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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五十三回苗員外括取揚州寶蔣竹山遍選廣陵花

《智度論》:

菩薩觀種種不盡,於諸象中惟色最重。刀火雷電、怨家毒蛇,猶可暫近,女子妒嗔瀅餡、妖穢貪嫉,不可得近。桎梏囹圄猶尚可解,女鎖系人,染著根深,無可得脫。執劍向敵是猶可勝,女賊害人是不可近。蛇蛇含毒猶可手捉,女情惑人是不可觸。如佛渴言:「寧以熱鐵宛轉眼中,不以染心邪視女色。」含笑作姿,回面攝眼,嬌慢作羞,美言嗔妒,坐卧行立,回盼巧媚,薄智愚人為之所醉,有智之人所不應視。

《落花》詩:

溪水東流日轉西,杏花零落草萎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鳥如歌復似啼。

六代寢陵埋國媛,五侯車馬斗家姬。

東鄰謝卻看花伴,陌上無心手共攜。

單說這天下繁華之處,第一說是揚州,一名日江都,一名日廣陵。其俗輕揚奢侈,士女繁華,舟車輻揍,萬貨俱集,真乃南北的都會,江淮的要衝。自古來,詩人才子、美女名娼俱生在此地,因此在漢時為吳王濞的故都,叫作蕪城,在隋時揚帝建作迷樓,開了邗江直接汴京,為游幸之地。又有瓊花觀的仙葩,二十四橋的明月。到了三月鶯花時節,這些婦女出遊,俱要鮮妝麗服,輕車寶馬,滿城中花柳爭妍,笙歌雜奏。到了半夜,那船上蕭鼓不絕。不消說邗關上妓女超群,排滿了青樓翠館,又有一等絕妙的生意,名日養瘦馬。窮人家生下個好女兒來,到了七八歲,長的好苗條,白凈臉兒,細細腰兒,纏得一點點小腳兒,就有富家領去收養他。第一是聰明清秀,人物風流的,教他彈琴吹蕭、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瀅巧伎藝,都有一個師傅,請到女學館中,每年日月習到精巧處。又請一個女教師來,教他梳頭勻臉、點腮畫眉,在人前先學這三步風流俏腳步兒,拖著偏袖,怎麼著行動坐立,俱有美人圖一定的腳色。到了十四五歲,又教他熏香澡牝、枕上風情,買一本春官圖兒,如意君傳,瀅書浪曲,背地裡演習出各種嬌態。這樣女子定是乖巧,又學成了一套鳳流,春心自動。五更半夜裡,防得他身子,防不住他心,肉麻起來就要手之舞之,未免去把那纖纖春筍掐摩挑弄,試試這點豆蔻花心兒如何滋味。久了,弄出情來,到夜間上床,就想把兩個指頭兒權做新郎一般。多有後來嫁時沒有新紅的,說是破罐子,被人休回來,到找財禮的。因此這些女教師們尋了一個法,把這上等女兒臨睡時,每人一個紅汗巾,把手封住,又把一個絹擋兒擋的那物緊緊的,再不許夜裡走小水。一來怕他作怪,二來婦女上床走了小水不凈,就不緊了,怕夫主輕賤。滿城大家,俱在這點竅上用工夫。又怕女子口饞,到了月經已通,多有發肥起來,腰粗婰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點心,每飯只是一碗,不過三片鮮肉,再不許他任意吃飽。因此到了破瓜時,俱養成畫生牙人一樣。

遇著貴官公子到了揚州關上,一定要找尋個上好小媽媽子。

這媒婆上千上萬,心裡有一本美女冊子,張家長李家短,偏他記得明白。領著看了,或是善絲竹的彈一曲琴,善寫畫的題一幅畫,試了伎藝,選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兩娶了去。

