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失聲而笑
  和別桌靜待服務員繼續介紹，或者主動詢問詳情不同。

  嚴宏和池國維坐的這一席，服務員話音都沒落下，他們倆就又吵吵上了。

  一個大咧咧的說，“什麽，煸炒駝峰絲？就沒聽說過。我只知道扒駝峰。這麽腥臭，這麽油膩的東西，你們居然只是這麽煸炒一下，就送上來了，能吃嗎？誰出的主意？你們到底會做不會做啊？”

  另一個不懷好意的譏笑，“嗯，哈哈哈，這不成了劉寶瑞的相聲了？哎，小同志，你們後廚誰做主啊？這是哪兒聘的野廚子？回頭跟你們經理說說，這樣的廚師不能留，可別讓假行家給騙了。”

  跟著，他們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就自顧自的給大家科普上了。

  他們既然創造了“因”，就必然要承擔由此衍生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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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只知道把後廚和經理的話原封照搬，自然會心虛和難堪。

  兩個服務員都沒好意思把這碗米飯真正的作用解釋清楚，就滿臉通紅地匆匆下去了。

  想當年，嘉慶帝就最好這口兒，這是同樣記錄在膳底檔上，有據可查的事實。

  一般都得將駝峰用涼水洗淨，放在開水鍋裡用微火反覆煮。

  他們對於駝峰的看法，也是廚行裡公認的烹飪經驗。

  “可盡管是以駝峰主料，卻需配以火腿、玉蘭片、冬菇、韭黃、雞脯才行。而且先得把駝峰浸泡一日，修去雜物，衝洗乾淨。還得放入鍋內汆上幾次，反覆用溫米酒洗淨。才能再下鍋煸炒。”

  “嚴經理和池經理可是兩家宮廷飯莊的領導啊。諸位廠長、書記，我可是專為了你們，才把這兩位貴客請來和你們同席啊。這樣好的機會都給你們了，你們可不要說我不夠意思啊。想要開拓新業務的話，你們一定得把兩位經理陪好。”

  這不，到了此時，寧衛民也終於帶著張士慧來到這桌敬酒了。

  如此，眾人的好奇心便再難克制了，也紛紛動筷隨之品嘗。

  眼睛似乎在同時擴張了一下，而且身體也齊刷刷僵住了。

  “各位，這絕不是我們兩家派來的廚師能出的歪主意。連我都知道，駝峰這東西因為全是駱駝身上沉積的脂肪。因此隻適合溜和扒，吃的是個酥軟濃香。”

  這些話一句接一句，不但清晰可辨，也讓人聽了難以置信，感覺十分誇張。

  這一嘗，大家這才感受到其中的妙處，懂得了旁人為什麽會給予這麽高的評價，甚至是收不住口了。

  全然沒想到京師的餐飲業藏龍臥虎，背後給寧衛民支招的食堂大師傅“張大杓”才是真正的宮廷菜大師。

  隨即這兩位大經理馬上就動了筷子，從盤中夾起一條駝峰肉絲放入口中，急不可耐地想要驗證一下旁人是否言過其詞，大驚小怪。

  別看他們嘴上指責別人無知，其實真正把無知當個性恰恰是他們自己。

  “辛苦各位了！沒有大家的幫助，壇宮哪兒有今天這麽體面的樣子，我先乾為敬！還希望咱們以後繼續加強合作，各位多多關照！”

  如果見都沒見過，又何談會做呢？

  再之後，大家明顯看到他們倆的神情大變。

  “依我看啊，壇宮的買賣準沒錯。你別聽那二位胡咧咧，連他們那樣的都能把飯莊乾好，小寧經理沒道理連他們都不如，是不是？”

  “有學問……”

  如若不信啊，那只要聽聽許平治和胡寬富這兩位默契的老搭檔，在離席上廁所過程裡，你一言我一語的私下裡的聊天內容就知道了。

  想想看，全國的病人都京城跑，那京城的大夫見到的疑難雜症就多啊。

  沒錯，嚴宏和池國維不虧是宮廷菜飯莊的資深職工，眼界和見識還是有一點的。

  然後再像處理魚翅和鮑魚一樣，將煮熟的駝峰放入雞鴨湯裡，用微火慢慢煨一段時間，才能減掉腥臭，讓其入味。

  但他們畢竟還不是真正的名廚，他們的飯莊在承襲宮廷禦膳上也有所偏差，所以他們的認知也就存有很大的局限性。

  “不是，不是，沒笑你啊。我是突然想起那二位。一開口就沒好聽的，死性不改，永遠詆毀人家，這簡直像極了一種很拗的爬行類動物，一旦咬上了東西是絕不撒口啊，除非聽見驢叫，你說像不像？”

  總而言之，作為“天下第一味”的宮廷菜，最顯著的特點就在於包羅萬象，南北交融。

  做法很簡單，是將發好的駝峰切成小長方塊，放入清湯鍋內，小火燉開。

  寧衛民的表現與嚴宏和池國維完全不同。

  “長見識了……”

