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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第162章 金
  第162章 金

  “聽說了麽,長春宮今日杖殺了幾個婢女。”

  “啊?出什麽事了?”

  “說是受人收買,想要對貞妃娘娘腹中龍種動手……長春宮裡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進宮,就是為了給貞妃娘娘安胎呢……”

  醫官院前廳的堂舍裡,兩個醫官正湊在捧著碗交談,陸曈從他們身畔走過,二人見有人來,便埋頭吃飯,不做聲了。

  醫官院醫官們除了在醫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時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門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貞妃娘娘近來很受寵,當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聖寵,貞妃腹中龍種若是男胎,朝局將來如何變動尚未可知。

  變化總是在瞬息發生的。

  陸曈繞過桌椅,去了廚房拿了些剩饅頭包好,離開飯舍,往後院長廊的藥房走去。

  這一排藥房總是常年空著,自打陸曈來了醫官院後,倒是難得用了起來。

  陸曈順著長廊往裡走,一直走到倒數第二間房前,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地上放著隻藥爐,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著熱氣,林丹青坐在藥爐前,被熏得眼睛微眯,滿地散落的都是醫籍藥冊。

  藥爐旁邊的縫隙裡,還塞著幾枚青殼雞蛋,被烤得蛋殼微微發黑,擠在藥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鵝卵石。

  陸曈把包裡的饅頭遞給她,林丹青便笑:“多謝啊,還讓你特意給我送飯。”

  “只有冷饅頭,”陸曈在她身邊坐下,“不去飯舍吃麽。”

  常進不讓在飯舍外的地方吃飯,因此陸曈也只能帶出幾個饅頭給她。

  “我這正做著藥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下半截,險些噎著,喝了口水咽下去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當大夫的,當然不能離開正煎藥的罐子。”

  陸曈沉默。

  林丹青這幾日沒什麽事,醫官院分給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空閑時間,她便也像是生了興頭,挨著陸曈隔壁嘗試做新藥。

  原來空曠的藥房如今被她二人霸佔,倒數第一間是陸曈的,倒數第二間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賽般,夜裡一人比一人熬得長。

  陸曈低頭,把地上散亂醫籍收起來,見林丹青手邊的那本《明義醫經》翻到《諸毒》一節,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裡讀書讀到這裡。

  陸曈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藥罐。

  罐子裡的湯藥被熬煮的白沫沸湯,其中藥材看不清楚,能聞見隱隱熟悉的清苦香氣,似乎是解毒藥材。

  默了默,陸曈問:“你在做解毒藥?”

  “你真厲害,”林丹青嘴裡咬著半隻饅頭,瞪著她道:“我用的珍貴藥材,還特意祛了點藥性,你一聞就聞出來了?”

  陸曈指指地上那本《明義醫經》:“不是翻到這頁了麽。”

  林丹青:“……”

  無言片刻,她道:“原來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義醫經》合起來放到一邊,神色有些惆悵:“我原以為醫官院藏書豐富,常醫正說,《明義醫經》中記載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種,可我這本書已經翻了好幾遍,發現也不過如此,有許多毒物,這上頭根本沒記載,可見醫科一道,任重而道遠。”

  她像是很失落。

  陸曈想了想,問:“你想要找的毒這上面沒有麽?你想解的,是什麽毒?”

  林丹青目光動了動。

  半晌,她歎了口氣,用銀筷把藥爐上的青殼雞蛋撥到一旁,拿筷子在雞蛋殼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麽?”

  陸曈:“聽過。”

  南疆遠地,本就多毒蛇蟲蟻,奇花異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凶猛,又因遠離中原,梁朝醫書能記載的,也僅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雞蛋在地上滾了滾,用手試了試不那麽燙了,往地上一磕,青殼碎了一地,又三兩下剝開蛋殼,露出裡頭白嫩嫩的雞蛋。

  這是杜長卿親自挑的土雞蛋,個頭不大,但說比官巷擺攤的賣得好。

  “雞蛋烤著吃比煮著吃好吃,”林丹青遞給她一個,“你要嗎?”

  陸曈搖頭,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陸曈安靜地等著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雞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藥。”

  “射眸子?”

