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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七回大發放業鬼輪迴造劫數奸臣伏法

詩曰:

入谷尋源久未逢,空花落盡欲誰從?

憑欄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暮鍾。

衰壯自憐真是幻,世緣方覺淡為濃。

點睛怕泄天人語,敢向長廊學畫龍。

《感應篇》說那瀅惡有三,日:「見他色美,起心私之;瀅欲過度;夜起裸露。」那貪惡有三,說:「破人之家,取其財寶,棄法受賄,殺人取財,包貯險心,乘威迫脅。」看官聽說,如今人不犯這幾件罪的有也沒有?今日略一講說。那私人美色,是奸瀅良民妻女,第一大惡,王法也是斬罪,陰刑自是倍還。即如瀅欲過度、夜起裸露,眾生不知是罪,此俱就自家妻妾上說。夜深縱瀅,房中褻押,無所不至,有夜遊諸神、灶君宅神當面親見,豈有不痛惡之理?所以王可居夏夜夫婦庭中交媾,為神所罰,拆散十五年,以報其褻天之罪。或是風雨雷電、忌日元辰,不知忌諱,或產妖男惡女,形體不全,往往有產婦喪命,多系不謹所致。此是瀅戒。至於身居大位,勢取民財,或是買免人命,殺人奉上,食了朝廷俸祿,不能為民,反行酷暴,比盜賊加一等,那有不犯王法、不遭天刑之理?這貪瀅病根,如油在面中,再洗不凈。

才說公道話,不覺自己昏迷,才罵別人,不知當局更甚。所以劫運相巡,以報積惡。

今說這閻羅發放西門慶眾鬼一案,不是杜撰的,那古書野史上載著兩件故事:后五代陳隋時,大將韓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殺一個平民。臨死時說:「我生為大將,死為閻羅王,也勾了。」又有宋朝宰相寇萊公有妾倩桃,隨萊公南遷,有病將死,向榮公說:「公前世仙人,妾今緣盡該別,但求葬我杭州天竺寺。公不久也該還本位了。」公又問:「是何位?」妾答日:「地下閻浮提婆王,即閻羅也。」公沒三年,果有家將見公儀從甚多,騎一碧騾,如飛北去。家將問馬上靈官,說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見這閻羅玉也是正神推遷,如陽間刑部大理大堂一樣,是有考選升遷的。那時間羅正是宋朝包龍圖相公當位,又是一個鐵面銅肝,在陽世時,晝斷陽,夜斷陰,何況在酆都正位提調那本朝的罪案!

卻說西門慶被武大、花子虛、苗員外一干人告在東嶽,帝君准了,批在酆都大堂閻羅面審。閻君又批曹官分審,查他各司里年、月、日彙報冊籍。那武大的狀是陰謀司、毒殺司提查,苗員外的狀是在法司、贓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虛一案審過,托生去訖。花太監還報告候審,王招宣還押著林氏定罪,俱不曾結,又有武大出首金蓮、春梅、陳經濟玩法通姦一案。那些一千犯人俱提來在酆都城衙門前伺候。但見:一個家戴枷釘扭,瘦伶仃不似人形,一個家披髮蓬頭,舊風流變成鬼面。鐵鎖盤腰幾路,粗似那葡萄架下系足赤繩,長板扣脖周遭,緊於那瀅器包中束陽綾帶。

風月情空,佳人慾心灰冷;磨光計拙,浪子色膽冰消。

難將黃紙賂閻君,誰敢赤心欺判吏!

原來各司查完簿籍,正在傳審間,忽有一位靈官手捧黃符飛奔前來,說道:「因西門慶罪惡重大,系岳帝親准狀詞,速提各司簿籍、一千人犯,閻羅王要親審哩!」唬的這鬼使奔忙,判官恐懼,各司曹官領著人犯俱上大堂下兩邊站立,那門慶一干人跪在兩傍,真好威嚴:二門外左右兩坐大油鍋,約有半丈余高。只見火焰騰騰,油波滾滾,那鍋的口面不知多大,下邊堆滿乾柴,鐵叉挑著還燒哩。進到三門內,左右俱是鐵樹高竿,懸著大鐵鎚,不知幾千斤重,離那鐵茶臼高有數丈,有罪的,把鐵竿一落,就骨肉為泥。那兩廊下又有鐵秤、銅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剜鑿錐剔異樣刑具,人皆不識的,不計其數。不消說堂殿森嚴,官曹凜肅,上坐著戴冠服衷的鐵面紅須,就是閻羅王了。別有一般用刑的惡鬼,俱非人非獸,不止牛頭馬面。才知這閻羅殿果然是盡頭的法地,立命的刑夭。但見:七層寶殿,四面迴廊。半明半暗,一天霧氣黑漫漫,無雨無風,萬古陰雲寒凜凜。本是個慈悲教主,誰能識煩惱菩提!敲皮剝肉,無非教不肖兒孫;勸善懲好,總為全平等世界。洪爐中點化鐵心人,只得要千錘百鍊,天平上算均銅法馬,那敢不六問三推!輪迴六道,好一似賣泥佛的,隨他坐象騎獅,業重三塗,又一似挑影燈的,一任他披毛戴角。地藏佛發願,度不盡地獄冤魂,也只為眾生多欲;目連僧救母,填不滿飢腸渴海,原來是習氣難忘。所以善人到此,即為福地,刀山火饃化蓮花;好惡到此,饒有巧心,銅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陽間之大劫,即知陰府之明刑。挫臼碓磨,無非斬絞流刑,阿鼻陰山,即在窮荒大漠。或奇瘡惡疾,定為掛背鉤胸;或飛禍天災,即是泥犁油釜。自立速報司神,漸覺惡人路窄。今日貪而明日分家,三年現報;大惡盈而小惡滿貫,一網全收。羅剎移在世人前,業鏡不離方寸下。

