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讚聲中，九色神光愈發璀璨。

  一人高的玉質神像發生了一些極其細微的變化。

  形象沒有以前那麽威武勇猛，令人畏懼，右手執著的金鞭與腳下踩著的風火輪似乎有了形變的趨勢，眉心的豎眼似睜似閉，面容的赤色褪了不少，剛硬的髯須柔順許多……

  然而，周邊只有一個正在專心做事的紫竹道人，玉質神像又站在光裡，遠在虎咆山眺望的山君看不太真切，玉質神像的細微變化，便無人發現。

  黃天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一點。

  他只是在聽到神使、籙生與信眾發自內心的禮讚以後，因為看見死去侍女、樂女、舞女屍體而有些鬱悶的心情舒緩了不少。

  因為他在做正確而有用的事情，也因為他走在正確而平闊的路上。

  聽到禮讚聲的，不止黃天，還有那些下了黑山和半途變道的妖魔鬼怪。

  它們不僅聽到了禮讚聲，更先看到了那位天尊公然顯聖，大范圍超度亡魂的衝擊感十足的畫面。

  無需商量，原定湧向四縣的妖魔鬼怪紛紛自行退卻。

  那位天尊此刻能如此高調地行事，肯定已經贏得了與黑山鬼王、樹妖姥姥的戰鬥。

  連黑山鬼王與樹妖姥姥都鬥不過那位天尊，它們這些普通的妖魔鬼怪，就更鬥不過了。

  所以，妖魔鬼怪逃跑保命都來不及，哪還敢繼續進犯丹陰、桃山、浮黎四縣？
  也沒有那麽傻的妖魔鬼怪，會在黑山鬼王與樹妖姥姥都敗了，生死不知但大概率死了的情況下，還傻乎乎繼續執行黑山鬼王的命令。

  那不是廁所打燈籠，找死嗎？
  丹陰、桃山、浮黎、紫竹四縣百姓的危機就此順利解除。

  不僅如此，雲龍府乃至整個灤州境內，無論是人、是神、是妖、是魔、是鬼、是怪，稍微有些見識的，在這一刻都意識到了同一個事實。

  那就是雲龍府乃至整個灤州的天，徹底變了。

  壓在灤州上下所有人、神、妖、魔、鬼、怪頭頂的黑山鬼王與樹妖姥姥遭了重。

  灤州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一個屬於太乙雷聲應化天尊的時代。

  對於因為大玄皇朝國力衰落、無力壓製妖魔鬼怪、無法維持安全穩定，而飽受侵凌肆虐的人族，特別是人族中的底層黔首蒼頭而言，這是一件最好不過的大好事。

  因為太乙雷聲應化天尊大慈大悲，願意且有能力庇護人族。

  對於那些趁著天地間氣象變易、大玄皇朝國力衰落，而隨心所欲，大肆逞凶，以肆虐人族為樂，以大吃特吃兩腳羊滿足口腹之欲的妖魔鬼怪而言，這是一件最壞不過的大壞事了。

  因為太乙雷聲應化天尊至剛至勇，對妖魔鬼怪與惡神零容忍，且殺伐果斷。

  逃！
  逃出雲龍府，逃出灤州！

  這個念頭幾乎同時出現在不知道多少個妖魔鬼怪心中。

  特別是那些由神惡墮而成的魔，以及尚未惡墮成魔，卻已失了底線、沒了原則，或瀆職，或成為幫凶，或主動墮落的惡神，但凡有點眼力見的，都十分迫切地想要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然而，魔還好說，已經徹底惡墮，沒了神位的束縛，想逃隨時可逃。

  尚未徹底惡墮，依然需要靠神位來提供神敕、神通、神力、神器，以及支持生存的惡神來講，想要逃跑，可沒那麽容易。

  搞不好是要出神命的。

  這些惡神喜歡剝奪兩腳羊的性命，卻不喜歡自己的性命被剝奪。

  一個兩難的局面便擺在這些惡神面前。

  逃，可能會死。

  但是不逃，肯定會死。

  黃天才不去管什麽妖、什麽魔、什麽惡神想做些什麽，又不能做些什麽的所謂兩難。

  做完大范圍超度，將心中鬱積的一些不平鳴了出來，黃天心意順暢，將黑山交給紫竹道人打理，又給李靈素下了一道神諭，讓少女組織籙生，巡查四縣，便退出了遊戲。

  九州世界同樣已經天亮。

  本想好好休息的一晚就這麽過去了。

  黃天睜開眼睛，盡管一夜未睡，卻也不覺疲憊，反而神清氣爽，甚至喜氣洋洋。

  果然啊，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好事做多了，無需刻意去求，福報自然會主動出現。

  意識退出遊戲的時候，黃天就發現，青金色的神敕上，金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青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衍生更多。