這女子的父母,不過來受一分賣身財禮,多不過一二十兩,其餘俱是收養之家,准他那教習的謝禮。這是第一等瘦馬了。到了第二等女子,人才中樣,上不得細工夫,叫他多少識些字,學兩套琵琶弦子,打運算元、記賬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銀子娶去掌柜的。到了第三等,不叫他識字絲弦,只教他習些女工,或是挑絨灑線,大裁小剪,也掙出錢來,也有上灶烹調,油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的,各有手藝,也嫁得出本錢去。因此,揚州風俗,以教訓女子為生理,名日煙花世界。所以引出一個荒瀅的隋揚帝來游幸江都,失了天下,也只為個色字。直到如今,這段瀅惡風俗再改不得。

那一時是南宋紹興三年,韓世忠以都統守住鎮江,高宗在建業同汪黃二相商議戰守的長策。文官們說是該南遷,武官們說是該北伐,紛紛議論不定。那知道金兵分兩路南下,一路攻破淮安的是兀朮、阿裏海牙、斡離不,一路攻揚州的是粘沒喝、龍虎大王和蔣竹山。破了淮安,兩路夾攻,星夜直取揚州。那城裡軍民聞知淮安不戰而降、已是唬破膽的,那個將官敢來迎敵?城上也預備下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苗青和王鹽商受了蔣竹山的札付,散在城裡,內應的姦細預備下獻城。聽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號,見東門上軍兵稀弱,將蔣竹山發來白旗插起來,城下金兵都是擄來淮安、高郵的蠻子,叫他打頭陣,趴城牆,擋那炮石弓箭。後面金兵卻提刀掠陣,有一個不爭先的,先是一刀一個,死在眼前,誰不捨命。明知上前也是死,且顧眼下的命,可憐只得往前闖去,金營里見豎起番字白旗來,就知是姦細接應,又怕內有奸詐,先使王鹽商的兄弟王蠻子趴上城去,卻用梯子一個個接著上城。那城上軍民那個是不怕死的,見了金兵上城,滾的滾,趴的趴,一個價走投沒命。城裡先放起火來,苗青一干姦細砍開城門,放金兵進來。但見好殺:金珠如上,一朝難買平安;羅綺生煙,幾處競成灰燼。翠戶珠簾,空有佳人無路避;牙床錦薦,不知金袕欲何藏。潑天的富貴,堆金積玉,難免項下一刀;插空的樓房,畫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殺人不償命,刀過處似宰雞豚,見死不垂憐,劫到來總如仇怨。自古來瀅奢世界,必常遭屠殺風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爭戰劫灰多。

那時揚州城裡不下十萬人民,殺的精壯男子、老醜婦人不計其數,兀朮太子才令封刀。蔣竹山把苗青開的富民冊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龍虎大王同苗青搜括富民家財寶貨,助餉過江,苗青先把好女子揀選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樣,送到金兀朮營里答應,次后開出城裡富戶平日有養好瘦馬的人家,並樂戶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戲:一一開造冊籍,聽四太子發落。四太子就著蔣竹山同阿裏海牙揀選三千婦女,送一千上北京進與金主,一千隨營自用,一千賞這破城有功的將官軍校。這蔣竹山苗青得不的一聲,正稱下情。

苗青和龍虎大王坐在揚州府堂上,照依冊籍,把揚州鹽商、木客、鄉宦、富民一齊傳將攏來,先要了騾馬,次要金銀,又次要珠寶。又把婦女們一一家家趕出來,選著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憐這些婦女,俱用黑灰搽臉,蓬頭破襖,妝做奇醜模樣。那些美貌嬌容的,一時恨不得變作個無鹽女來,才可免性命。可見美色不但害人,連自己的命也坑了。有詩為證:麝為香遭網,鳥因翠損毛。

龜靈逢灼甲,檀馥被爐燒。

憎苦多遺蓼,爭甜少剩桃。

東施笑西子,夫婦老蓬蒿。

那些大商賈們攆出金銀元寶,在府堂垛的高有十餘丈,零星碎銀不用天平,拋在地下,何止百餘堆。那苗青將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龍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窩,刀穿兩肋,殺的人在堂上橫欹豎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懼,不敢不獻出珍寶來。那時揚州婦女大小人傢俱尚珠子髻兒,一兩珠子賣到百十換。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為罕,碧玉千層未足奇。那些富民,初時也只說有了財寶買出命來,誰知這人心原是無盡的,見了一千還要一萬,見了銀子又要金寶。先還哄著,自己獻出來,到了三日之後,見富民說都盡了,只得非刑弔拷,火炙刀剜。可憐受盡千般之苦,凈了家私,還不保其命,這是富戶的給果。因此說,人生亂世,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怎當那眾生凡夫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

