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神奇之地
  據康術德的回憶，那一次去津門是1935年的冬天。

  他才剛在宋先生的店鋪裡學著跑了一年多的買賣。

  起因是當年十二月初，宋先生收到了津門一位官場朋友的電報。

  那個當官的在信裡說，其上司突然要娶姨太太，日期定在當月下旬。

  因時間緊迫，所以想委托宋先生按照八百大洋的價錢，給找點送的出手的玩意送到津門來。

  康術德覺得這麽著其實也行，只是擔心人家沒下板兒呢，這點兒不做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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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立當然不乾啊。

  這時候，就連康術德也隻補習了國文和數學而已。

  就因為人生地不熟的，等他們排在人流後面，慢悠悠的走到外頭。

  多年後，康術德才琢磨過來。

  給李立氣得啊，嘴裡不停咒罵門房壞了良心，愚弄他們。

  按說，他們的確是到了那門房指點的地方了，可是偏偏找不著起士林。

  還有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守在門口，在大風裡挺得筆直，專門負責給出入的人開門。

  然而肖忠聽了卻很是不滿，還沒等康術德開口就替他攔了一道。

  尖嘴猴腮，還長了一對扇風大耳的李立卻是個滑頭。

  自然是心裡打鼓。

  勉強攔住了一位，還沒等他們表達來意，這位張口就是“八格牙路”，居然是個東洋人。

  要說他們真正能確定自己沒走錯地方，還是因為走近過來，發現起士林的玻璃窗裡，確實有洋人吃西餐。

  於是，肖忠也沒法反對了，隻好鼓起勇氣跟著李立和康術德往大門走。

  這小子就說了，“去是可以去的。可總不能白跑腿兒挨凍，當保鏢護駕的呀。兄弟啊，你必須得請客，而且得請貴的。請我和肖忠開開洋葷。”

  自詡手裡已經攢了五六十塊錢，已經足夠應付的了，便不讓肖忠出言勸阻，一口應下。

  當再次得到了外國巡捕點頭，他們幾個才乍著膽子走了過去。

  讓人簡直難以置信這樣氣派的建築居然是飯館，他們一直都以為這種地方，不是洋公館就是洋銀行呢。

  康術德這次堅定的支持李立。

  “到了起士林也就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

  康術德哪兒能讓肖忠掏錢，就過去按他的手，自己掏錢按仨人的份兒一氣兒買了三套。

  最後還是康術德在白樓的圓形門楣上發現了幾個洋文字母“KIESSLING & BADER”。

  但過去了還是不敢太靠近大門口，不約而同，仨人都一起抬頭找起士林的招牌幌子。

  肖忠和康術德的身子暖和多了，走路就有勁兒了。

  火車站門口候著的洋車幾乎全拉著客人走了，再想找一輛空車都難，就別說他們仨至少得坐兩輛車了。

  可還沒等三人站定，又有一個外國巡捕出現了。

  康術德和李立都當時嚇了一跳。

  果不其然，那外國巡捕耍著手裡的警棍，已經轉身走了。

  “我還告訴你，肖忠，你可別不知好歹，我也是為你好，這叫機會難得。否則就憑你一個‘臭腳巡’，這輩子都沒有上美利堅的機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能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咱另眼相看。”

  看來看去，還是沒找著匾。

  第二天天沒亮，小哥兒仨就起了床，一起去前門火車站買了頭班的火車票。

  “我聽說津門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之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

  他比康術德大兩歲，挺有個當哥哥的樣。

  可他們幾個，又哪兒認識洋字碼啊。

  反而取笑肖忠傻氣，肚子都讓燒餅油條佔了，這等於是替康術德省錢。

  這哥兒仨一下車，就覺得西北風嗚嗚響著，街上的電線在風裡搖蕩，風刮得人站不住腳。

  吃了東西，大冷天裡就顯出不一樣了。

  康術德不是個小氣的人，覺著是該做這個東，才對得起倆朋友。

  再不進去，他怕外國巡捕再起疑，怕是追過來又要惹來無端的麻煩啊。

  就連個牌匾幌子也沒見有啊！

  洋樓比比皆是，還有外國巡捕，讓他們仨看得目不轉睛，處處新鮮。

  沒想到李立非不吃，這小子要把自己肚子留著吃洋飯。

  何況聽李立一番介紹，他自己也對起士林有點感興趣了。

  後來他們只能跑到一個背風的地方去合計，下面該怎麽辦。

  門房讓他們中午再來送東西，說官老爺中午的時候會回家吃飯。

  大概是想看看他，憑著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辦好這件事。

  “再說了，他要沒有這個錢，我也就不提了。那不是這小子每個月都能掙個二十塊嗎？比你一個月八塊錢，多掙將近三倍呢。我沒別的要求，去津門我吃住都可以撿便宜的，就想吃這一頓洋飯還不行嗎？大不了以後等我掙錢，再還請他就完了。”

  “嗨，李立，說什麽呢？朋友間幫忙還講條件？吃這樣的西餐，那得好些錢，遠不如爛肉面實惠，咱們幾個誰也沒闊到胡吃海塞的份兒上。小康給你出路費請你逛逛津門就夠可以的啦，別不知足。太矯情了你……”

