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埋星塚

  裴液讓時間繼續流動，但男子的身影依然靜止在一燭搖曳的洞窟中，良久，他緩緩將這張紙條收入了袖中，提了下劍想要出去，但動了兩下又再次靜住，洞口透出的光將他半邊沉默的臉照得雪亮。

  直到天色偏暗，一個腳步啪啪跑了過來，楊顏的臉從洞外探出來：“師兄你還真在這兒啊？今晚該你試劍了，大家都在劍場等著呢！”

  “哦。”孟離回過神來，“我這就過去。”

  “師兄你臉好白啊怎麽啦？”

  孟離跳下去，安靜地看著底部留下的巨大孔洞，一句話說不出來。

  陣道沒有捷徑，孟離當時耗費了多少時間和心力，裴液這時就得全盤照做。他顯然沒有這個時間，所以這時還是只能重新回到對男子經歷的整理上。

  也就是從這裡開始，那本無字的藍皮冊子被擺在了男子的桌上，他開始用盡全力地去搜知這座古陣的面貌。

  裴液走出院子，山路之上，男子挺拔的身影正搖搖晃晃地往山上走去。

  湖山的山口就像一個真正的門庭，門戶抬頭的匾位有多豎滑，這道崖就有多險枯無聊，沒有人會來這種地方，師兄弟二人也從來沒對這一眼能望到底的所在產生興趣。

  他常常去藏書閣，裴液抽出那些他翻閱的書，多是各種異獸志怪。之後他離谷了，裴液坐在山口撥動著時間，足足十多天后，男子才再次從迷霧的邊緣走進來，蓬頭粗服，肩上還多了一道劍傷，手中握著一件小巧法器。

  “.小顏做不了這個掌門。”孟離深吸口氣道，“他還沒有長大，更沒有準備。”

  “我為什麽不信。”瞿周輔平靜地看著他，“我已經相信了二十七年。”

  四天之後，雨水。

  孟離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您相信這種話？”

  “山飲湖泄，人氣引星，湖山劍門千百年來.原來是生活在一座陣中。”

  於是從這一天開始，孟離開始一天天地泡在藏書閣中，從無開始研習陣道的基理，對著各本陣書一頁頁驗證古冊後面那副圖解——所得只有精妙契合。

  “.”

  孟離怔怔立在原地，一句話說不出來。

  依然是那鋒利的筆跡，然而潦草凌亂，草圖、零筆、亂線，有時一連幾頁規整的演算，有時則是一團暴躁的亂墨這顯然並非記錄的冊子，而是塗草之用。但也就是在這冊子的末尾，主人寫下了他耗費整整一本心力得出的結論。

  在之後的許多天裡，他在年紀大的一些外脈師叔伯之間旁敲側擊，在師父短暫離開的空隙間搜查空蕩的大殿.卻始終找不到那所謂“星蟲”的痕跡。

  瞿周輔輕啞的一聲長歎：“但我想，也沒必要阻止你反正遲早要知道的。”

  “人一輩子總要做些什麽。”

  但孟離拖著疲累的身軀攀上高崖，刨開浮土碎石後，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那巨大的青銅不見了。

  裴液把手從藍色封皮上拿開，看著這本幾乎寫滿的厚厚冊子，暫時停止了對時間的回溯。

  “師父！”孟離面紅耳赤地叫道，空曠殿中，老人枯瘦的身影安靜背坐著。

  “.突然抽什麽風！”瞿周輔喘了兩下抬起一張怒容，“皮又癢了是不是？！”

  其下是一副湖山之間的輿圖，筆者用了十多頁來詳細拆解它，不知其人是如何生出這種奇譚般的想法，亦不知他花費了多久的考證勘察之功，總之在圖解的最後，這不知姓名之人筆法篤定地把它歸為了一座獨一無二的上古奇陣。

  即便浸淫陣道尚短，所學淺薄，孟離也知道這是何等驚人的陣術，必是古先賢的瀝血之作，要鑄就它，一定要傾盡半城之資物。

  湖山門人，只是維護它運行的養料。

  下一個節氣他甚至在殿中陪了老人十二個時辰.但時辰一過，老人再次虛弱了一層，遲鈍得甚至沒有覺察出他的試探。

  孟離沒有忘記自己如何獲得的第一份發現，這些天來他一有機會就去到那座洞窟，小心翼翼地整理著那些書籍。明顯可以看出是被清理過的樣子，但總還能找到些隻言片語。只是大多都散碎得難以提煉，內容似是而非，直到十多天之後，他才又找到一本可堪一讀的古舊殘冊。