  誇張嗎？
  一點也不！
  要知道，這世界上許多的廚師和美食家都認為豬油很香，鵝肝很香。

  所以至此為止，這一桌人的情形變得越發詭異起來。

  “沒錯，這菜當之無愧！怎麽能這麽香啊！太有味兒了！”

  但問題是，什麽事兒就怕先入為主，更怕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

  哪怕沒見過，去查個資料，或是跟主任專家打聽一下，往往就能解惑，知道該怎辦了。

  不但能有效去除惡臭，而且還能讓這種臭味變成獨特的香味。

  然後將湯潷出，講駝峰掛好雞蛋糊，下油鍋炸成黃色。

  這兩位好為人師的大經理太自負了，也太狹隘了。

  要知道，雖然大多數廚師都認為駝峰不能燉，但宮廷膳底檔中卻能查到一道長期存在的膳單菜——“侉燉駝峰”。

  有的人居然微微閉上了眼去體驗口中味蕾的綻放，有的人極為珍惜的小口小口的咬……

  “看看，還給上碗米飯佐菜？可真行啊。難道用這個讓咱們大家來遮蓋臭味嗎？這還是山珍海味嗎？不成了臭豆腐拌面的‘窮人樂’了？荒唐啊！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說句不好聽的，外地的外科大夫要給病人開刀，一旦發現病人體內長了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或是出現了沒聽說過的病變，他還敢貿然下刀嗎？
  當然不敢。

  但反過來，放在京城的大夫身上，也許就不算什麽事兒了。

  “可不，人家給錢還痛快呢，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拖延。要不說人家是乾外企的呢。我是真心盼著‘壇宮’的買賣好，咱們才能跟人家長期合作不是……”

  反過來，這一點卻是民間的廚師很難做到的，即便是八大菜系的扛鼎之人也不行。

  “可不，衝這份小氣，可想而知，和他們打交道不容易啊。對了，說個正事，我今天看了這壇宮的壁畫我就想，這效果也太牛了。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恢復一下牆紙壁畫業務，這方面咱們是強項啊。雖然比不了這些美院教授的水準，可成本低啊，這小寧經理不是說還有擴大營業面積的打算嘛，咱們要能承攬下來多好……”

  至於其他菜系不過是地方區域性的綜合醫院而已。

  不過，任何事情往往都是有慣性的。

  但即使如此，吃過飯後，人們也仍然滿口余香。

  為此才會專給每人上來一碗米飯，好去衝這種極油極膩的香。

  就像港城的蔡瀾寫文《死前必食》，列數天下美食，豬油撈飯入選其一。

  可見世事無絕對。

  而且隨後還舉起杯，一視同仁感謝那些靠他才能給職工發出獎金的廠長、書記。

  五四.二五零.一五八.二零零

  但有些事兒，是沒後悔藥吃的。

  沒辦法，兩個小夥子，年紀都不大。

  突然間發現，合著把別人當成傻子的他們，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

  還沒想好如何擺脫尷尬的兩位大經理，當然不願再多說些什麽，繼續給自己下套兒。

  “哎，你這主意挺好。哪怕壇宮下面的活，人家不找咱們也沒關系。只要能做出這樣效果的七成，我想許多文化單位，同樣會很喜歡的。這還真能作為咱們業務上的突破方向……哎哎，你……你笑什麽啊？我說的不對嗎？”

  本質上和抹香鯨的龍涎香類似，其實是一種濃香合成的臭。

  等到離火晾涼，再次放火上燒沸。

  所以說，老爺子定下來的這道“煸炒駝峰絲”，原是比扒駝峰和五絲駝峰還要正宗的宮廷風味。

  “說的是呢，我本來還以為就是肥肉絲兒，有什麽稀奇？沒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絕妙的味道！”

  所以嚴宏和池國維大放厥詞，從根本上論，還是見識不夠，知識不足，信息不對等的問題。

  別看大家夥都不約而同的附和起來，並且對兩個經理恭維連連。

  嚴宏先首先聲明。

  另外，雖然駝峰和熊掌相似，確實帶有很重的腥臭氣，這種東西也真的很難製備。

  而養心殿禦膳房素有用山楂焯汁以解這種腥膻味兒的法子。

  因為駝峰的那種味道，就像匯集了天下所有種子精華和油脂的那種香，可是又超越了一切種子的肥美。

  他不但極為熱情，當眾感謝仿膳飯莊和聽鸝館對“壇宮”的幫助，敬了嚴宏和池國維一人一杯酒。

  但比大多數的廚師更懂得宮廷菜的“張大杓”卻知道，這駝峰的臭很不一般。

  最重大的區別在哪兒啊？
  不在設備和設施上，也無關醫生的學歷和天賦，恰恰就在接待病人的數量上和實際醫療經驗上。

  “這小寧經理真不賴啊，一點架子沒有，還這麽給面子。多虧他啊，咱們的庫存去了不少，這還惦記幫咱們開拓業務，好人哪……”