  或許要不了多久，太乙雷聲應化天尊便能從四品青金敕天神，升至三品青敕星君的位格。

  黃天認為這一天到來的不會太晚。

  經過昨晚黑山一役，不說整個灤州，單單就說擁有九個縣的雲龍府余下的五個縣，肯定會很快全部主動成為太乙雷聲應化天尊的神域。

  對於這一點，黃天有百分百的把握。

  後續不管是穩扎穩打，還是高歌猛進，拿下灤州，也不會有太多問題。

  三品青敕星君的位格已然在望。

  《萬相金身》的神道修為，經過這段時間的積累，以及昨晚戰鬥時的一些觸動與感悟，同樣有了長足的進步。

  每一道法相金身，有兩個階段，先九凝，再九煉。

  黃天凝聚的這道法相金身，已然在神祇扮演遊戲的反哺之下，完成了二煉。

  按照《萬相金身》上的描述，九煉階段的法相金身，對應儒、武、道、佛的二境修行者。

  以武修做對比，黃天現在的神道修為，介於二境武夫第一階段聽息與第二階段通脈之間。

  至於神道修為能夠發揮出來的戰力，就有些不太好衡量了。

  主要是來自太乙雷聲應化天尊的神職與神通的增幅，實在太強，過於超模。

  武道修為上的進步倒不算明顯，依然是二境武夫第一階段聽息，與神道修為大致持平。

  戰力嘛，只能厚著臉皮說一句中等偏上。

  畢竟家傳的武修功法雖然不是大路貨，卻也算不上神功秘籍。

  自檢了一遍各方面的進度，黃天不再賴床，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晨練、洗漱、更衣、上值。

  屬於黃天的早晨時光，依然這麽平平淡淡，無有波動。

  景妤的早晨時光可就沒這麽平淡無味了。

  相反，欽天監主導，攘奸衛與斬妖司輔助的伐山破廟聯合隊伍，在完成拔除淫祀行動，壓著白馬寺交出來的“罪孽”淫祀，一串私下敕封的佛陀，準備撤離白馬寺的時候，被攔住了去路。

  白馬寺乃佛門進入九州以後，建立的第一座寺廟，素有“天下第一名寺”的美譽。
    然而大雍王朝當今皇帝既不崇道，也不崇佛。

  天下第一名寺在大雍朝廷這裡，得不到它在前朝時得到的優渥待遇，反而時不時迎來一些打壓。

  聯合隊伍昨天黎明時分下了道門三宗六山之一的無量山，昨晚半夜便上了佛門“天下第一名寺”白馬寺。

  這個行為，要說欽天監的李監副，以及站在李監副身後給他撐腰的老監正、諸位明公乃至皇帝陛下，沒有一些什麽想法，絕對說不過去。

  因此，白馬寺的住持面對來自李監副的詰難，安忍不動，還積極配合。

  那些白馬寺私下敕封的佛陀，無論輩份有多高，佛法有多精深，全部交給聯合隊伍。

  夾雜在聯合隊伍諸多人員裡面的景妤，原先還以為這次的行動會像上次在無量山上那麽順利。

  誰曾想，都已經走到白馬寺的山門這裡了，聯合隊伍居然還會被人攔下。

  看著攔住聯合隊伍去路，雙手合十，低頭誦經，白發白須，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景妤心裡不禁泛起幾個疑問：

  白馬寺這是瘋了嗎？

  還是真心以為“天下第一名寺”的名頭，能夠保住它的基業永存？
  白馬寺住持在見到老和尚攔路以後，明明想要阻止，卻又不敢妄動。

  李監副、莫青笙還有斬妖司的那位指揮同知為何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這個老和尚到底是什麽來頭？
  佛門大德裡面，沒聽說過有這麽一號人啊。

  “阿彌陀佛。”

  就在景妤心生疑惑的時候，老和尚口誦一聲佛號，抬起頭來，純真如赤子的眼眸落在李監副身上，語氣溫和說道，“貧僧了無，見過李監副。擅自攔路，是貧僧犯了嗔毒，過後貧僧自會在佛祖面前請罪……”

