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正確的

  哪來的小鬼？
  異鄉人的手從窗簾上放下，同時扭頭看向那個站在門口的孩子。

  因為這個旅店的照明不算太好，所以他看不清楚對方的全貌，僅僅只有下半張臉和身上的裝束能夠隱約瞧見。

  所以剛才，就是這個家夥出言提醒了自己？
  異鄉人的腦海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雖然先前他也不是不能依靠自己脫困，但總得做出不少犧牲。

  即便是他都會覺得肉疼，所以能夠依靠對方的諫言而擺脫困境，對於異鄉人而言也是一個好消息。

  因此他臉上下意識掛起一個溫和的微笑：“你好？”

  他後退兩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窗外，隨後才坐在旁邊一張木椅上：“剛才就是你麽，小朋友？”

  年輕的孩子仍舊一動不動站在門口。

  他抬起頭，凝視著異鄉人：“你是外來者？”

  這個問題顯然有些沒有必要。

  畢竟異鄉人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裝束能夠在這個小鎮之中找到。

  但，既然對方這麽問了，自己當然也有必要回答一下：“沒錯，我的名字叫‘羅根’，是來這個小鎮……辦點事的。”

  異鄉人，或者說羅根善意地看著那個小男孩：“伱呢，小朋友？你叫什麽？”

  男孩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低下頭，平靜地說道：“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羅根微微一怔。

  因為災變之後發生的不少事情，所以“名字”應該已經成為了所有人的必須事項。

  據說如果無名者死去，那麽就沒有辦法抵達“幽靈鐮刀”的所在地，自然也就無法享受死後的安眠。

  幽靈鐮刀是傳說之中的死神，祂會徘徊在現實世界，用自己手中的鐮刀取走將死凡人的性命。在收割生命之前，祂會說出赴死者的姓名，而聽到呼換的亡者很快就會跟著閃亮的鐮刀而去，在死寂之地安睡。

  這算是災變之後很多地方都流傳的“常識”了。

  所以哪怕是再沒什麽文化的家長，都會給自己的孩子取下相對應的名字。無論這個名字難聽與否，都是用來區別孩子與其他人的名片。

  而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在死後也無法得到安寧，永遠只能沉淪在扭曲痛苦之中。

  所以，如果一個人沒有名字。

  要麽就是因為那孩子的父母是個人渣瘋子，要麽……

  就是沒有任何人希望，他能夠享受死後的安眠。

  想到這兩個可能性，羅根右手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

  他看向那個孩子，隨後長歎了一聲：“這樣啊，沒有名字嗎？”

  “但也不能就這麽稱呼你小朋友啊，”羅根有些發愁，“總感覺這麽叫有些不禮貌。”

  聞言。

  男孩抬起頭：“你可以稱呼我為‘潘狄亞’。”

  “這不是我的名字，但這個小鎮的居民這麽稱呼我，這在當地話語的意思是……”

  男孩輕聲說道：“‘神的女兒’。”

  神的……女兒？
  羅根上下打量著面前這個孩子。

  說實話，他一開始也有些看岔了。

  對方身上穿著灰色的長袍，就像是裙子一樣將他的下半身包裹住，只有脖子以上暴露在外面。而能夠被人看到的臉，又精致得不像是個男孩。

  要不是因為那已經微微突出的喉結，羅根第一眼也會覺得這是一個漂亮過頭的女孩子。

  但再怎麽說，稱呼一個男性為“神的女兒”是不是有點離譜了？
  羅根隱隱從對方身上感覺到了某種不妙的氣氛。

  就像是自己曾經遇到過的無數次麻煩，面前的潘狄亞也是一個漩渦一樣的家夥——凡是接近他的，都會被一步步拖往漩渦最中心，不斷掙扎著墜入深海。

  還是不要和他有太多交集比較好，羅根在心裡想著。

  總感覺交流太多，會被牽扯進什麽不妙的事情裡。

  但，再怎麽說，對方剛剛也幫了自己一個忙。

  而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個小鎮都很奇怪。因此潘狄亞這個似乎對小鎮非常熟悉的家夥，能夠減少羅根很多麻煩。

  想到剛才的月亮，羅根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以他對這個小鎮一無所知的狀態，說不定在找到啟動鏡子的方法之前，就被這個扭曲怪異的地方給噶了。

  所以羅根在糾結許久之後。

  最終還是開口說道：“好吧，潘狄亞小先生，你接下來有時間嗎？”

  “我對這個小鎮實在一無所知，迫切想要了解這裡的風土人情，因此能不能拜托你給我做一些解釋？相信我，我會給出相應報酬的！”

