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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二十八回蔣竹山官星妙藥苗員外賣富投誠

詩曰:

盡道該休不肯休,能消兒日下場頭。

飢烏飽肉貪猶啄,浪蝶尋花舞更稠。

適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過漸成憂。

三回九折翟塘險,安得灘灘遍歷游。

前表過《感應篇》所說,「苟富而驕」,不外個貪字。又說,「見人美色起心私之」,不外個瀅字。且講這苟富二字,俗說無故而得千金,謂之不祥。多有暴富暴亡的,一似鬼神愚弄人一般。到了那擁著厚資,踞著高位,財大勢大,只覺天上地下獨有他尊,誰看在他眼裡。忽然冰山崩倒,如雪點洪爐,那眉塢金谷之富,一霎冰消,求做一個平安乞丐也不可得,總因氣高膽大,福過災生。因此,這君子不輕受不義之財,不肯食無功之祿。不但沽名,也為遠避些禍患。那小人如何捨得,所以個個不得長久。

單說這蔣竹山,一個草頭庸醫,原因死裡逃生,忽然遇見金兵擄住要殺,全無生路,因搜出賣葯的鐵響虎撐來,知道是賣葯醫人,饒了不殺。先治好了斡離不的愛妾,又治好了金兀朮四太子,一時封了勒官四品之職,即如中國武職游擊將軍一樣,因此得寵,不離左右。替揚州鹽商說情,又賞了一船鹽,約有八百包。那時金兵初入中國,只道是官鹽沒人去賣,賞了蔣蠻子做賣葯的資本罷。那知那鹽商汴梁行鹽,遇著大亂,要逃回揚州,把本銀暗打在鹽包里,約有十萬金銀,那兀朮那得知道。蔣竹山平白地得此天大財寶,那裡想起。從來說,福從此起,禍也從此起。當時蔣竹山因賞了鹽船,就在營里開了一座鹽店,叫人發賣。先賣了頭一層鹽包,足得了四五百兩銀子。也是合該發跡,那日回家下沒鹽吃,抬下一包來,要倒在磁缸里,只聽響了一聲,險不把個磁缸兒打破了。原來鹽里埋的都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每包里十個,疾忙報與蔣竹山知道。又連夜取出幾包來,都是一樣,把元寶堆了兩大垛,唬得個蔣蠻子又驚又喜,就放在船上不敢動了。若論正理,蔣竹山一個窮醫生,要有些正道,就該想起這等大財,日後享受不起,照舊進奉與兀朮太子,必然厚賞,還把他做個好人,從此得幸,加到大官,也是有的。這蔣竹山一個賣葯的窮光棍,如何有此見識。喜得沒天沒地,便認做他是一個大財神,合該得此橫財,白日黑夜算計著要享用這十萬銀子。把舊錶子韓金釧兒聽見擄在營里,使了三百兩銀子贖將來,做了渾家。又聽的臨清關上兩個粉頭彈唱得好,一個叫做李翠,一個叫做月娥,在藍旗營里,也使了六百兩銀子買了來。一時間,好馬好鞍,前呼後擁,在家中吹彈歌舞,鬧個不了。每日價大酒大肉,吹打做戲,賭的嫖的,都來幫他。滿營里只道他賣了鹽,得的官錢,那曉得這暗中一股大財,正是:人生禍福在機緣,命也無憑數也偏。

誰信衛青還尚主,安知石崇送空船。

雞蟲得失原成幻,魚鳥飛潛各自然。

喚醒塞翁成一夢,始終生死只空拳。

看官聽說,這個財字,貝傍邊加個才字,分明是有才的人才享用得他,似那等窮人,只為無才,所以替那財主使喚,勞苦了一日,才掙得那兩餐飽飯。這個利字,禾傍邊加個卓刀,分明是有利的所在,就有人執刀伏在傍邊一「般,似那等貪心害理、有利不能享受,多有傾家喪命的,也是為個利字。錢字,金傍加兩個戈字,分明是有錢的人就有兩層干戈在側,人所必爭的一般。似那等小人爭長較短,打官司、傷天理,也只為個錢不肯舍。所以說有萬金之福,必有萬金之才,才享得來,才保得祝如今小戶人家,有上幾貫浮財,不肯學好,就要心高膽大,不消幾年,官司人命、盜賊水火,必到破家才祝也只因他沒這福量,或是得之不義,水裡來還要水裡去了;或是福量限定,三升的鍋容不下四升的米,也要滾將出來。因此這個銀錢有命,是貪不來的。只是有這君子賢人,才曉得知命,省了多少心機。那小人行險,冒死求將利來,到底守不住,只落得一場好笑。那蔣竹山如何亨得這等一個富貴,就是十萬金銀,叫他尋這一塊樂地去享受,如今兵荒馬亂,到處里賊打火燒,也沒有安身的去處,那官室妻妾、衣服飲食,能用得多少?可見這件東西,少也少不得,多也沒處用。只有勤生儉用,安命樂天,極是便宜的。