  林丹青歎了口氣。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諸毒凶猛,我沒去過南疆,連這個叫‘射眸子’的毒草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常醫正說,醫官院的藏書庫裡醫書是最全的,可我也沒有找到’射眸子’的記載,問過院使和醫正他們,也並未聽過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聲:“我都快懷疑,是否‘射眸子’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過是胡編的名字。”

  她平日裡總是無憂無慮、大大咧咧,此刻卻有些黯然神傷,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著雞蛋,竟有幾分苦澀模樣。

  陸曈想了一會兒,道:“‘射眸子’,是那個服用後雙眼漸漸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麽?”

  “咳咳咳——”

  林丹青劇烈咳嗽起來。

  “你你你……咳咳——”

  陸曈遞給她水壺,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驚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

  南疆諸毒,中原人本就難碰到,正如她四處尋覓有關此草的記載,可這些年一無所獲。不僅醫官院,盛京醫行裡那些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的老大夫也並未聽聞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險些放棄,沒料到竟會在這裡被陸曈一口說出來。

  “你怎麽、怎麽知道這毒?!”

  她一激動,方才握著的半個雞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黃。

  陸曈把蒙在藥罐提手的濕布遞給她。

  “我在師父的手劄中曾見過此物記載。”

  芸娘的醫書全堆在落梅峰,準確說來,醫書少,毒經多,陸曈有時候都不知道芸娘究竟從哪裡搜羅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從中原到異族、從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長於人跡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製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陸曈一一讀過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隻恨讀得不夠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陸曈的手,眸光閃爍:“陸妹妹,你師父在哪,能不能帶我見她……”

  “家師已過世。”

  “那手劄呢,手劄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陸曈垂眸:“手劄已隨師父入葬時一同燒毀。”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來,問陸曈:“陸妹妹,你既看過令師手劄,那、那有關‘射眸子’的記載是什麽,它長什麽樣,可有解藥?”

  陸曈搖了搖頭:“沒有。”

  芸娘喜歡搜集世間毒藥,卻並不喜歡解毒。那些毒經中,許多是無解之毒。若輕松能解開的毒物,不值得芸娘記錄在手劄上。

  “射眸子”,也隻記錄了了其名字和功效,並無解毒之方。

  “手劄上寫,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雙眼漸漸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雙目失明。”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開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許久,她才苦笑一聲:“看來,有關‘射眸子’的記載,還是不夠多。”

  她悶悶地拿起一隻雞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兩下,似是十分煩躁。

  陸曈視線掠過屋中的藥罐,突然開口:“你現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藥?”

  林丹青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用了很多解毒藥材,但做出成藥效果很是一般,與普通的解毒藥並無二樣。”

  “不如試著以毒攻毒。”陸曈提議。

  林丹青訝然望著她,隨即斷然拒絕:“初入太醫局時,先生就說過,藥方與其重不如輕,與其毒不如善,與其大不如小。‘射眸子’本就是劇毒之物,以毒製毒,用藥之人會受不住的。”

  醫官院的醫官們用藥向來溫和,也是怕出意外。陸曈平日裡一副溫和柔弱的模樣,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製藥之方,令林丹青也驚了一驚。

  “藥有七情,相惡相殺通用者,為用藥之王道。太醫局隻教學生相須相使同用,雖穩妥,可選余地卻太少。不如另辟他徑。”陸曈並不在意,隻平靜地說:“有些毒物,單看致人中毒,但若以別的輔藥相衝,衝去毒性,亦可入藥。有些藥材單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藥,但若以特殊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別物,良藥也變凶險……”
    說到此處,陸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麽,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沒瞧出她異樣,似也被她一番話影響,低著頭靜靜沉思,一時沒說話。

  片刻,陸曈站起身:“饅頭我送到了,沒別的事,我先出去。”

  林丹青回過神,抬頭看向她:“你不做藥麽?”

  今日不是給金顯榮施診的日子,平時無事時,陸曈也就呆在藥房裡,翻翻醫書,做做新藥什麽的——金顯榮的敷藥都已換過好幾回。

  “不做了。”

  頓了頓,陸曈開口:“我去殿帥府,今日該給營衛施診。”

  ……

  京營殿帥府今日很是熱鬧。

  年輕的禁衛們聽到陸曈的名字,紛紛從各處鑽出來,有本來在演武場武訓的,顧不得換下被汗濕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彈進殿帥府廳堂,挽著袖子有意無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胳膊:“陸醫官來了!”