到了五鼓醒來,還要算計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機巧騙人,細細想來,可不是一場春夢。唐人錢起有《蜜脾詠蜂》日:年年花市幾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採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卻說這蔣竹山,自從得了鹽船,有十萬之富。和苗青算計停當,得了揚州,即將此銀合夥,添上揚州鹽商的銀子,不止百萬,做起鹽來,以為久遠之利可以敵國,把金銀積到北斗也是不難的。又奉了兀朮太子使他搜選婦女,不論良家娼妓,要足這三千美女的數,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窮醫生的時節,見了一個李瓶兒就把我弄昏了,受了西門慶多少虧。今日到了這婆娘海子里,盡我受用,只恨少長了百十根,一時間沒處打發這些婦女。因此和阿裏海牙商議,先出了一張告示,要遍考選揚州婦女,和開科場殿試一樣。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歲以下。

有容貌超群,詩詞伎藝的,名日花魁,和殿了狀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婦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絕代,歌舞絲竹的,名日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樂戶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藝的,名日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選的,頭一場選人才容貌,第二場考文學詩畫,第三場考絲竹歌舞。三場畢,照舊放榜。第一甲金花錦緞,鼓樂遊街,第二甲金花彩緞,鼓樂送出大門,第三甲銀花色緞,鼓樂送出二門,奏知兀朮,喜個不了。一面照依城內坊里挨門拘喚,如有一名隱漏,兩鄰不舉,十家連坐。那敢有一個婦女不出來聽選的,那一時,只恨天生下來不瞎不瘸。也有那貞烈婦女投井自縊的、截髮毀容的。後來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婦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傢俱斬。誰敢不遵。日夜裡到守起女孩兒來,顧不得名節,且救這一家性命。也有瀅邪婦女,見了榜文,要顯他的才貌,逞起精神,打扮著要做金朝後妃的。揚州風俗瀅奢,大約愛考選的婦女十有其八,貞烈之女不過一二,此乃繁華的現報。

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亂中才把妻妾真情看透。且說揚州東門裡有一王秀才,生平只一寵妾,是個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畫,才藝無雙。二人相得,寸步不離,如掌上珠一般,打扮的珠翠綾羅,奉承他百依百隨。後來王秀才因色慾傷了,時常吐血,不敢縱慾。不消一年,到因寡慾受胎,生了一個兒子,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丟在一邊。在一所花園裡收拾的雪洞般書房,三口兒過活,就是比翼鳥、連理枝,也比不過兩人情厚。

忽然金兵進了城,各人逃命。這王秀才間壁有一痤當店,年久了,故衣櫃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層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見幾個番兵進來,照了照見沒人,把架上衣服揀好的儘力包了去。落後擄了兩個婦女來,吃酒唱鬧了一會,眾人將擄的婦女陪去睡。

只留下一個美婦人陪著個番兵,在這當鋪閑床上宿歇。

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氣也不敢喘。從板縫裡往下看,這婦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我那嬌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離的愛妾,如何卻落在這番兵手裡,眼見得他決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氣,許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順他!」一面想著,又是疼又是怕。只見床上支支呀呀乾的一片聲響,原來兩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婦人道:「把燈取過近前來,咱照著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來,果將燈移到床前。

婦人早把衣服脫凈,顯出那白光光身子來,高擎兩股極盡奉承,口中嬌聲浪語,無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婦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湊動。」番兵果然上了床,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婦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隨著你罷。我不遇見你,枉自托生了一個老婆,那得嘗嘗這個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湊,口口聲聲道:「快活殺我了。你隨怎麼,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殺了!」番兵樂不可言,細問:「你是誰家娘子,這等有趣的緊?丈夫是個甚樣人?」婦人道:「俺丈夫是個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這件事上再不曾打發個足心。我今日可嘗著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殺了,咱一處過去吧。」這王秀才就著燈影看得分明。