  羅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嘴角微微一勾：“絕對是你想象不到的‘巨款’！”

  畢竟是個小孩子，對於金錢大概也沒多少概念。付出幾個金幣，讓對方可以獨自一人安穩生活幾年，差不多就夠了。

  要知道，自己未來可是要“成神”的，世俗的財富？不過如泥沙一般！
  羅根對此看得很開。

  但讓他有些出乎意料的是。

  潘狄亞搖搖頭：“我不會給你任何回答，亦無法予你任何解釋，更不可贈你任何諫言。”

  “異鄉人，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立刻轉身、離開這個地方。你來的時間太過曖昧，繼續停留在這裡……你將無可逃脫。”

  “然後，正確地死去。”

  哈？
  羅根聞言，忍不住蹙眉。

  在對方說出這種話語的時候，羅根身上那個“麻煩雷達”再次開始鳴響。

  很明顯，自己直覺上感覺潘狄亞的麻煩程度大大加深。如果說之前還是漩渦，那麽現在的他就是深海，已經開始用劇烈的亂流將自己這個貿然經過的路人生拉硬拽向海底。

  但。

  撓了撓自己的頭，羅根很堅決地說道：“抱歉。”

  “我有不得不要做的事情，所以不可能離開這個地方。”他說道。

  這句話讓潘狄亞陷入了沉默。

  好半天之後。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看來你已經做好了自己的決定。人類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麽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他。”

  說著，潘狄亞遲疑了片刻、接著舉起手。

  他指著羅根的某個東西：“既然你已經打算將你的靈魂奉獻出去，那麽我亦無法阻攔你。不過如果你願意把那個東西交給我，我可以在關鍵時刻為你留下一絲生路。”

  聽著潘狄亞的話語。

  羅根下意識看向對方所指的方向。

  然後他就看到那面萬法之鏡安靜躺在沙發上，鏡框上反射著月亮的光華。

  潘狄亞想要這個？
  在這個小鬼說出那句話的瞬間。

  羅根的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因為他知道這面鏡子的價值。

  而現在，那個小鬼竟然點名道姓地想要把這面鏡子給拿走……

  “難道他也知道萬法之鏡？”

  羅根駭然地想著。

  他的目光看向潘狄亞，卻發現對方已經抬起頭、和自己四目相對。

  那張漂亮到近乎毫無瑕疵的臉上，純白色的雙眼和羅根直視。

  沒有瞳孔，只有蒼然到近乎扭曲的純白，那雙眼睛就這麽平靜地看向羅根。

  讓他汗毛倒豎。

  他早該想到的，羅根的腦海裡艱難擠出這樣一個念頭。

  就算對方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但是在這個詭異扭曲的小鎮上，又有誰能夠確保自己看到這樣一個行跡詭異的孩子……就是正常人了？
  難道他先前說自己和羅根兩個是“同類”，就代表他安全可控了？
  不，那只能代表他具有可怕的蠱惑心！
  “而且僅僅憑借幾句話就讓我放下防備，甚至邀請對方進我的房間。”

  羅根越來越驚恐：“這樣的力量，絕對不是普通人！”

  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對剛見面的孩子就說出“交易”，並且為對方思考那麽多。

  這只能代表一點。

  在潘狄亞出現的時候，他就已經影響了羅根的思維，讓羅根不知不覺間主動向潘狄亞釋放了善意！
    這個小鎮很危險。

  羅根再次在心中確定了這一點。

  能夠驅動人打開窗戶的月光，還有讓人主動過邀請的小鬼……

  這是企圖在精神上影響自己？！
  腦海裡閃過無數思緒。

  羅根手中不停。

  他直接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東西，然後毫不猶豫地朝著潘狄亞扔了過去。

  那個東西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最後“啪嘰”一聲落在潘狄亞的面前，然後一動不動。

  凝視著這個東西，潘狄亞純白色的雙眼之中沒有絲毫情感。

  他只是最後看了一眼羅根，隨後連自己面前的那個東西都沒有管，就轉身離去。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在他離開的時候，羅根竟然感覺到對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似乎有一閃而逝的……

  失望？

  來不及去思考這些亂七八糟的。

  羅根迅速站起身，彎腰撿起之前扔出來的東西、放進自己口袋裡的時候，直接關上房間的門。

  “該死……”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回過頭，踉蹌著回到自己的床上。

  隨後放空一切，整個人跌落進柔軟的床鋪之中。

  “還好我有後手，”羅根喃喃自語著，“雖然不是半神那樣的層次，但總歸也有自保的力量。”