卻說蔣竹山自得了十萬金銀,一時用不盡,又不敢搬下船來。晝夜憂思,反添上了三件大病:第一件,怕日久隨營,沒處安頓,被人知覺,稟到四太子營里,從前追出來,不是福到是禍,第二件,太子爺原說只賞這鹽,還要這船載兵,不久要來封船,這些銀子可在那裡堆垛?第三件,這些營里韃官們,個個知道蔣蠻子賞了許多官鹽,大家要來抬幾包去用,幾番來取,蔣蠻子自己知道鹽中有物,不敢送人的。這些金兵只道他慳吝,白白得了許多官鹽,一包也不肯舍,常發狠要來平搶些去,「難道是你蔣蠻子用錢買的不成!」因有此三件憂愁,弄出一件怪病來,象是氣蠱,又象是酒脹,其腹彭彭虛脹起來。又有三個相厚的嬌滴滴青樓,晝夜盤弄。那蔣蠻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槍不倒,夜戰十女的,只求一個海狗腎,要進與四太子,是無價之寶。那日就有一個醫人找將來要騙他的。你道是甚麼東西?

草本名稱溫肋臍,一雄能御一群妻。

才來水底同魚戲,又到沙邊似大棲。

性本發陽能下壯,力堪縱慾使陰迷。

只因好色心無厭,借狗為人亦可悲。

原來這海狗腎出在東海文登膠萊地方,一雄能周百個雌:的,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個雄的來。況他靈怪多力,只在海島中石上眠卧,再不肯上岸來的,如何拿得他!因此那捕他的漁人,看那島中有狗的蹤跡,即便撒下密網、長繩套住他的腳手,便釘鈞鉤住,先盡他走個極力,我這繩上倒鬃鉤越扯越緊,漸漸扯到皮里疼痛起來,然後用力一收,海狗護疼,慢慢攏將來,扯到岸上,那些百十個狗子,都走下海里去了。所以打的真狗斷斷得不著個雄的,只好將女妝男,以假作真,騙他百十兩銀子。使油浸透,那裡認去!又有兩件假東西可以當做真的:一樣是海貓,比狗一樣,只是嘴略平些,一樣是海豹子,比狗一樣,只是皮上有些花斑。此二物極易得的,雖是真,卻又不如狗的中用。總是有真的,偏是假狗,有真狗的,又是假。那醫者急於取利,只得把那些陽起石、海馬、蛤階、肉蓯蓉一般發陽熱葯,齊齊做起,奉承那眠陽的老先生,略一舉陽,就說是海上仙方,從此再不軟了。那知此一服熱葯,便做西門慶的胡僧春方,久久力盡精竭,陽枯火虛,無不立死之理。

今日蔣蠻子得了這個假狗,如異寶一般,慌忙走入營來。見四太子在營里踢球,站在一邊不敢驚動。四太子見蔣蠻子進來,拿著一個黃油絹紙包著個甚麼東西,打著番語問迫:「甚麼物件,」蔣蠻子跪下道:「是海狗腎!前番王爺要找來合葯的,今日才尋得來。」原來金兵取了東京,得的婦女萬千,恣情行樂,只要這個村葯,今日見此至寶,如何不喜。就賞了一個大元寶,留他飲宴,打著緊急鼓兒頑耍,因說:「不日要往南攻打揚州,過了鎮江,直取江南。聞說揚州富庶繁華,怕兵一到,發火燒壞了城池,先發一枝大兵去招撫那些鹽商們,恐怕驚走過江去,沒人助我的兵餉。」只這一句,把個蔣竹山提醒,也是他官星有助,即跪稟說:「王爺如要招撫鹽商,醫官有一個絕好的相知,是鹽商苗員外,有百萬之富。但得前去叫他為內應,可省十萬大兵。但小人不知用兵,只好做的文官,須得一大將同往鎮守,催辦糧草,接濟江南,才可進兵。」兀朮大喜,即時申請金主,先把蔣竹山使領揚州都督之櫻明日即發你同阿裏海牙領兵三萬。

從旱路同行。兀朮自和斡離不一路攻打淮安,到瓜州會齊過江。蔣竹山起來磕頭如搗蒜,謝了又謝,那鹽船上十萬銀子才有了著落。這些憂愁病腫被喜氣一衝,就如吃了一貼大黃湯,一時消散了。一出營來,傳聞他升了揚州督撫,誰不尊敬!早有營中的南兵們投見的手本,不下幾千。那蔣竹山真是富貴一齊來,想了想這十萬金銀隨營南去,何等妥當。一到揚州,不知還得鹽商的多少珠寶,如此潑天之富,豈不是天送將來。正是人心如此,無意不然,總是造化愚人,無所不至。這蔣竹山一面大弄起來,做的二品服色,蟒袍金帶,執事族旗。每日家吃賀酒,大吹大擂,金鼓喧天,準備點兵南下。那營中原有揚州兵丁,發了百十人先做姦細,去勾引鹽商為內應,不題。

