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夢為身

  第二天一早，楊顏起床把雕放飛了，而後樺魚師姐就來傳信，說師父叫他上去。

  楊顏怔了下點頭，這時有些敏銳地想起，往常師父若要見他，都是師兄來叫的。

  他看了看天上的白點，想著耽擱不了多久，便提腿往山上攀去。

  確實幾天不曾來了，這座大殿好像變得更冷寂了一些。它本就超乎尋常的高，窗戶開得也很少很小，連崖頂的高風都不太進來，又是石與青銅這樣沉而冰的材料鑄成，殿內也沒有屏風隔間，便成一種無聲響的空冷。

  那位師叔確實在他背後奴顏婢膝。

  第三次所見之人於楊顏全然陌生，這具身體沒有任何反應.但裴液猛地咬緊了牙關，太陽穴突突跳了起來。

  老頭還是那副樣子，白發皺膚，身形不高，他盤坐蒲團之上，捧著一冊不知名目的書，在這空曠的大殿裡一坐就是一天。

  走進來，是一座佛像古舊的禮堂，地上的蒲團顯出厚重的歲月。

  “師，師父.”

  白雕沒有再回來。

  許久，他恍惚地回過神來，面前老人輕歎般一笑，招了招手：“過來。”

  孟離轉身離開了。

  裴液不知道楊顏心中如何做的抉擇，但短暫的相處他已看出，少年是絕對不肯渾渾噩噩逃離的——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麽的那種人。

  裴液安靜地等待著。

  楊顏乖乖走上前。

  然後老人輕聲問出了一句令他始料未及的話：“小顏，你還記得咱們嫡脈的‘生路’嗎？”

  第一次是樺魚師姐，裴液聽見自己聲調平死地敘述了那一夜的所見；第二次則是一位面目可憎的老者，楊顏在這裡遭到最嚴酷的對待，卻幾乎沒有開口，裴液猜測他便是楊顏口中那位“奴顏婢膝”的師叔。

  猝不及防的突兀之中，湖山嫡脈一夜崩潰，支脈接管了一切。在這幾日之中，裴液只見過三次光亮。

  他一定要把事情問清楚，在師兄邁入二十歲的時候，他其實也就要邁入十六歲，他是湖山劍門堂堂正正的真傳弟子，早已是能握緊刀的年紀了。

  裴液再次被淹沒在沒有時間的黑暗之中，渾厚的牆壁，堅牢的鐵門，若無命運的眷顧，根本不可能從這裡逃離。

  裴液甚至下意識動了動——這想法果然有些天方夜譚了，他絲毫沒有改變少年的路徑。

  門被忽然推開，一道熟悉無比的挺拔身影出現在門口。

  不辨日夜的地牢時光。

  孟離只是伸著手，於是楊顏把刀交給了他，有些猶豫地問道：“幹什麽？”

  他緩緩往山上走去。

  後面的事情他都已知道，而【照幽】也記錄不到了。楊顏越過千裡去到了博望，在橫衝直撞之中遇到了他。

  裴液忽然知道他要做什麽。

  老人哈哈一笑，揉了揉他的頭：“愛玩有什麽不好的，伱不正是這個年紀。”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神，裴液忽然發現他完全沉入了這具軀體.這一次徹底地契合了。

  老人很早前就要他們記死的，一條早已打點好的，隱秘往東兩千裡的通路。所謂師門蒙難時，幸者從此而走。

  ————
    楊顏一個人在屋中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直到夜色完全降臨。

  但老人並未注意他的情緒，已抬頭望著大殿的穹頂，聲音輕啞道：“人這一輩子，高興的日子是有限的。”

  楊顏有些茫然地看著，在這空寂的大殿裡，人生第一次地，他好像忽然聽到了時光流動的聲音。

  楊顏忽然覺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師兄.”