  瞿周輔輕聲道：“在我接過掌門之位時，你的師祖告訴我，‘秘守天心，有一天，西庭主會來取走它’。”

  孟離心思重重地離開了大殿。

  孟離這段時間幾乎走投無路，裴液看著男子孤身做這一切時抿緊的嘴唇，大約明白其人此時的想法——師父若非被這什麽“星蟲”控制了心神，怎麽會以身命相飼，又怎麽會繼續從兩位愛徒中挑選下一份“口糧”？
  所以男子不敢詢問，也不曾告訴任何人，人前他仍然是不著調的第一真傳，孤身一人時則捧著微顫的手沉默。

  小蛇一樣的形狀，上刻“撫生尋命”，在瞿周輔暫離大殿的一夜，男子迎風攀山，將這件法器放在了山頂。

  但爭吵爆發的原因出乎裴液的預料，孟離並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問題一一問出，因為見面的第一句，瞿周輔先和他說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古重的、詭秘的繁紋，透著幽古的氣息.孟離在輕輕碰上它冰冷的軀體，疑心它其實比湖山劍門還要古老。

  “.”

  “你自去看，莫來煩我。”

  孟離屏住呼吸燃燈下看一片帶著弧度的青銅露了出來。

  瞿周輔今日照常沒有下山，孟離醉醺醺地提著一壺老酒，一路上他停了好幾次，裴液三回懷疑他要返身回去，但終於男子還是立在了大殿門前，頓了一下，伸臂一推撞了進去。

  裴液想著和此時的孟離同樣的問題，來到了第三天的青銅殿中。

  “我想讓小顏來做掌門。”老人輕聲道。

  “.”瞿周輔安靜地看著他，忽地低頭一笑，“我就知道.你早在調查這些。”

  “回答我的問題。”

  “一個門派也總要有自己的使命。”

  “那他取走，又能怎麽樣？！”

  然而這件辛苦求得的法器也未能建絲毫之功。

  “什麽使命？”

  五四.二五零.一五八.二零零

  裴液立在孟離身旁，看著他合冊靜默良久，知道若無這本冊子，不通陣道的男子永遠不會往這個方面去想。

  孟離開始轉向另兩條線路——這異獸或者極小，或者寄於人體之內.但任憑他竭盡心力四處求索，除了“師父確實在二十余年如一日地將真氣送出去”這一事實不斷獲得確認外，他找不到其他任何的延伸。

  孟離隻抿唇看著他。

  孟離把他一切的心血努力都匯集在了這裡，理論上來講只要翻閱此冊就可以得知其人最後發現的“真相”。但裴液看不懂。

  “崖中遊身，兩日見尾；冬至在丁，夏至在癸。”

  也正因如此孟離甚至無法掘出它的全貌.如今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不必偽裝，就是一幅酒被嚇醒的樣子。

  直到他再一次在那洞窟中有所發現，宛如一柄鐵錘在面前堵死的黑牆上敲出了一束光。

  “但伱有遠大的志向和驚豔的天賦。”瞿周輔看著他，“小孟，我並不偏愛哪一個，但做了掌門就升不了玄門，更有資格離巢的就去飛。”

  “我就知道。”瞿周輔低啞地一歎，似乎並不意外，“守衛豈能為了一己之私壞了整個世界的大計小顏會聽進去的。”

  取不出，移不動，孟離用了許久勘測出了它的走向，正是通向樹林，以樹木之根為聯通，而後接入山崖。

  所幸孟離並不只是讀與算，在每一個有所得的階段，他都會在寂靜的深夜捧著那本古冊來到對應的地方，用所學的生疏手段演算勘察。

  這一掌，他隻用了一半功力。

  裴液來到孟離院中，從書架上找出一份日歷，對著年歷緩緩翻了幾頁，按在了最近的一頁節氣上。

  那麽，這樣一座陣在這裡隱蔽地運轉千年是為了什麽呢？

  但每一次真正有所獲，還是憑因在洞窟中新發現的隻言片語。

  驗證這條記錄消耗了孟離更多的時間，弟子們常居之地，湖深十丈。他連續七個清晨潛入湖底，每次都把真氣幾乎消耗殆盡，終於在湖心正底刨出了一方圓盤形狀的青銅之器。

  “我已看完了”孟離含糊地比劃著，“只見那孔明在長阪坡殺得昏天黑地.斜刺裡殺出一個肥頭大耳的豬頭，把耙子一舉，像這樣——司馬老賊，受死！！”