  “了無和尚，你想做什麽就直接說吧，沒必要和我打什麽機鋒。李某不信勞什子佛祖，隻信朝廷法度與陛下諭旨。”

  李監副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態，打斷了了無老和尚的話。

  這個態度依然囂張。

  景妤卻非常敏銳地發現，李監副並沒有像面對無量山掌門與白馬寺住持時那樣輕松隨意，反而暗藏忌憚。

  這個了無和尚，是真的讓李監副感到非常棘手。

  不然的話，高傲如李監副，絕不會如此應對。

  怕是早就揮手下令，命人直接將了無和尚砍死，然後在白馬寺山門前，將了無和尚燒了，看能不能燒出幾顆舍利子來。

  “阿彌陀佛。”

  了無和尚又誦了一聲佛號，溫和說道，“李監副著像了。佛祖就在貧僧心中，並非泥胎木偶的塑像，也不是死板不知變通的經文，無需盲信……”

  “囉裡八嗦，有完沒完？”

  李監副陡然暴怒，很是受不了的樣子，右手食中二指並起，用力虛點了無和尚，斥道，“你再扯下去，我馬上下令砍死這些淫祀。”

  了無和尚眉眼間顯露出一絲無奈，卻也把李監副的話聽了進去。

  沒有再誦佛號，也沒有再說什麽道理，了無和尚直接說道：“李監副，貧僧此來，是想請李監副將貧僧也帶走。”

  “你？”

  李監副上下打量了幾眼了無和尚，眼中神色有些微異樣。

  了無和尚安之若素，十分坦然承受李監副的打量。

  “你不行！”

  很快結束打量，李監副果決說出自己的決斷。

  “貧僧為何不行？還請李監副賜教，貧僧感激不盡。”

  了無和尚微微躬身一禮，誠懇求教。

  李監副張了張嘴，本想隨意敷衍敷衍，但是想到了無和尚那無比較真的性子以及十分特殊的身份，便把這個想法憋了回去，如實說道：“你只是佛門修行者，並不是佛門私下敕封的淫祀，又沒犯事，自然不夠資格被本監副帶走。”

  “原來如此，貧僧明白了。”

  了無和尚聞言，微微點頭，恍然大悟。

  “既然明白了，那就讓開吧，本監副趕著下山睡覺呢？”

  李監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開始趕人。

  “還請李監副稍待。”

  了無和尚卻沒有讓開路來，反而躬身行了一禮，道了一歉以後，自顧自做起事來。

  只見了無和尚緩緩摘下合十雙手手腕間戴著的念珠，一顆一顆撚碎，任憑碎屑隨風飄揚，隻余一條串起念珠的繩子在手上。

  “阿彌陀佛。”

  了無和尚誦了一聲佛號，將這條繩子輕輕一擲。

  繩子形成一個圓環，緩緩飄起，懸在了無和尚腦後。

  繼而，了無和尚神情肅穆，寶象莊嚴，左手自然垂下，掌心向外，右手前臂上舉於胸前，與身體略成直角，手指自然向上舒展，手心向外，結無畏印，似輕聲自語，又似朗聲向天地宣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話音落下，了無和尚散了無畏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向周邊走出七步，遍觀四方，舉手而言：“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在場之人，無論是聯合隊伍的成員，還是白馬寺的僧人，紛紛聞之色變。

  白馬寺住持長歎一聲，痛苦地閉上雙眼。

  李監副眼中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

  若非仍有所顧忌，李監副此刻早就動手了。

  然而在得到皇帝陛下諭旨之前，了無和尚，殺不得！

  李監副只能不甘隱忍。

  這時，懸在了無和尚腦後的繩子圓環，綻放出祥和慈悲的光芒。

  先前隨風飄散的念珠碎屑，在空中，在地上，在白雲裡，在塵埃中，同時熠熠生輝，同時傳出一道又一道的聲音。

  這些聲音，有了無和尚的誦經聲，有了無和尚化緣時的懇求聲，有了無和尚行善後得來的讚譽聲，有了無和尚犯戒改過的懺悔聲，有了無和尚發出大願時的敬告聲……

  無需朝廷敕封，也無需白馬寺私下敕封，了無和尚自我敕封，當著伐山破廟聯合隊伍的面，朗聲宣告：“貧僧了無功德佛。”

  隨後，已經成佛的了無和尚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李監副面前，伸出雙手：“貧僧現已成了淫祀，犯了律法，請李監副拘了貧僧。”

  撂下這句話，了無和尚緩緩閉上雙眼。

  甘心走向地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