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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
  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湧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在又輪到你做選擇了。要麽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不上的玉牌。要麽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麽我們規規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安然返回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製後,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辟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卷雲湧,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裡之內所有不明就裡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老修士揮揮手,“等你返回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回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裡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以此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的關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撫掌大笑,“雖然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系,我願意親自護送你返回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用你那兩把不知從哪裡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於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幫忙給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並不想殺死紅酥,結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壇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麽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打開玉牌禁製,更無法跟你講什麽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著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走吧,放心,我沒醋壇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蒿劃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拒絕,由著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後在書簡湖,數萬瞪大眼睛瞧著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乾脆直接汲取掉半數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

  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麽大嘛,棉衣裡邊還穿著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栓馬柱,到底什麽,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鬥智鬥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劉島主一樣將生死置身事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到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後背負的劍仙,“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頭,隨手一抓,將十數裡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一位金丹地仙的門派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並非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籙的遊魚,悄然遊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這麽多年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麽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麽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裡,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它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我已經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邊,有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住在那邊,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裡能夠買到。

  裴錢後來說過,這是個好人唉。

  陳平安也這麽覺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麽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

  世事複雜,每個人的言行舉止,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後,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麽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拿來用,來分辨人心。

  再來以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衝突,卻又有些互補的更大意味。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高大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

  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以什麽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麽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願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後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劃。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

  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於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說法,在桃李春風一杯酒裡邊,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愣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老修士收回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顧四周,“得閑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閑。”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罵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書簡湖諸多親眼看到這一幕或是得知這個消息的島嶼,私底下已經人聲鼎沸。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呦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麽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劃船,坐下身,竹蒿橫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雖然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陳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劍術的根本。

  而不是莫問收獲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雲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雖然受限於體魄,出拳吃力,事後還有不少後遺症,但是心境上,陳平安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從未如此行雲流水,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已經一隻腳、半隻腳踏入其中,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

  那麽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後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劃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乾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後說道:“可如果是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說到這裡,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的年輕帳房先生,還在撐蒿劃船,臉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既然遇上了那麽好的姑娘,怎麽舍得去辜負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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