  “嘖，說起來那個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潘狄亞，神的女兒？一個男人為什麽要被人這麽稱呼？還有，這個小鎮的人又是什麽鬼？”

  羅根下意識揉著自己的眉毛。

  太多謎團了啊……

  他總感覺，自己似乎沒有辦法按照自己之前的打算那樣，輕松找到啟動萬法之鏡的辦法了。

  這個鎮子太過古怪嗎，太讓人防不勝防。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活著超過……三天。

  這是他訂下旅店的時間。

  也是他打算在這個小鎮停留的時間。
——
  與此同時。

  潘狄亞從羅根的房間裡走出來。

  隨著他的腳步，兩側的陰影也被越拉越長。

  漆黑的影子仿佛墨水一樣，被人塗抹在牆壁上，隨著男孩的腳步而逐漸擴散暈染開來、並且凝結出張牙舞爪的怪物模樣。

  這些怪物身體頎長，佝僂著背、跟在潘狄亞的身後。

  並且對他輕聲細語。

  “你被拒絕了呢。”

  “真是可憐人，你和他都是。他要死了，你也會死。”

  “你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你將成為祭品。而他也一樣，作為異鄉人的他、會是最好的‘燭光’。”

  “你感覺到的命運氣息是假的，那面鏡子不會給你帶來救贖，你注定只能夠成為‘潘狄亞’……”

  影子在他的身邊狂舞。

  “你的未來已經注定！”它們一邊扭曲著身體一邊高聲尖叫，“你是神的女兒，你是錯誤的個體，你終將成為祭獻給神的禮讚！你，注定會從‘錯誤’變成正確！”

  “這個小鎮，必然要從‘錯誤’變成‘正確’，所有人都將永遠正確下去！”

  在它們的喧囂和嘈雜聲音裡。

  潘狄亞輕輕開口：“閉嘴。”

  這句話聲音不重。

  但卻讓那些影子的呼嘯聲戛然而止。

  如同被人按下暫停鍵一樣，所有影子重新凝固、收縮，最終變成原來的陰影。

  只有潘狄亞一個人站在樓梯走道裡，扭頭看著羅根的房間。

  “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

  在凝視了片刻之後，潘狄亞如是說道。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看起來就像是木偶一般：“當他在這個小鎮待下去之後，他注定要作出正確的選擇。因為這個小鎮是正確的，這個鎮上的一切都是正確無誤的。”

  當然，也並非全是如此。

  在純粹的正確之中，也當然會存在錯誤。

  就像是他一樣。

  在這個正確的小鎮之上，只有他——潘狄亞，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一如他的名字一樣。

  “神的女兒”，當然本該是個女孩。

  可他卻是男性。

  是在“神女”的另一側，宛如天平兩極的另一端，和原本正確的一方涇渭分明、各自平行。

  所以毫無疑問，從最開始的源頭、從他的本質來說，潘狄亞就是“錯誤”。

  並且他還是錯誤的根源之一。

  因為這個小鎮存在神。

  在神的目光下，錯誤、當然會被糾正。

  “所以，我需要那面鏡子。”

  潘狄亞輕輕抓著自己的衣領：“我不會任由錯誤繼續蔓延下去，我要提前糾正這一切。”

  因此我必須要……

  潘狄亞逐漸做好了決定。

  隨後，他慢慢走下樓梯。

  旅店的前台，之前給羅根辦理入住手續的那個小姑娘似乎是在打瞌睡。

  在聽到樓梯間的聲音之後，她抬起頭、睡眼惺忪：“是潘狄亞嗎？”

  “樓上來客人了，你有沒有看到？最好不要和那個家夥碰面，那可是異鄉人，他呆不久的。”

  聽著前台姑娘的聲音。

  潘狄亞微笑著，邁步而下。

  “我沒有看到，姐姐，”他開口，“大概是和我錯開了吧！”

  他的聲音是如此優美、婉轉。

  就像是少女一般，帶著孩童特有的青澀，卻又顯得優雅。

  再搭配他的那張臉，足以讓任何看到他的人為之稱讚。

  就像是之前說的那樣。

  前台的姑娘點點頭：“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的眼睛透過燭火，凝視著面前的潘狄亞，看起來是那麽詭異。

  在燈火搖曳之中，前台姑娘輕聲開口：“因為你可是……神的女兒啊。”

  這句話仿佛不是她說出來的。

  而是誰借著她的嘴，對著潘狄亞開口。

  而潘狄亞則是在燭火之中微笑著點頭。

  他收起自己的喉結、收攏自己的裙擺。

  讓自己看起來端莊優雅如真正的女性。

  完美符合了他的名字一般正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