只見他令寵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全使出來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死了兩遭:先見他上床去,酸了一個死,后見他要殺了他跟著番兵,又恨了一個死。到了天明,番兵聽見吹角進營,要起去,還被婦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個時辰才撒手。

囑付了又囑付:「到晚還來,我在這裡等你。」番兵道:「四王爺不許擄婦人,你只在家藏著,我來找你罷。」兩人接抱不舍,把婦人送過屋裡去了。後來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見了婦人,說他失節,百口不招。因生下兒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邊恩愛風中露,夢裡鴛鴦水上萍。王秀才以此棄妻子出家為僧去了。

卻說一個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來。揚州鈔關上有一妓,姓蘇名瓊瓊,也是揚州有名的。接了個布容是湖廣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費盡,不能還家。後來沒有盤費,情願和這當行的一家住著,就如咎喜員外一般。忽然金兵搶了鈔關,把瓊瓊擄了,和這客人一搭,白日拴鎖夜裡用鐵絆。到晚上解下婦人,卻將蠻子們十個一連上了鎖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兩三個婦人行了瀅,一頭睡倒。卻被瓊瓊把鐵絆的鎖開了,放將客人起來,用番兵的刀,一個個都殺凈,搜出他搶的金銀一千餘兩,和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廣做起人家來。生了兒子,發了十萬之富,豈不是件俠事。

看官聽說,天下的事那裡想去,良家到沒良心,娼家反有義氣,也是各人所遇不同。後來蔣竹山考選揚州婦女,這些瘦馬妓女不消說的,還有大家女子出來,歡歡喜喜,和番兵騎在馬上,爭妍賣俏,比門戶人家更沒廉恥,豈不是風俗瀅奢之報。到了三日報名已畢,先考頭一場,發出一張條約:欽差提調淮揚兵馬部督府蔣,為奉旨考選官嬪,嚴立條約,以防隱漏,以杜冒濫事:照得廣陵為名麗之區,迷樓實煙花之處,舞逾上蔡,歌出陽阿,代充掖廷,必先茲郡。今遵奉王旨考選良家,兼收樂籍,分三案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藝及聲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榮寵。除遵依里甲挨門報名外,凡系文詞女史,第一場考詩賦論一篇,即合式;身容姿態,次場點名;歌舞吹彈,未場面試。先三日,揚州府各遞試卷、腳色,並載里甲、年貌、歷履:習學某藝,臨期執技登堂驗眩一照文場殿試,分三甲上下遊街及第。如有濫冒頂替,許人揭告,以違旨定罪不貸。特渝。

大金天會陸年月日

到了三日後,婦女報名已畢。由江都縣申到揚州府,掛出牌來,在察院衙門聽考。臨時,蔣竹山、阿裏海牙並本府大小官員,俱是大紅吉服,門首懸彩奏樂,掛了三個大字是「女開科」。這些婦女們,都是艷妝麗服,傅粉塗朱。也有哭啼啼在轎里,父母隨著送場,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淚。也有喜喜歡歡先換了金朝服色,窄袖戎妝,平頭盤髻,也十分好看,多是樂籍、賣瘦馬的人家,一時間就揚鞭上馬,笑嘻嘻來爭這女狀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萬,通擠不開。魚貫而進,約有二千五百名。大門首知府點了名冊,一個個花攢錦簇,五色紛披,果然也可觀,但見:千層錦繡,萬朵胭脂。締羅對對,排來五色雲霞;珠翠叢叢,襯出三春花柳。一個家淡妝出月下梨花,卻嫌脂粉污顏色;一個家濃染似雨中芍藥,恍疑香露滴衣裳。

那愁的低垂粉頸,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種妖燒,那喜的滿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觀音,更顯出十分光艷。

