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我姐回來了。”

  離家門還有八丈遠呢，極為費力地拿著一個大包，走在最前頭的米曉卉，就跟報喜的喜鵲似的，在家門前喊了起來。

  “哎喲，來了來了。”

  米嬸聞聲而出，趕緊拉開了大門。

  一看小女兒的身後，果然不差。

  只見離家數年的大閨女米曉冉和洋女婿趙漢宇穿過狹窄的夾道進院來了。

  米曉冉穿著淺黃色的米呢大衣，趙漢宇則著了一件長身的羽絨服。

  “什麽？”米嬸兒和米師傅齊齊愣怔。

  看見米曉冉，他同樣高興的直嚷。

  “不陪，我看她煩，美國待兩年回來，現在說什麽都能扯上美國。她是精神美國人，頭大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連我姐夫，人家正宗的美國人，都沒她那麽嘚瑟。她也真好意思的。”

  別說，這小兩口倒是真沒少往回帶東西。

  結果老兩口的這番好意，小兩口誰也沒領。

  可哪兒有白使喚人的？
  “這是哪兒的話，跑這麽大老遠的，今天全靠你了。不吃飯還行？再說了。廣亮，你和曉冉也是一起長大的，跟親兄妹有什麽區別？幹嘛跟嬸子外道啊。”

  很快到了分發異國禮物的環節，米嬸兒的些許不快也因此煙消雲散了。

  “哪兒有啊，爸你淨胡說。”

  “嗨呀，我的閨女啊，可算回來了。這一早上，我和你爸心就沒定過。左等不來右等不拉，急死我了。”

  “爸媽，我給你們買了西洋參，美國特產。這個電飯煲做飯特方便，插上電就行。家裡用這個，媽就省事了。”

  米嬸也覺得不落忍，就說是從小看著羅廣亮長大的，讓他辦點事應該的。

  不過這個時候，羅廣亮可就覺著自己是外人了。

  於是趕緊找了個空擋告辭。

  “NONONO！”米曉冉打著洋腔調解釋，“美國有一種商店，叫一塊錢店。人家老外跟咱們不一樣，穿得衣服覺得不合適了，或者哪兒有什麽毛病了，就不要了。要麽捐給慈善機構，要麽就送到這種商店來。其實跟扔了差不多。”

  “天啊，難道就為了這個，你就永遠正確了。那你把我當什麽了？算了算了，你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了……”

  但這還不算完呢，米曉冉還接茬問。

  就這樣，明明是幾年不見，彼此牽腸掛肚的姐們倆，居然在家裡也說“蹭”了。

  “哎，這難道，也是那個跳蚤市場買的嗎？”

  這下米師傅和米嬸兒，老兩口集體動容。

  “亮子哥，我也來幫你乾吧。還快著點。”

  “還有這微波爐，剩菜剩飯什麽的放裡面五分鍾就好。能殺菌不說，還能烤地瓜和崩爆米花呢。”

  “對，您說的對，這就是AMERICAN，美國的特點。哎呀，人家的物質生活真的是太豐富了，只要你有能力進入中產階層，那就能到好的地區買一特大特大的房子。大得咱們這兒的人根本就沒法想象。而且也可以天天都換漂亮的衣服，只要不順心就扔了。這對於一個一年幾萬美金的美國人來說，一兩百塊的衣服算得了什麽呀。”

  “哎，你怎麽來了？不陪你姐啊。”

  但即便如此，米嬸兒也透著不可置信的勁兒。

  “純毛的？”米嬸兒的手憑經驗斷定。

  “你瞧你，淨瞎著急，這不回來了嘛，回來就好。那什麽，外面冷，快進屋。”

  “好好。路上累不累啊。想家嗎？”

  就這樣，羅廣亮拿著一條煙離開了。

  “出國留學？切，我才不希罕呢。”

  雖然有點不合禮法，但也算不得唐突。

  “哎，你個小東西。你幹嘛這麽為一個外人說話。你還有把我當你姐姐嗎。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別把誰都當好人，傻透了。何況我又沒求他騰房子，那是他自己犯賤。你別忘了，他可進去過……”