每笑天公罔善民,常將財色賺愚人。

蛾因投火偏張焰,魚為貪鉤更設綸。

惡貫滿盈仍遂惡,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了慈母容驕子,暗使功曹報鬼神。

這蔣竹山潑天富貴,不求自至,安排南代,不題。原來當日替汴粱鹽商說情時,有一人姓王名敬字,是徽州人,自失了鹽船,逃回揚州,還有些賬目在汴梁。使他親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舉,在水營里充一兵丁,聽得蔣竹山升了揚州督撫,不日過江,情願來投一細作,上揚州傳與哥哥王敬字,勾搭眾鹽商們內應,希圖保守自家,還里得些眾人的外財。

即時寫手本,見了竹山,細說揚州城還有百十家大鹽商,金銀財寶如山之積。「小人先到城裡通知,這起鹽商們眼見得南兵軟弱,敵不過金朝兵馬,誰敢不降。先把投誠的名冊彙報上來,也免得殺害性命。」說得蔣竹山大喜,就賞了一張把總札付。不一日,候阿裏海牙整兵前進。

卻說這王文舉率領眾細作扮作逃難南人,從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從汴梁由河路上揚州去一半,王文舉先從水路到了揚州。見了哥哥王敬字,找尋苗員外,備說詳細。苗青喜之不盡,自己心裡想道:「這富貴出在這裡!揚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裡生死。這幾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這件事上報復!」尋思了一夜,怕開報不明白,請了一個為行檢革退的生員,綽號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慣於開單捏款,賴債興詞,人家有爭訟的,就是他的買賣,專一兩下挑唆,只有弄起事來,再沒有消滅下的。又且書柬四六都是明白,自從革退衣巾,奪了衙門前的飯碗,全靠著苗員外鹽店裡作個記室。因苗青筆下不明,時常代筆,做了門下晚學生,早晚和店裡小郎們串通,得些小利糊口。因此苗青想起來,忙請王起事相公來,又怕他走漏風聲,許他五十兩銀子,也使他列上一個名字,日後金兵下了揚州,俱有升賞。那夜至二更,悄俏商議匯名具冊,先使人在路上金兵營里報了,定個日子,以何為號,好做內應。

這王起事又是個害人利己的,兩意相投,喜個不了,連日將揚州富戶行家大小鋪面、金帛子女,並養瘦馬、開雜貨、走蘇杭之家姓氏門面、坐落處所,分作上中下和報審戶冊一樣三本,又把城中兵馬錢糧、將官姓名、虛實強弱,各造一冊。城上垛口門兵,某處有備無備,各造一冊,密討個暗號,在城上準備接應。背了眾人,使一的當心腹,同王文舉打扮作客商,把冊子打在貨里,投人知覺,沿路迎將來。

不日,阿裏海牙同蔣竹山率領三萬人馬,由汴梁水旱兩路進發。但見:氈幕重重,帳房密密,弓刀簇簇,駝馬紛紛。黃沙漫漫起邊塵,黑氣層層迷日月。但行處,角聲振地;下營時,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鳥雀投林,陣按八方,萬戶人煙屏跡。打草搶糧,哨馬先行百裡外,-殺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時間。

前軍行至唯州地方,王文舉認得蔣竹山旗號,跪在路傍,早被哨馬捉住,口稱是報揚州的機密軍情。傳至營中,見了元帥阿裏海牙和蔣督撫,呈上冊籍。看了大喜,賞了酒飯,使他帶回空頭札付一百張,任憑苗員外分散。又給一技番字自旗藏在身邊,使他插在城頭,即在此處攻城。又怕他有間謀,使來人先回,將王文舉留在營里,以防有詐。那苗青的姦細,和原差去南兵,依舊扮作逃難的客人,潛行去訖。這一路先取了天長六合,清河桃源不戰而降,直殺到淮安地方。那時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議戰守之策,每日與汪、黃二相商議,怕金兵甫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復汴京。那一時,李綱、趙鼎、張浚、張所久已貶在外。要與金人講和,情願納市稱侄,求還二帝。因此那些名將岳飛、劉奇、吳磷、吳階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個文官同一個參將鎮守,兵分汛地。一時城內空虛,聞金兵三十萬直到淮揚,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殘兵敗將,原是汴梁殺破膽的,那個敢出戰!因此直至揚州,如入無人之境。那苗青在城真如望穿餓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他便做起大官來,指望封侯封王,一似把個揚州城就是他家送的一件大禮一般,好不重大得緊。但不知兵到揚州,蔣竹山的富貴和苗員外的身家,果然如何,正是:金山沖北斗,愚人無福也難消,泥佛上西天,呆漢有心終不到。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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