,隨後讓他親手捏死了金龜子。幾天后,病人痊愈了。”我深深望著悲喜和尚,一語雙關道,“對我來說,開花的沙羅鐵樹,便是我夢中的甲蟲。敢問前輩,日夜困擾你的甲蟲,又是哪一隻呢?”

  悲喜和尚不動聲色:“你如今自身難保,還有閑工夫打探別人?”

  我一咬牙,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檸真是別人嗎?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浴血闖,危在旦夕,如何狠得下心腸袖手旁觀?晏采子前輩,找到了會唱歌的石頭,你真的快樂嗎?”

  空氣仿佛驟然滯重,夏日正午的炎風說不出地燥悶。

  “你不也為了魔主之位,拋下甘檸真嗎?”悲喜和尚緩緩道,“何況她是為了救你,才自投險地,這是你製造的因果,理應由你了結,別說是區區一個甘檸真,就算碧落賦所有的弟子都倒在鯤鵬山上,也和我沒有半點關系。”

  “可檸真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怎能這麽對她?”

  “她連最不願意提及的身世都告訴你了麽?”悲喜和尚的神色變得十分奇怪,仿佛五味瓶突然被打翻,甜、酸、苦、辣、鹹了他一臉。轉瞬間,他所有的表情都斂去,似過眼雲煙,他和身影也在雲煙中淡去了:“甘檸真是昔日一個名叫晏采子的人的女兒,今日的我,是了牽掛的悲喜和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了牽掛?”我心頭劇震,恍然大悟:甘檸真興許是晏采子在北境留下的唯一因果,也等於是他共時交點規律的唯一破綻。斬斷最後的因果,晏采子便能徹底圓滿自在,突破知微,直達北境從未有人涉足的上境界!

  未來的某一天,他會親手除掉甘檸真嗎?我不知道,在晏采子漫長的求道歲月中,這樣的念頭是否如暴漲的野火,燒得每一個深夜先發抖發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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