高髻雲鬟,扮的是大內梳妝,動人處玉釵斜掛;弓鞋羅襪,走的是揚州俏步,關情處檀袖偏拖。長的是眉,眉彎新月,遠山淡畫出雙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輕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邊紅杏淡白雲;朱的是唇,齒上櫻桃明素玉;圓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軟的是侞,梅粵初簇碧酥囊;纖的是腰,楊柳三眠;細的是股,芙蓉兩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鴛鴦陣里卧鴛鴦。

大堂上坐下,阿裏海牙居左,蔣竹山居右,俱是大紅蟒服,金襆頭、玉帶,帽上懸著貂尾——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許帽上系貂,如今梨園唱戲還有此制。一邊分了東西文場字型大小,俱在堂上面試,怕有代筆,番將堂下帶刀巡邏。只見一個教官,提著一面牌下來。上寫著四行大字。

第一場題三道:

沉香亭牡丹清平調三韻

廣陵芍藥五言律詩

楊貴妃馬鬼坡總論

這些平日讀書飽學,吟詩作賦的女學生們,多出在士宦名儒之家,從七八歲上了女學,偏是聰明乖巧,比兒子讀書還長進的快。如今徽州府風俗,不教兒子讀書,只多少識些字就叫去做生意。只有女兒偏要習學詩詞,博出個才子的名去,把詩詞傳刻,向女流中奪萃,固此常常惹出風流話本。今日揚州考選女秀才,皆圍有此風俗,才有此番選試。

單說這女秀才們見了題目,一個價鋪下玉板紙的試卷,紫管的彩毫細筆,螺紋的鸚鴿端硯,松煙金漆的龍香墨精。

那苦思的攢促著兩道眉兒,想一句寫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風雲,把羅袖拂一拂紙,伸出那春筍般又細又白的指頭兒握起筆來,真似龍蛇飛舞。也有做詩做論的。那消兩三個時辰,把卷子謄真,俱是鐘王楷書,珠圓玉潤,捧著卷子送到考試官面前。那知道考試官卻是不識字的,只憑著揚州府王推官,是個山東才子,積年大詞客,一切出題看卷憑著去齲這兩個大主考,阿裏海牙是個武將,不消說朦心隧目了,蔣竹山只記得幾個草頭藥方,那曉得詩詞歌賦?見了這些女子進場,已是雪獅子見日——化酥了半邊,連骨髓都流出來;又好似看太陽花了眼——通是青紅黃黑,在眼睛里亂滾,忙的個可憐。到了日西時,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餘或句不成章,字畫差錯,俱不入選,還有曳白的,俱一齊出場,到了第二日貼出榜來:大金國揚州府為考選女科事,今將頭場取中合式進士榜於後:

一甲第一名宋娟揚州府江都縣人,商籍,論一篇,《馬嵬坡》。

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揚州府通州人,樂籍,《沉香亭詩》三首。

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陽縣人,軍籍《廣陵芍藥詩》二律,

其餘考選不等,定了名次,共取中進士八十二名,不能細載。只有女狀元宋娟朱卷傳滿揚州。這些宿儒才子,也都誇他博學弘詞,不像個女子,即時刻了傳誦。

《楊貴妃馬嵬坡總論》:

論曰:蓋聞情者,弱骨之媒;愛者,醉心之櫱。星眸粉黛,名為伐性之斧斤;狐媚嬌痴,號作登床之機弩,況假合能有幾時,玉質朱顏,轉眼而雞皮鶴髮;好醜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頭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達者笑之。故琴瑟取諸關雎,樂而不瀅;床第戒於牝雞,禮以防亂。乃有唐闈多穢,兆自開邦。兄收弟婦,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納父姬,忽代月升之女主。點籌借箸,投子聞聲,此皆歷代丑蹤,纘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漁色,納子婦而號太真,寵妃姊而封列土。華清水滑,凝脂流合歡之香;綉嶺塵飛,連騎貢側生之笑。堂開錦繡,排甲第於雲霄;門列柴戟,擲沙泥於金玉。或連鐮則雲錦述天,或卿坐而珠璣滿地。雕麟織鳳,羅紈窮天女之工;玉膾冰鱗,水陸盡窮民之血。以茲瀅風相煽,陰氣乘權。蛾眉嬌妹,鴛鴦入鵑塢之群;碧眼胡兒,虎豹結狐狸之黨。洗兒之金錢一入,漁陽之擎鼓忽來。鳳輦雲奔,馬鬼塵起。路傍棄霓裳之寶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孫。遂使蚊頸投環,羊頭貫槊,七夕密約化為冷煙,三峽淋鈴魂消夜雨矣。不亦悲哉!然後知玉碎香殘,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塵,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麥飯,前日之珍羞也;以槍揭首,前日之劍南施節也。樂極而悲來,物窮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電光富貴,性不以情移,而識不以愛亂。蓋審於濃淡久暫之間,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調韻》:冰肌玉骨月為容,久厭胭脂入畫濃。