殿上左懸著一面大鏡,如明月一般,不敢睜眼;右懸著一桿大天平,那盤有婆羅大。不知發放了多少時節,一來一往,也有添上刑具,發下各司的,也有解了繩索,放出閑散的,也有鼓吹引導,衣冠著由二門出來的。許久,才喚這武大一起進去。那判官在公案傍邊鋪上原狀,就取當日西門慶調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鄆哥報信,並踢傷毒死的始未,都有本坊土神、日夜遊神申報城隍文書,月終彙報總冊,日時一字不差。就叫西門慶上去,只是磕頭,全不敢言語一聲。閻羅便問:「你知罪么?」西門慶上前趴了兩步,說:「小人無知犯法,也全受王婆兩下勾引的虧。不是王婆,小人原沒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辯說:「你與了五兩一錠銀子,買了一匹白綾,才替你做下這事。王爺詳情罷!」閻羅大怒,即喚執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復甦。門慶還要辯,即有二鬼各執銅巴掌打去門牙四齒,門慶才不敢言語了。即喚潘氏上來,唬的那金蓮小腳難挪,細腰亂顫,平日罵人的巧嘴、瀅媚的機心也不知嚇的那裡去了,戰篤速跪在案前,叩頭無語。閻羅再問,只得從實細說一遍,與陰簿無差。閻羅大怒,說:「此鬼久該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層刑法,因何囚系,不見呈堂發放?」傍有宗靈官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前案,閻羅看畢,才知潘氏與武大原系前冤,還他毒殺之報,只有偷奸一案,從減發放,發在奸瀅司大熱臭海地獄里受罪。正待發放,早有武大的首狀告他在獄引奸,有亂陰律。閻羅拍案而起,二目圓睜,大叱一聲,好似霹靂相似,震的殿堂皆動,口中噴出火來。那金蓮、春梅、經濟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鐵叉自背穿透,閻羅即命先下油鍋煮三個時辰,然後定罪。可憐這兩個紅粉佳人、一個風流浪子,赤條條叉挑當心,直到鍋邊,踏梯上去,拋人那熱騰騰滾油之內,把那雪嫩的皮膚,粉團般的屁股——當日如何受用——

那消一碗茶時,在那油鍋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魚戲水一般,一上一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個賣油蝶果子的,紐成股兒,飄在上面。想是燥的酥麻了,也不知是甚麼滋味。那西門慶在傍看見,真是骨軟筋麻,攤成了一塊,伏在地下,只是念佛。只有三個時辰,鬼使將鐵爪籬取出,還是人形,只是光骷髏了。門慶心裡想道,「金蓮已死,再要審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沒處對詞了。」只見一個判官跪下,領了一柄小小毛扇,將這三人的骨頭用扇一扇,黑風一陣,吹的白骨仍化人形,轉轉哀號,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舊跪在階前,另聽發落。這西門慶才知地獄中碎剮分屍,俱是業風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陽世間一死了賬。

又不知批了些甚麼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趕下來,交與原司官領去。再叫苗員外一起,是受賄縱冤事。先叫苗員外上去說了一遍,早有判官將當日船上苗青伙賊殺主、家童報告和那苗青用金銀賄買門慶的始未,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與清河縣諸神彙報冊籍,一一無差。閻羅叫西門慶,說:「你奸瀅縱慾,罪大已極,又借官賣法,把一個殺主的賊奴輕輕放脫,那苗曾一命銜冤未報,好貪極矣!」喝令力鬼即取銅鑿鑿去雙目,又將長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條肉絲有一尺長。從此,門慶雙目俱盲,遂成瞎鬼。再查苗曾致殺原因,只為平生貪財,行商專用假銀偽貨,斗秤不明,利心太巧,以致殺身。既得現報,免究,仍給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問凌遲,受了陽報,再定陰刑。

二獄審完,門慶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領去受罪。那花太監、王招宣俱批了別司。才出得二門來,只見來了一起重犯,一千餘人隨著,不比尋常。但見:陣亡的惡鬼圍著一個戴剛叉、穿蟒服的內臣,馬上的凶神拴幾個戴璞頭、系玉帶的大老。雖在那陰司束縛,還有些陽間體面,跟幾個穿青衣的僕人,牽幾匹配鞍籠的駿馬。生多財寶魂仍富,死有威權鬼尚多。