  現在就連打招呼，她也習慣美國式的了。

  “你這丫頭跟我有仇是不是？虧我這麽些年老想著你，在國外還一直給你寄東西。看來是我把你給慣壞了，你簡直就是一條小白眼狼。”

  身為父母，米嬸兒和米師傅反而都有點眼圈發紅，完全忽視了其他人的存在。

  米曉冉則是覺得妹妹不懂得親疏遠近，為個外人居然跟自己姐姐急眼。

  看人家一家子這麽親的熱的湊在一塊堆高興，有點不是事。

  “瞧你這話說的呢，那要真反過來，你知道從首都機場跑個來回，那得花多少油錢？要在京城出租車跑這麽一趟，就是兩條萬寶路也掙到手了。你以為人家抽不起啊。人家不缺錢，何必費力不討好？再說了，你回來了，家裡地方又不夠。為了讓你住的舒服，康大爺和亮子哥可是主動把房騰出來給咱家用呢。這房錢你也算進去了嗎？小氣勁的。”

  “真的呀，這麽便宜啊！”米曉冉公布的答案簡直嚇了米嬸一跳。

  這下米曉冉來了個沒理，一下怔住了。

  米曉卉氣鼓鼓的樣子，逗樂了羅廣亮。

  “哎，媽，我讓你看看啊，我這後面還有個洞呢。你看我這拿衣服一檔，這不跟新的一樣嗎？什麽事兒都沒有。”

  “哪兒能啊，就是這話嘛。我還能跟您客氣啊。”

  “挺好看的哎。”米嬸兒摸著，真心誇讚。

  “這怎麽不是錢的事兒了？你以為你姐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我那是給人家看孩子掙來的。我一小時才五美元的收入，你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切，我才花了兩美金。合人民幣才十幾塊錢。”

  “沒錯，這在美國的大商場也要賣到兩百美金呢。我那件大衣更貴，花了五百美金。可這條褲子，我就僅僅花了一美元。”

  總之，這親姐兒倆話越說越鏘鏘，居然才見面沒多久呢，就紅了臉拌了嘴。

  “為什麽要洗臉，這是京城的風俗嗎?”

  她覺得姐姐回國變得自私小氣了，簡直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確實，樣式，顏色，觸感，都不錯。

  “這要在京城買，怎麽也得上百塊吧。畢竟是美國貨嘛。”

  “真的。你亮子哥說話，有不算話的時候嘛。”

  為什麽別扭，也說不出來。

  “一美元，那不跟白撿一樣嗎？”

  不過，她可是個好面子的人，惱羞下更怒。

  “好呀，那我可得好好拍拍你的馬屁，來亮子哥，我給你點根煙。“

  不過正所謂沒有花錢的不是。

  “哈哈，這倒是行。你也是他妹妹嘛。只要你開口，我想衛民不會不管你的。就是他不管，那我也管。哎，曉卉，哥這麽跟你說吧，只要你好好上學，成績拿得出手，今後你無論去哪兒留學，費用都包我身上了。你亮子哥現在生意好著呢。到時候保證供得起你，無論日本還是美國，都不用你出去刷盤子，你專心念書就行……”

  米嬸兒趕緊解釋，“京城風沙大，出趟門回來不擦把臉，就是一臉灰。所以進門都先洗臉，來了遠道客人也讓洗臉。”

  又或許是這一路上，姐兒倆聊天就沒聊好，有點不同頻了。

  就是米師傅這對衣服壓根沒興趣的主兒，聽到這價格，也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哎，媽，你再看看我這條褲子怎麽樣？”

  “媽，你猜多少錢？”

  “還是意大利的。您看，MADE IN ITALY，您摸摸，您再好好摸摸。”

  “那什麽，米師傅，米嬸兒，曉冉我已經給您安全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媽，爸，你們都好嗎？我可想死你們了。”

  不過好在多年不見，親人之間其實需要這樣親昵的舉動來表達思念。

  實際上，就在她幫著羅廣亮忙和的時候，隔壁的屋子裡，米曉冉正在以一副專家的姿態，給她的父母灌輸美國富庶的概念。

  “哎喲，要說我們回國呀，最頭疼的就是送禮物。好的又太貴，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幸虧美國還有FLEAMARKET……”