洗凈鉛華應不染,天台姑射一時逢。

又:

並蒂連枝笑合歡,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黃魏紫爭承寵,冷粵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風雨春深自斷腸。

為囑花神好相護,明妃馬上不成妝。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廣陵芍藥五言律》

漢宮仙掌露,春色上華管。

影浸盤盂玉,光搖圍帶金。

花王終讓寵,蝶使奠相侵。

應有東君薦,鶯銜到上林。

原來二女子詩中包藏深意,說那沉香亭牡丹不愛繁華,甘心枯守,每一首未句都有自寓的意思。這芍藥詩卻說的富貴,有金屋貯阿嬌、昭陽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盤盂、金帶圍,乃芍藥佳種,真是詩中李杜、女中的謝道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鳳雅。其餘合式的女進士,或有幾句,不能遍傳。到揭曉傳腫,女狀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兩朵金花,兩肩上十字披了織錦金緞,兩對彩旗,四名鼓樂引導,當堂上了四人明轎送歸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樣,卻是彩緞一對,彩旗一對。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樣。到了三甲以下散進士,不過二枝鍍金花,一對紅紗,二人轎子。俱鼓樂引著送在大營里,見了囚太子謝恩,聽發在那裡。那時兵馬急著過江,一面逼拷富戶,一面搜羅婦女。兀尤只選了幾個會彈唱的隨營,把這女狀元、二甲、三甲共選取的八百女進士,一時沒有這個落地,又不便發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瓊花觀地方寬大,把上下房道官、火頭一齊趕逐,將這婦女們權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門封了,不許親戚往來,以待乎定了江南,往燕京進獻於金主。這些婦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裡送飯食衣裳的,真是:花花柳柳,原從南國生成;燕燕鶯鶯,盡被東君收去。

蔡女多才,但做胡前十八拍;昭君美貌,空傳琵琶五言詩。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弟年兄;大喬小喬,沒處覓房師座主。妒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鸚鵡入金籠。

後有美人題詞壁上,日《滿江紅》云:

邗水繁華,揚州人物,尚遺隋氏風流。綠窗朱戶,十里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破金城、百萬貌猻。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斷梗浮鷗。破鏡樂昌誰續,念蕭郎陌路難投。從今去,香魂千里,蕭鳳斷秦樓。

一時題詠甚多,不能遍載。那兀朮太子和這粘沒喝、斡離不大將軍一班番將,不消說朝朝醉樂,夜夜歡歌。只這蔣竹山一個窮光棍,坐擁著百萬金銀,每夜別有良家女子十餘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這欽選以內的。苗青和王起事秀才一般鹽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沒般不奉承,真是:富過邱鄒白壁滿,花逾金谷綠珠多。

一日傳下令來,刻期過江。先發了一封戰書與宋朝都統元帥韓世忠,金山會戰。韓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個黃柑來,說北軍過江,願打浮橋三所,知大軍遠來,謹以黃柑五百解渴。

兀朮大驚,賞回差官,刻日決戰。知道蔣蠻子不慣行兵,把苗員外封了揚州副都管,和蔣竹山權守揚州,催兵餉接應。

分了一班番將過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萬人馬,真有投鞭斷流的光景。兀朮到了瓜州江岸,看著金山下的南船一隻也無,江南城郭隱隱,全不見旗幡。正不知韓都統的兵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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