  所以沒轍，他們仨都戴著皮帽子，只能抱著東西，手揣在棉袍的袖子裡，靠兩條腿步行。

  而窗戶前那些圍觀的人無不對他們投來羨慕的神情。

  所以也沒催，老老實實跟著走，還幫著打聽路。

  五四.二五零.一五八.二零零

  肖忠是個大塊頭，也很講義氣。

  上下打量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就用手一指，指向了馬路對面。

  可沒想到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卻得知那位官老爺一早就去衙門處理公務了。

  肖忠和康術德也懶得跟耍雞賊的李立計較，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但這個時候肖忠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是有點被餐館裡的富麗堂皇嚇著了。

  肖忠生怕是搞錯了，也伸手指著那房子跟外國巡捕確認。

  應該說，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康術德，是純屬硬著頭皮接下這個任務的。

  這一下，他們仨沒抓撓了。

  結果肖忠兩套，康術德一套，很快就進了肚兒。

  比京城的六國飯店都六國。所以我的條件就是，到了津門，咱就得去起士林吃一頓西餐。怎麽樣？能答應不？”

  “這地方是咱們能進的嗎？要不就別去了。沒吃過豬肉。咱們在外頭看看豬跑就行了……”

  這兩個馬家花園門房領班的兒子，就是他當時最信任的人，僅能依靠的助力了。

  “起士林？”

  津門可是個大風口，到了冬天，冷就冷在了風上。

  就說這事兒有多背吧。

  不過，津門的租界可比京城東交民巷規模大多了。

  這時候肖忠看見馬路邊有個賣早點的攤兒，立刻走不動道兒了。

  宋先生就趕緊按對方的要求，從庫裡選了一對紅珊瑚寶石盆景。

  他往前一步，“老兄，別敲了啊，我們在找起士林呢。”

  招得外頭站著許多人，跟看拉洋片一樣的圍觀。

  除了不想讓朋友失望以外，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馬路對面的外國巡捕還盯著他們呢。

  這仨人的眼神順著移動過去，才發現馬路對面就是一座非常洋氣的白樓，大玻璃門，大玻璃窗。

  然而更沒想到情況發生了。

  好在肖忠也是巡警，對這個倒是不怵頭。

  但因京城事務繁多，無法親自前往，便指派康術德代為送貨，把錢收回來。

  因為不想出個閃失，把宋先生親自交代任務辦砸了。

  能不能面對這筆對普通人而言已經算得上是巨款的錢財，不起貪心。

  他就跟門房打聽了一下，居然聽說離著不遠，走過去不到一裡地，到大街盡頭拐個彎兒就能看見。

  就這樣，事兒定下來了，而且說走就走。

  這不當不正的點兒，離中午還挺長時間呢。

  也不知是他的鎮定起了作用，還是起士林這仨字兒，就是不通漢語的外國巡捕也能聽懂。

  他塊兒大啊，一早上沒吃東西，肚子早抗議了。
    於是直奔過去，摸出銅子兒，說什麽也要先買套燒餅油條，再來碗豆漿打個底兒。

  李立很知趣，知道得先辦完事，才好去吃飯。

  李立於是起了意，想趕緊找到起士林，去洋飯館享受去。

  李立臉一紅，卻扔強自爭辯說，“嘿，瞧你這話說的。我怎麽就矯情了？京城和津門的周邊還有土匪呢，‘吃飛輪的’（專在火車上扒竊的小偷）更多如牛毛。幫小康這個忙，不光是跑腿兒的事兒，那是要跟著他提心吊膽冒風險的，難道開開洋葷還過分了嗎？”

  來來回回，這條大街上溜達了好幾趟，他們也沒發現，這條街上有像飯館子的地方。

  “那怎麽行啊，看和吃是兩回事。就跟你平時大街上看巡警，跟你自己穿上那身衣服能一樣嗎？完全是兩種心境好嘛。更可況你們倆吃了，我還餓著呢？我說，今兒可連輛洋車都沒叫，車費全給小康省下來了。好不容易才找著地，到了門口還不讓進去啊！你們也真對得起我？”

  別看他沒什麽正經事兒，時間一大把，可偏偏要講講條件。

  三個鍾頭，大早上的就到了津門。

  別看當時已經領了巡警的差事，可為了康術德，他竟然不惜跟警署告假，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大冷天的，他們去哪兒等著去啊？

  想問路吧，這地方穿大衣，看著像吃西餐的還都不愛搭理他們。

  而是因為宋先生是想對他的能力和人品做一次綜合測試。

  他便求助於兩個好友，李立和肖忠陪他同去。

  當他們進去的時候，再一回望。

  仨腦袋挨在一起仰望了半天，純屬狗看星星一片明。

  他知道那年頭的津門，是五方雜處之地，非常亂的地方。

  反正這家夥收斂了凶相，也沒再揮舞警棍。

  這主兒目露凶光，還用警棍敲牆，驅趕他們走人。

  倒是李立還凍得跟篩糠似的，走到大街盡頭拐過彎，已經沒有了太大興致再觀賞租界的西洋景了，就想著趕緊進餐館暖和暖和了。

  還沒真正進去他們就發現，這起士林確實是個神奇的地方。

  這裡的這道大門，似乎就是好人與壞人，平庸與高貴的分界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