  “哎，曉卉你過來。就屬給你帶的東西最多。這個衣服，牛仔褲，這些巧克力，口香糖，薯片，還有這個包，這塊電子表，這幾盤磁帶，都是給你買的。還有這個墨鏡，這個絨毛狗，專門為你挑的。這下高興了吧？”

  “不是，姐，你出去一趟，怎麽這麽小心眼了。這是錢的事兒嘛。”
    然而她這一眼，也讓自覺有理的米曉冉更氣了。

  “我說你這丫頭手也太大了，怎麽隨隨便便就拿家裡東西送人啊。那是我給爸買的。”

  “什麽呀，我可不去，看我姐那張臉我就飽了。一會兒還是我跟你走吧，我也去幫幫康大爺收拾屋子。聽說那邊可大了，我還沒見過呢。中午你請我隨便吃點什麽就行，要不就乾脆泡碗方便麵……”

  “那……這還不得上千啊？”米師傅發話了。

  “可衛民哥也不像她這樣啊，這麽臭顯擺。每次回來還是那麽親近。就衝她，真要是留學啊，我也不去美國。我去日本，我想找衛民哥去。”

  要說米曉卉還真沒想錯，米曉冉這一回來啊，她的爹媽還真就注意不到她了。

  “您放心，無論是曉冉還是衛民，回來都不容易。咱們院的人能這麽齊全，更是不容易。怎麽也得湊一塊熱鬧熱鬧。康大爺早就有這個意思了。這過年可好幾天呢。您還怕我沒機會喝您的酒嗎？”

  “不用，你還是快回家吧，咱聊了有會兒了，別耽誤了你們的團圓飯……”

  米嬸兒激動得臉都紅了，趕緊招呼道。

  米曉卉是真替羅廣亮，從心裡感到委屈。

  “怎麽不行？我姐一回來，我爸我媽肯定圍著她轉，誰還在乎我啊。而且我要回去，備不住還得跟她吵起來。”

  米曉卉被訓的一愣隨即據理力爭。

  “嘿，真是我大閨女回來了。”

  趙漢宇就入鄉隨俗，脫了外衣要去洗。

  反正老太太是覺得自己這大閨女出了國，回來就成了半生，變得不懂情理了。

  尤其是妹妹這張嘴在車上差點讓米曉冉下不來台，這時候米曉冉便迫不及待想找個出火的地方，認為可以用這件事來說說妹妹了。

  “這麽一條褲子就不要了，真的太奢侈了。”

  她的父母也全神貫注在聽著，連做飯的事兒一時都忘記了。

  不好好治治她，還得了！

  米師傅當然不能讓他走，得留客啊。

  “想啊。”

  “好嘞。”

  “姐！再這麽說我可真生氣了！咱得了人家的好，就得感激。你幹嘛這麽高高在上的。你不就去了幾年美國嗎？怎麽一回來，口音變了，道理也不講了……”

  “不了不了，您這全家團聚，肯定好多體己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

  趙漢宇便又改了主意，“那就不洗。”

  這讓米嬸兒心裡頭多少就有些不悅。

  不過好在她們聲音越來越大，很快引起了正在對話的父母和趙漢宇的注意。

  就在羅廣亮要轉身出門的時候，這丫頭叫住了他，居然把米師傅兩條萬寶路中的一條塞在了羅廣亮懷裡。

  “而且我這邊弄完了，還得跑一趟車，把這些東西給康大爺拉到魏家胡同那邊去呢。我要喝了酒，就不方便開車了。這衛民不也該回來了嘛。也這兩天的事。所以我還得幫我康大爺把那邊收拾出來才行呢。”

  羅廣亮厚道地笑著說，“我是那邊真有事。不瞞您說，就我們那屋啊，還有點東西沒歸置好。我得收拾完了，您才得使啊。”

  在他們的齊力相勸，共同乾預下，這姐倆才算沒吵起來，各自及時刹車，偃旗息鼓。

  這麽一來，米師傅和米嬸兒當然也不好說什麽，也都附和著說，“拿著拿著”。

  “哎，好妹妹，有眼力見兒啊……”

  羅廣亮倒是真沒說瞎話，正忙和著往紙箱子裡收拾東西呢。

  沒想到米曉冉卻攔了他，“我們坐車回來的，沒那麽大灰。這是一種過時的習慣了，不洗也可以，我就不洗。否則我臉上的妝就全完了。對了，京城的平房不比紐約的公寓，洗了你弄不好要感冒的。”