  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們又開始吵嚷起來。

  赤箭站在一頭冷眼旁觀。

  他就不明白了,陸曈何以得到殿帥府這麽多禁衛的青睞。明明來過殿帥府的那些姑娘們熱情大方,溫柔明媚,而陸曈總是冷冰冰的,偏用這張冷淡的臉博取了殿帥府最多的芳心。

  還有自家主子……

  聽青楓說裴雲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時日陪著陸曈出城逛茶園,以至於當日夜裡處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女醫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陸曈給這些同僚下了蠱?
  聽說南疆女子善用情蠱,見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蠱,把對方連人帶心地騙過來,若不從,就會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蠱蟲真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急忙走了。

  陸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誹,被圍在人群中亦是無言。

  去殿帥府施診不過是個理由,誰知殿帥府中真有如此多禁衛找她瞧病。一個個昂藏男兒,血氣方剛,指著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傷叫她看診,語氣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誰都說京營殿帥府中挑選宿衛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僅看相貌身姿,如此嬌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師府上的禁衛們人人都有這般嬌弱,也許她都不必用毒,單靠自己也能在太師府大開殺戒。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許多。

  直到夕陽漸斜,裴雲暎過來驅人,這群禁衛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裴雲暎站在門口,朝陸曈笑笑,陸曈便起身收拾好醫箱,隨這人進了屋。

  還是那間處理公文的屋子,窗邊的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上,公文堆著厚厚一摞。官窯筆山上掛著的紫毫筆尖潤濕,旁邊是墨石硯,似乎座上之人剛剛還在此奮筆疾書。

  他看起來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陸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裴雲暎也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笑著問:“怎麽突然來了?”

  今日不是施診日。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過去。

  裴雲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過茶園後,臨分別前他給陸曈的信函。

  那封裝著“藥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過信函,並未急著拆開,隻揚眉看向陸曈:“陸大夫看過了?”

  “是。”

  “有問題?”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依舊含著笑,目光卻驟然變冷,問:“哪裡有問題?”

  陸曈聲音平靜:“都是些補藥,藥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一物混合,則補藥變毒藥,雖不會立即致命,但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裴雲暎盯著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風癇失志、鎮心安魂。一般上氣咳嗽、傷寒肺損吐血、肺疾、勞極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

  頓了頓,陸曈繼續道:“但裴大人給我的藥方,若摻入金屑,後患無窮。”

  他沒作聲,似是沉思。

  陸曈便繼續說:“此藥方中所耗藥材昂貴,用藥之人家中必定富貴,若以金碗盛藥……”

  裴雲暎面色微變。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補藥自成劇毒,長年累月,也並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只因藥方和藥材無害,金碗亦無害,然而兩相一撞,其勢凶險,難以言表。

  既隱秘,又高明。

  陸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靜。

  裴雲暎給了她藥方後,她這些日子將藥方細細鑽研,然而看過許多次,皆是沒察出不對。她並不認為裴雲暎會無緣無故給她一張普通藥方,鑽研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與林丹青交談,言至藥性相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關鍵。

  金屑若摻在藥物中,未免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被人識穿。但若以金碗相盛,雖效用不及金屑來得快,但長年累月下去,亦會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雲暎的這些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何人準備,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貴藥材的富戶,所用杯盞器具富麗豪奢也是尋常。

  至於金碗……

  此料貴重,尋常人家擔用不起,能有此資財的,勢必非富即貴。

  剛想到這裡,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大夫果然醫術超群。”

  陸曈看著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麽在意的神情,讓人難以窺見端倪。

  “多謝。”

  “不必,”陸曈道:“裴大人告訴我畫眉案,我替裴大人驗藥方,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條件,很公平。”

  裴雲暎笑了一下:“真是陸大夫一貫作風。”

  一貫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這筆生意就要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陽西沉,金紅霞光穿過院中枝隙映在窗上,遠遠能瞧見半個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雲暎收回視線,起身替她拿起醫箱,“走吧,我送你出去。”

  陸曈點頭。

  待出了門,殿帥府已經沒幾個人,此事正值傍晚,宿衛們都去飯堂吃飯去了。殿帥府的宿衛們搶飯搶得比醫官院凶殘,去得晚了,連剩饅頭都沒得吃。

  夕陽把殿帥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層熏紅,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暖意。遠處有晚歸春燕繞樹,黃昏顯出幾分溫柔的靜謐。

  陸曈瞧見花藤下木頭搭成的棚舍空蕩蕩的,裡頭胡亂堆著些棉布,還有一隻盛著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雲暎突然開口:“你來後,我讓段小宴帶梔子去演武場了。”

  陸曈一怔。

  他道:“不用怕,陸大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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