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難處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恨未到傷心處啊。

  這句話絕對沒錯。

  這天寧衛民就親眼目睹了一個又粗又壯的大老爺們。

  是怎麽在行人匆匆，過客不斷的胡同裡，當眾扔掉自己的尊嚴，灑下憋屈的淚水的。

  這兒可是市中心鬧市，處處人滿為患。

  可老人辛苦一輩子盼個什麽啊？

  等於之前所有準備安排白費，原定今年大兒子國慶結婚的事兒只能擱置。

  關鍵還得個頂個來解決，大兒子結不了婚，那小兒子就更別提了。

  不就為了說話方便嘛，離著近清淨些就行了，其他也就無所謂了。

  可寧衛民哪兒能讓他這麽離開啊？

  “不不，”邊建功用手揉著涸紅的眼睛，推開了寧衛民來扶他的手臂，從地上站起來。

  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好不容易回來了，反倒成了家裡的遲累，給所有親人都添了堵。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會的自己找工作的處處碰壁，橫遭白眼……

  說完，他就低著頭要走。

  邊建功絕對不想哭泣。

  不就盼著孩子早點成家立業嘛。

  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這心裡每天就跟火燒火燎一樣鬧騰。

  房子上邊家也是勉強應差。

  為此，邊家一大家子人是喜憂參半。

  因為這家店除了鹵煮火燒，就不賣別的。

  於是最終，他硬是把邊建功連拉帶拽地給弄到了一拐彎兒，廊坊二條的鹵煮店裡了。

  女方那邊肯定不樂意，這事兒弄不好就要吹燈拔蠟啊。

  絕不能為了大的，就虧了小的。

  那麽無論是衝著街裡街坊的關系，還是出於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邊建功這麽扔下不管。

  大姐邊愛紅已經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邊建軍有女朋友，卻還沒成家。

  按理說，在外吃了好幾年苦，好不容易能回來了，確實是件好事。
    但回來歸回來了，卻不是重新上個戶籍就能畫個圓滿句號的。

  所以他在家裡就特別的勤快，什麽活兒都搶著乾。

  無論是掏大糞，還是掃大街去，他都願意去啊。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開銷不說，婚房也得另外想轍了。

  而這一切，作為矛盾核心的邊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他心裡清楚，邊建功能這麽哭，明顯不會只是一口散啤引發的血案，那肯定是遇著真的難處了。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甚至連他的眼睛也開始發紅。

  操辦邊建軍的婚事，除了用大兒子的工資，老兩口的積蓄。

  對方也是年齡大了，著急結婚，才不怎麽挑了。

  邊建功一兩酒下了肚兒，也就不怕寒磣了，心裡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擺在了寧衛民的面前。

  盡管邊建功的哭聲很低，可壓抑著喉嚨眼兒裡透出顫動才是更觸動人心的。

  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筆上十萬的大生意，滿以為手拿把攥絕對沒跑了，結果卻被信任的人騙慘了……

  他也絕對乾不出為了自己娶媳婦，把弟弟攆走的事兒來。

  邊建功搖搖頭，沒其他回應。

  說實話，看到這一幕，寧衛民剛開始是錯愕的，甚至覺得有點可笑。

  一霎時，他便如一個孩子般的軟弱了。

  就在邊建功嘴唇急劇地顫抖間，沒堅持多一會兒，心裡的痛便已將他壓垮。

  最終變成了一瀉無余。

  想起了前世擺小攤兒時，啃著冷饅頭大風裡站了一天，還被抓住罰了款……

  每個人心裡都有屬於自己的獨到滋味。

  想起了前世幼年時，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罵，吐唾沫……

  但問題是情難自抑啊！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燒鍋爐的，工資低、待遇差，說出去也不好聽。

  可即使如此，仍然會感到自己是個家裡的多余人，是個吃白飯的人。

  老兩口住一間，還剩下一間就得收拾出來給大兒子當婚房。

  所以，當蹲在地上的邊建功又引來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時。

  具體談到今天這事兒，其實邊建功的一切煩惱，都得歸結於他回城這件事上。

  邊建功這次是徹底不走了，也就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更多需要解決的實際問題。

  但哭聲開始盡力收縮，漸漸變成了哽咽。

  開口要了一瓶二鍋頭，兩碗鹵煮火燒，和邊建功邊吃邊聊。

  可這不但需要錢，也需要房啊。

  “衛民，我不是衝你，今兒讓你見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領了。其實我就是有點氣悶，你就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就好。沒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邊大媽沒工作，邊大爺退休了，老兩口加起來一個月才不到五十塊，平日攢下點錢來不容易。

  這就叫左右為難。

  寧衛民再次發出邀請。

  也就是吃這玩意已經不當季了，才能有個座兒。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飯點兒。咱哥兒倆找個地兒喝點去。”

  邊建功也不例外，他上頭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這麽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談成了個女朋友

  邊建軍更是有口難言。

  邊建功的眼淚，讓寧衛民同樣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兒的時候。

  為什麽？

  他們到這兒來呢，也是從實際出發，真沒別的地兒可去了。

  怎麽湊合都行，熱鬧完了，人就走了。

  恐怕還得靠大閨女邊愛紅那邊幫襯一把，才能對付下來。

  “邊二哥，你這什麽情況啊？要不，咱哥兒倆換個地兒好好聊聊？你瞧這人來人往，不好看……”

  別的不說，這年頭的人，家裡兄弟姐妹都多。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頭藏起來。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著回家。

  寧衛民不但目露凶光顯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識趣兒的再圍過來，而且還主動湊過去寬慰邊建功。

  因為這不像過去了，只是過年過節人回來，人越多越熱鬧。

  怎麽才能把兩個兒子的事兒挨個協調好，成了老人心頭沉甸甸的一塊大石頭。

  或許也是因為男人的某些情緒是共通。

  但二兒子這一回來可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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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正好處於就男女雙方談得差不多了，準備籌備婚事的階段。

  還別說正式工作了，只要有個臨時工。

  他一大小夥子沒工作，比誰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可對長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早知道這樣，他還不如就在內蒙待著放馬呢。

  說明白了啊，點這麽點東西可不是寧衛民摳門兒。

  弟弟這一回來，這事兒就擱淺了。

  還別說，酒可真是好東西，對人的傾訴欲望很有促進效果。

  作為父母來講，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兩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也恰恰正因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臉孔扭得十分難看，才會讓寧衛民一度誤會他要發火。

  不為別的，就為給家裡交個飯錢就行。

  這就是他心裡的苦，眼下的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