  於是老兩口又是一番緊著忙和，著地給女婿女兒安置行李，然後打熱水，讓他們洗臉。

  這麽一來，米師傅和米嬸兒就不再留人了，都說“慢走。”

  姐姐居然提錢，讓米曉卉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哎，廣亮，你幫幫忙，那兩個箱子拿過來。”

  一大早上就出門了，為了接米曉冉連個覺都沒睡好，多累啊。

  直至跟在米曉冉身後的趙漢宇也對二老叫上了“爸”和“媽”，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一時不周，竟然忽視了這位美國女婿。

  “也不能這麽說，其實美國也有窮人，還有露宿街頭的呢。”

  甚至坐了沒片刻，米曉卉就自己出了屋，跑到羅廣亮這屋來了。

  兩個人顯得體面又時髦，穿的都是京城根本沒有的款式。

  “行了，別這麽說你姐。可能人家美國那兒就是先進吧，你姐大概也是好意，想讓你長見識，我聽出來了。她以後惦記讓你出去留學呢。這事你親姐姐，一切都為了你在打算。你可千萬別使性子，真把你姐得罪了，那你可得後悔了。”

  然而這話連趙漢宇都聽不下去了，生怕米曉冉把美國美化得太過分了，他很想客觀地補充幾句。

  不過他是人走了，米曉冉卻瞅著羅廣亮和妹妹都不順眼了。

  “哎，你這人那人家去接你就是應該的啊？咱不得謝人家嗎？”

  “對了，這件毛衣這條絲巾也是媽的。威士忌和萬寶路是爸的。”

  “真的？”

  兩個大箱子啊，打開了全是五花八門的禮物。

  “出國有什麽不好？你姐去了，衛民也去了，他們這樣的才是乾大事的人。你有這條件為什麽不去？”

  結果誰都沒想到，還是米曉卉。

  “哎喲，曉冉，瞧你這個兒，怎麽跟長高了似的。”

  說完了，她還湊到米嬸兒身前轉過身子，展示自己的破綻。

  由此可見，米曉冉還是很惦記家裡人的。

  只是這樣一來，哪怕再待在一個屋裡，姐妹倆也都沒話說了，隱隱地生份上了。

  “那……行吧？康大爺那邊應該沒事。也有吃的，餓不著你。不過走時候，得跟你爸媽言語一聲。他們同意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羅廣亮提起了寧衛民，讓米曉冉聽著就生氣。

  反倒是米曉卉拿來毛巾，張羅著讓羅廣亮把臉給洗了，然後主動把一盆泛著肥皂沫的水端出去了。

  米曉冉上前直接給了父母每人一個擁抱，並且在他們臉上親親熱熱地挨了一下。

  “這哪兒行啊？”

  “亮子哥，你拿著抽去。”

  緊跟著，米曉卉剛拿包進門，米師傅也在門口露面了。

  “我沒說不該謝啊可拿兩包不就好了。你犯得著給一整條嗎？我一共才帶回來兩條。你知道這一條煙多少錢？十八美金。”

  “就是跳蚤市場。只要你耐心的去挑，就一定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哎，媽，你看我這毛衣就是那買的。”

  趙漢宇看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水有點不理解。

  “別介啊，坐下再喝點茶啊。一會兒中午在家吃飯，我、漢宇還有你，一起喝點。你也嘗嘗洋酒。”

  沒想到米曉冉正說的起勁，壓根不給他這個機會，打斷了他。

  “不過美國的窮人大部分都是有色人種，哦，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華人了。像漢宇現在的工作，已經算是美國華人裡相當高級，出類拔萃的了。爸媽，我告訴你們，美國所有的公共場所都用英文。唯獨我去的那家FLEAMARKET，用中文寫著‘歡迎’。”

  “這事說來真的不光彩。可這說明了什麽？我告訴你們啊，我在美國感受最深的就是‘人窮志短’這四個字。在金錢的社會裡，如果你想過好日子。有地位，受人尊重，只有賺錢，拚命地賺錢。不斷的賺錢，賺很多很多錢。這就是AMERICAN。”(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