  當日僅刨出一角就令孟離穩穩站住，若它是一截柱體，那依弧度來看幾乎寬有小半個山崖，它是堅實地埋在崖中，堅土巨石幾乎把它鑄在那裡。

  孟離做了一切能做的勘察，而後掩蓋了這裡的痕跡。
    “冬不枯，夏不盈，湖為心，林為脈。”

  如今濃重的夜色裡，四周只有高林梟叫空寂的回響，孟離一鏟一鏟地挖著自己演算出的地方，去土解石，終於在將近兩丈之深的地方，一鏟撞出了一聲清亮的金鐵。

  “讓他和你一樣，修為也不要、性命也不要.一輩子在這裡喂蟲子嗎？”

  “有蓄無出，千年無聲，世上沒有這樣的陣法，也找不到舊有的記載，銅刻上有三個古字，想必是其名號，那就叫【埋星塚】吧。至於上面所說的東西，我便稱它為‘星蟲’。”

  “.扯淡。”他輕聲道。

  星蟲抱塚。

  第一次的爭吵正是爆發在這一次會面。

  青銅蟒軀，埋於山崖，它環抱著【埋星塚】，就像蛇環繞著一枚果，以人之真氣為引，接引漫天星光為血，殘字中說它“崖中遊身”，因為它就是這樣一座.活著的古陣。

  “什麽是‘天心’，誰又是‘西庭主’？”

  真氣驟然波蕩，孟離一掌風雷般推出，瞿周輔猝不及防中手肘一架，輕如薄紙的身體斷線紙鳶般飛了出去，撞在了殿牆之上，踉蹌了兩下，勉強從容落地。

  “.”孟離口邊的話一下噎住，“蟲子口糧”、“性命早衰”這些早就壓在心頭的詞在這時猛地膨脹開來，燒成了一團火焰。

  然而古冊的推斷也僅僅到此為止了——它確實是一座陣，可是什麽陣？功用是什麽？“星蟲”與“古陣”之間又是什麽關系？卻都環環缺失。

  “那你要如何？”

  湖山之中，“癸”位正是山口所在，裴液立在夏至此夜，男子舉著一柄晦暗的燈，躍上了山口之上的險崖。

  一頁頁的演算、一本本的翻閱中，在時間的流逝中，孟離最終還是以這些隻言片語為骨，拚湊了出這座湖山令人毛骨悚然的全貌。

  “.”孟離低頭沉默地鑽出洞窟，深深吸了口林中空氣，“.沒什麽。”

  “.我們誰都不做！”孟離斬釘截鐵道，隔著殿頂指向外面的高崖，“或者我們誰都可以做，但絕不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獻出一切！”

  “傳說，世界會重新回到仙庭的遮蔽之下。”老人輕輕喟歎，“那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在這一夜，孟離回到做好標記的山口崖上比對，裴液亦緊緊跟隨——男子這些天的努力幾乎把整個陣式摸出了框架，如果能夠和崖上這最開始的發現對上，那麽這陣的樣貌就基本擺在了面前。

  “我不知道。”

  孟離跌跌撞撞地朝老人栽了上去，勢頭頗猛，但下一刻就被柔和的氣勁托起。

  整個山頂似乎就是只有青銅與白岩，除此之外就是不息的寒風，根本沒有任何體型足夠的活物。

  “弄清它是什麽，解開它.或者毀了它。”

  已經是又一年的春末了，瞿周輔的身體越發孱弱，孟離終於決定抱著這一切去詢問師父。

  “幹什麽？”瞿周輔回過頭來，面色與往常一般無二，見他一身酒氣的樣子，眉頭不耐煩地一皺。

  奇宏詭美的陣道設計，大殿之後，誰也無法踏足的高崖山巔，就是那座塚殿，但守衛它的並不是湖山劍門，而是這座與天地相合的環陣。

  “我說不行。”

  “我也說，不行。”瞿周輔平靜地看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