  可這兩樣東西依然無法和“張大杓”推出的這道“煸炒駝峰絲”相比。

  突然吃到這麽香的東西，普通人根本就受不了。

  聽了這兩位的話，旁邊剛上完菜的服務員臉色都變了。

  “說白了，就是必須得借助其他的食材把駝峰的腥臭氣去掉才行啊。這‘壇宮’的做法簡直聞所未聞，要不說，無知者無畏呢！他們但凡虛心點，多請教請教我們派來的廚師也不至於如此胡來啊……”

  池國維也隨之補充。

  以至於聽見賓客們半真半假的誇讚。

  “二位不虧是飲食界的行家……”

  “哈哈，多虧人家想得周到啊，還專給碗米飯配這道菜。空嘴兒吃可瞎了，我還得再來一碗呢……”

  透著文質彬彬，風度非常，場面上的事兒更做的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為此，哪怕是嚴宏和池國維也再難對這道菜說出一句負面的評價。

  “嚴經理這話沒錯，我讚成。但是，有一點還值得推敲和商榷啊。那就是這駝峰雖然不能燉，卻並非絕對不能炒。我們聽鸝館頭灶師傅就說過，唐朝之前就有炒駝峰這道菜，那是西北地區歷史悠久的佳肴。”

  最後再放入奶湯煨燉五分鍾，即成。

  說白了，也就是香極反臭。

  沒的說啊，寧衛民交際能力上表現的越好，也就越顯出另外兩位大經理的不堪。

  這甚至讓許多人都對隨後上來的三道下飯菜興趣大減，提前獲得了食欲上的滿足。

  沒人能夠否定，真正禦廚所擅長的本事，就是用適當烹飪之法把天南海北、多種多樣的珍貴材料做成美味佳肴。

  在座的諸位沒有人再說什麽，吃喝反而變成了一種深沉的舉動，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事實上，就在他們把“壇宮”的這道“煸炒駝峰絲”貶損得一無是處之後，讓他們倆根本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就跟所有人都故意跟他們作對一樣，周邊的幾桌已經嘗過了這道菜的賓客。

  但真正的人心向背，早就不知不覺中完全倒向寧衛民了。

  就好像吃過了駝峰絲就米飯，之後再吃什麽，都變成了多余的。

  這麽說吧，乾脆打個比較貼切的比方，宮廷菜對於全國人民來講，就好比是京城的三甲醫院或是專科醫院。

  最後就連他們倆，居然也仿效起鄰桌的人，同樣端起了他們一度嘲諷過的米飯往嘴裡扒。

  “說的是呀，依我看啊，壇宮樣樣都好，別說裝修和擺設都那麽華麗精彩，就是那菜的味道也是頂呱呱。你沒看，那二位吃過駝峰絲都說不出什麽來了。那是服了，徹底傻眼。他們呀，打上桌就這麽詆毀人家。不就是眼紅，嫉妒嘛，還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呢……”

  很顯然，他們此時也都懂得了什麽叫語多必失。

  “太好吃了，這駝峰如此味美絕倫，真可稱為‘天下第一菜’，好吃好吃！”

  他們的眼裡，這就是他們靠著淵博學識說得兩個服務員無言以對，成功讓“壇宮”顏面掃地。

  就像鵝肝醬盡管並不符合現代健康飲食的標準，但這一美食依然作為法國的標簽之一，風靡全球。

  無不傳來嘖嘖讚歎之語，而且空前的熱情和激動，遠比之前所有的菜品反應都強烈。

  這份逃跑似的狼狽，無疑讓嚴宏和池國維更為得意，成就感和滿足感瞬間爆棚。

  說完一揚脖兒把酒喝乾，然後又跟大家夥開上了玩笑。

  所以等著他們的結果，也就只能是被現實狠狠打臉了。

  與嚴宏和池國維同席的人們，頓感暈頭轉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然後就是長久且沉默的保持咀嚼，甚至越是咀嚼，表情就越發顯得失落和悻悻然。

  而嚴宏和池國維本人更是左瞧瞧、右看看，驚疑莫名，手足無措。

  “而且因為駝峰有嚴重的腥臭，這東西還特別難處理，去毛之後，必須用水煮得好幾次，還得用高湯和調料蒸煮才能用。這樣的煸炒做法，大家可得小心啊，一會兒怕不是要吃個‘滿口臭’啊。”

  哪怕此時，嚴宏和池國維終於懂得了克制情緒的必要，不願讓自己在別人心裡真的變成一個小醜兒。

  “像，像極了。還甭說是驢叫了，就是聽見老虎叫，對他們也沒用。你呀，可真夠壞的，居然把人家比作王八。不過倒也沒說錯。就那二位，不但拗，還矯情，胡攪蠻纏不講理！形象！真形象！”

  哈！兩人同時失聲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