  這一段就至此而止，裴液深深看著這位老人，目光投向他的背後，大殿高而沉重，在它更高處，獨樹般的峻崖立在那裡，在如此晴亮的天氣中都顯出些看不清楚的沉暗。

  “誰都不要說。”老人垂眸輕輕地看著他，“答應師父，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停下來好嗎？”

  記得小時候，殿外暴雪狂風之時，老人總是在蒲團前點起一個小夜爐，把他攬在懷裡，老人坐著他立著，剛好大頭並小頭。兩人捧著一本佛經，老人給他講瑰麗神奇的佛陀降魔故事，在橘光和柔和的語聲中，殿外黑暴的天氣被徹底排除在而外。

  然後命運真的眷顧了他。

  直到天近薄暮。

  片刻之後，他才腳步輕輕地走了上去，有些猶豫地推開了面前的大門。裴液明顯感覺到這動作的茫然，這具身體根本沒有做好接戰的準備。

  “和師兄也不能說嗎？”他聽見自己問道。

  終於，這具軀體終於一扶椅子站了起來。

  身後傳來人們驚怒的聲音：“楊顏.你竟敢弑師？！！”

  它只有兩道相對的門——除了楊顏進來這道，對面通往後面的門常年鎖著，那把大鎖都生鏽了。

  但如果沒有見到那個身影，裴液相信少年還是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

  楊顏總覺得老頭年紀很大很大，至少得有七十多，但有一次一位師叔告訴他，老頭其實還沒五十，楊顏親口問了師父，卻隻得幾聲蒼笑，於是至今半信半疑。

  楊顏都有些赧然了：“師父.你不罵我嗎？”

  他只是在擔心給師兄的二十歲留下些不圓滿。

  他呼吸，冷涼的晨氣就進入了鼻腔。

  孟離沒有回答，反問道：“師父早晨叫你上去了？”

  “來我旁邊。”

  楊顏心中溫熱，一時都忍不住告訴老人這是給他準備的壽禮了。

  “聽說，你這些天總是擺弄你那隻雕？”老人蒼啞一笑道。

  楊顏一驚，他每次其實都足夠隱蔽，沒想到老人足不出戶還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時暗氣那個想象中的通風報信之人。不過這時他機變很快，連忙低下頭，當做承認了自己的玩物喪志。

  果然，少年走出門去，安靜地望著山頂，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有些出現了裴液常見的那種神色。

  但更沒有做好準備的是迎接殿內景象的大腦。

  但裴液忽然聞到了一股鮮烈的血腥。

  也許是裡面的少年太過安靜，守衛確實疏忽了，也許是這鎖年久失修總之在送完每日一次的飯之後，這扇鐵門傳來了輕微的晃蕩聲。

  一三.一一四.一四一.一二二

  “.”楊顏一時沒有聽懂，老人已牽了下他的手，竟然站了起來，拉著他往殿外走去。

  裴液感到這具身體顫抖著死死盯著他，想要說什麽，又像在等著對方說什麽。

  裴液想再看得仔細一些，但楊顏已帶著他往山下而去了。

  然而老人卻沒有什麽下文了，含著笑問了他諸多細節，還把自己當年的精要經驗講給他，儼然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這具身體猛地一僵，立在了原地。

  “師父。”少年乖乖行禮，雖然平日與師兄更親近，但撫養教育的老人在他心中一直如師如父、如親如懼，若無閑不下來的師兄屢屢教唆，少年其實應是最乖巧聽話的那類小徒，這輩子不會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

  “.啊？”楊顏一時幾乎沒反應過來，怔怔盯著老人沒什麽表情的側臉看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沒有聽錯。

  在面前景象入目的一瞬間，這具身體就僵冷地立在了門口，如被寒風凍住。

  “刀借我用用。”孟離面色垂著，屋中沒有燃燭，夕陽從他身後射進來，更顯得其人證明一片陰影。

  楊顏又上前幾步，在蒲團邊坐了下來，倚靠得如此之近，久違的溫馨感頓時盈滿了少年的內心。

  “師兄.”楊顏仿佛見到救星般眼睛一亮，但張了下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只是如今，是他比老人高出半個頭了。

  師父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只要他悄悄離開。其實他們總是這樣，大事永遠是師父師兄在決定，所以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不和之後，楊顏也沒有固執地打聽，他知道他們不會告訴自己，而他也從沒想過，一家人一樣長大的情誼，會被幾場爭吵斷送。

  ————

  少年茫然地在石頭上坐了許久，在天邊亮起晨曦之前，他終於一個人朝山下走去。

  冷冽的月色照上堅白的石頭，暗草被勁風壓伏在縫隙中抬不起頭，衣衫獵獵之中，冷風貫透了整個身子。

  他應該聽師父的話，他答應了的。

  畫面就定格在這裡，一切重新化為了灰白。

  裴液真切地感到了寒冷，但少年卻沒有裹一裹衣衫的意思，寒夜高山孤影，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往上行去。

  “.”