你道是誰?這就是徽宗朝五個大奸臣,名號五鬼——童貫、蔡京、蔡攸、高俅、楊戩、王莆,因宋朝大劫,奉玉帝敕命,先取五人陽魂,定了罪案,才受陽報。這一時拘到了,投文進去。因系大臣,不比凡鬼,閻羅即起立檐下,一一傳進。

鬼使將拘魂索去了,眾官整衣而入,這裡不用拜帖,久已通名了。那五老序陽爵相次而行。因童貫封王,居首;蔡京父子人過相的,為次,其餘高、楊、王莆一齊并行。上至檐下,各行庭參,閻羅還揖已畢,令兩邊侍立聽審。閻羅依舊上座,只見傍立二判各將大簿十餘冊捧來細看,有兩個時辰,但見閻羅咬牙切齒,睜日張須,把那生鐵臉一變,大罵:「誤國神奸,爾輩貪功害國,禍及生民,萬剮不盡!」

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見有人來剝,只見六人已赤條條裸體跪在案前了。先問童貫妄開邊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陣亡人數轉在案上,又把好殺平民報功一一開載明白,童貫不敢辯,叩頭畫了供狀,又問蔡京餡佞誤國一案、蔡攸傾父奪權一案,高俅、王莆、楊戳各人懼賣宮通賄、佞主蔽賢,案案相同,閻羅問了一遍。蔡京才要分辨,把業鏡抬來一照,六個賊臣昏夜私謀、欺君誤國的事,件件圖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畫了招,甘伏其辜,不勞動刑。

批在泰殺官,曹官細審定罪。那堂上金鐘一響,後殿仙樂蕭管一齊奏起,大門外大炮三聲,早有金童一對,執香爐,分左右導引閻羅退後官去了。

那西門慶並童貫兩起重犯往外飛跑出衙門來。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銅枷鐵扭,剝的精光,也不論那男女丑陋、仕宦的體統,俱打入死牢而去。原來這各司擬上罪去,不批駁另審,就如准了京詳的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個魂分做三下里。還有一世不能完,另轉一世,一獄受了苦又轉一獄的。就如那遣戍的、審錄的,到一個地方,又發一個地方,過一個衙門又一個衙門。說明此理,好看後邊報應。

不消半月,那西門慶的陰魂問成泥犁,到第七層地獄。

他的陽魂一轉託生在東京沈越為子,作失目乞丐,再轉作一內監,割去,三轉作一犬善終,三案方結。潘金蓮的陰魂問成刀山第九層地獄。他陽魂一轉,托生黎家為女,名喚金桂,終身無配偶,閉陰而死,兩案方結。春梅陰魂問成屎臭第六層地獄,陽魂托生京北孔家為女,嫁與宦門為妾而亡;再轉一女,生丑疾,終身不嫁而死。王婆陰魂變狗,三世入阿鼻獄中。陳經濟變乞丐餓死,一案即結。童貫殺人太多,陰魂問成阿鼻十八層地獄,一世變馬,二世變牛,三世變犬,四世變雞,俱以殺償報,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楊戩、王莆等,同好誤國,陰魂問成餓鬼地獄,三世俱托生陣亡兵卒,罪完方許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將刑名罪案一樣數十冊,先申了閻羅准了,方申東嶽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諸神。那東嶽帝君總匯一冊,申報吳天玉帝天尊,以結眾生冤債。比陽世刑名更是精詳,誰敢有分毫私曲!看官至此,切記眾人去路。

《華嚴經》第十三卷:

隨其所行業,如是果報生。

作者無所有,諸佛之所說。

辟如凈明鏡,隨其所對質,

現性各不同,業性亦如是;

亦如田種子,各各不相知,

自然種出生,業性亦如是,

又如巧幻師,在彼四衢道,

示現眾色相,業性亦如是;

如機關木人,能出種種生,

彼無我非我,業性亦如是;

亦如眾鳥類,從殼而得出,

音聲各不同,業性亦如是,

辟如胎藏中,諸根悉成就,

體相無來處,業性亦如是,

又如在地獄,種種諸苦事,

彼悉無所從,業性亦如是;

辟如轉輪王,成就勝七寶,

來處不可得,業性亦如是,

又如諸世界,大火所燒然,

此火無來處,業性亦如是。

看官細看《華嚴經》中所傳佛語講的業因,便知業果。今日不過就此指點出各人冤報來,不是妄添口業。

卻說曹官定罪已畢,申文報了大堂,准下來了。到那日過堂,又將眾鬼陽魂發到回陽司,照依斷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陰魂發到地獄各司,該自第一層受罪到第幾層,或碓臼熬炙、摘肝拔舌、刀林屎海,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門慶失目拄杖而行。過大堂時,閻羅賞了金磚一個,喜喜歡歡,又一路打探沈家是個員外,還想依舊為人:「這番定要改過修福,不受這鑿目之昔。」鬼使將著,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見耳邊風響,腳不沾地、黑茫茫,忽見一點燈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覺落地,「哇」的一聲,正不知是甚麼去處。只為:黑心好色,送條拄杖渡迷津;賊眼貪贓,給個金磚呼主父。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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