  楊顏恍恍惚惚地走下山來，茫然看著屋中的一切。

  “.”楊顏愕然站著，一時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心中想著怎麽提一下今天師兄加冠取字的事情。

  可惜那挺拔的身影就在那裡。

  一切就此結束。

  裴液先看中了左數第二那個不大不小的佛像，然後少年果然走上去抬起了它。底座上挖出了一處空洞，楊顏伸手一摸，從裡面掏出來了一枚眼形的玉佩。

  裴液不知道這具身體被扔進了哪裡，漆黑、陰暗、寂靜，再摸不到任何消息。

  ————

  當經過一個岔道時，他頓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

  半腰時裴液注意了一下側向那座壁松院落的燈火，見是一片漆黑。

  老人轉過頭來，聲音緩而溫和：“來了啊最近武練得怎麽樣？”

  楊顏不知道老人在看什麽，這裡幾乎每一片土地他都熟識，他相信老人只會更進一步，但師父既然一動不動地立著，他也就陪著安靜站了許久。

  楊顏茫然地抬起頭，而面前殿中，除了老人被長刀釘死的屍體.已經空無一人。

  於是在這一瞬間，裴液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契合.他開始更深地沉入了這具軀體。

  那具蒼老孱弱的身軀癱軟地倒在殿中，乾癟矮小，像隻被剖去髒腑的獐子。血把蒲團浸透後又在地面流成蛇般的蜿蜒，一柄漆黑鋒利的刀筆直地釘在老人的胸口，像把這淒惡的一幕死死釘在少年的記憶中。

  老人一時沒有說話，隻安靜地看著他，這雙蒼老微亮的眼眸少年見過無數次，此時莫名像薄晨前的殘星。

  楊顏怔住，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楊顏在愣了許久後摸上去.那鎖竟然沒有上緊。

  裴液忽然聽到了身後風聲中傳來的凌亂腳步，但少年顯然已聽不見一切，隻一動不動地定著，直到身後的力量一把將他按倒在地，冰冷的刀刃架上脖頸，這具身體才勉強有了些反應。

  他定定地看著這枚佩子，裴液看見到裡面似乎還有一片紙角，但神思不屬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他望向門外天邊，第一縷淡淡冷白剛剛從邊際亮起。

  “回師父，《吞海》好像摸到些第二篇了。”楊顏乖乖道，“師兄教的《崩雪》.第一篇也稍微會了一些。”

  推門而出，白亮天光傾落，高冷的風蕩起兩人的衣襟，整個環戒一般的山中湖俱被納入眼中。

  他就這樣悄聲攀了出來，湖山劍門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空曠蕭冷，沒有任何人發現他，他攀上山頂，一切都已被清除乾淨，地牢中所見的黑衣人也已不見蹤影。

  月色下巨獸般的大殿在視野中越近，遠遠便見其中泄出燈火。這具身體明顯再次奮起了一股力量，快步地靠近了這座大門，裴液幾乎能想象到少年此時的心緒——不論發生了什麽，師父師兄一定就在上面。

  黑袍。

  他簡單問了楊顏幾個問題，楊顏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他卻仿佛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此離去。

  怎麽突然要走什麽“生路”？
  他應該去弄清發生了什麽，但當他第一次想要做出什麽決策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對兄長師父的依賴。

  楊顏有些震驚，在和師兄長大之後，他實在已很少見老人走出此殿。

  但.
  楊顏呆呆地看著屋中的一切，除了無意識地按著自己的刀，根本不知要收拾什麽。

  他立在大殿的後門之前，身後那積年的大鎖依然牢牢拴在門上，整間大殿除了楊顏站住的這裡，再沒有任何出口。

  但孟離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絕對新奇的體驗，裴液本來一直以為他只能觀看一場記錄，但如今除了視覺聽覺，他甚至開始有了觸感.風刀在夜色中呼嘯，徹骨入髓，呼吸的乾冷，心肺的搏動——這具身體在這一刻的狀態完全向他敞開了。

  “不管師父跟你說了什麽.”孟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眸色在陰影中閃出微光，“子時的時候，到撒山上大殿來，記住了嗎？”

  裴液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天方夜譚”竟然真的發生了，他先抬起手，抽出了面前這張少年沒有發現的紙角。

  “師父說了，‘離’，字‘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