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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六十三回玳員外修塔開金藏空大師奉母上蓮台

詩曰:

三十二相遍圓通,五百由旬過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里轉光明。

黃金滿地隨時現,白玉為台踏步行。

嚼破虛空還色相,不知無滅亦無生。

卻說月娘了空辭別雪澗禪師,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師姑出海,同這一起東京進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別,因去辭別玉樓。玉樓也要回山東。聞知山東路上大亂,盜賊大多,婦女不敢獨行,又搭了一個河南客船從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縣。那時金朝與南宋講和,因此南北通行,無人盤潔。玉樓把淮安宅地典賣,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場,別了老師姑,和月娘上山東路上。不消化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極,粘沒喝、兀朮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亂,金主亮大殺宗室,將他伯叔兄弟姊妹姑侄盡行奸亂。因此,中外離心,大臣反叛。金主凶瀅異常,要來汴京修造行官。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隻,東昌臨清一帶河路亂成一塊,這月娘不敢回鄉,只得同玉樓賃個小房,在東京住下。在那汴河西沿燒的大覺寺傍邊,靠西一帶空園,幾間大瓦房,都燒了一半,多少幾個窮兵住著。外面門上寫一帖是「內有閑房賃住,不爭房價」。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個屋裡,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還怕人盤問,這個京城如何好一處同祝不如尋個閑房,咱兩人安身。白日在外化齋,夜間同宿。這個破房子寫著不爭房價,一月給他三四百錢,住不上兩個月回清河去了。」了空道:「說得有理。」問了問住房的,道:「是幾間官房子,沒有正主,閑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們出家人有甚貴賤,只是一件,房子破了,裡邊磚石門窗還多,不可作踐,又有些古怪,夜裡丟磚弄瓦的,不甚安靜。你但不驚恐,盡你住幾年,房錢不消論。」玳安道,「且講一月三百銅錢罷。」眾兵道:「隨便罷,不消講。」說畢,玳安、了空去享知月娘:「俺在河西沿幾間破房住下,各人取便來往看問,倒也不遠。」月娘點了點頭道:「隨你們便罷。」說著各人去了。玳安買了一把鎖,將他和了空的破衲掇、扁拐、蒲團、一套兒行腳衣裝,鎖在一間破樓底下。白日了空往城裡化齋,玳安在巷口打坐,時常照管月娘屋裡薪水。玉樓的家資漸漸的消乏,月娘的首飾久已費盡,只一個了空化齋在外,那得養五六口人。月娘、玉樓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攬些女工,多少換錢糊口。

卻說玳安一日在破摟下睡著,夢見西門慶進門來,披頭散髮,手拿著一個金磚送與玳安道:「我東牆下有四窖金磚留下,等你和孝哥。你只在這古井傍青石下,看有火起處找去。」玳安醒了,聽聽正打四更。叫了空幾聲,全不答應。原來了空做夢到了清河縣昆盧庵,築起一座七寶塔來,都是黃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門都罩了。忽然驚覺,玳安叫他,說他的夢,了空也說他的夢,兩夢相合,不知主何事。

玳安起來撒尿,只見東牆根下起來一塊火,其色非紅非青、半黃半綠,繞著牆腳往地下去了,玳安道:「此事甚奇,正應夢中言語。」叫起了空來,照著火起處細找,原來一塊石板壓著井口,塌了半邊。玳安使扁拐一試,全然無水,離地有八尺多深,一層層石磴下去,內堆滿金磚元寶,不計其數。但見:井通四面,石壓三層。金磚上黑漆光明,元寶上印文鐫就。不數鄧通之金袕,何用倚頓之銅山?有財無命,原從奸巧積將來;易散難消,偏向好人揮不去。大福神財星助旺,守財虜孽賬隨身。莫將嵋塢斗豪華,好向給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錠金磚來,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定元寶有兩行大字,是「沈越家財,天賜忠義」八個大字刻在上邊。計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萬。了空說:「此乃無故之金,不可輕齲」留下一錠,依舊用石板埋了。在亂磚破牆之下,多年古井,誰人來理。到了次夜,玳安又夢西門慶來說:「此乃我家舊物,留此等你多時,取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也好。天與你的,如何辭得?」醒來時,玳安和了空說知:「這些金銀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來,回家替爹做些善事,也見他的靈應。」但此金磚如何敢去賣,遇著公人盤潔,惹出禍來。次日俏悄報與月娘得知,唬得個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記得當初,來安因金子險不把我母子喪命,快快送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薩的戒律,還起貪心!」把玳安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報應不爽,玳安將金磚藏在搭膊內,出的門來,見了一個人騎著白馬,兵官打扮,走來看著玳安道:「你不是西門老爹家玳安,如何在這裡?」抬頭一看,但見這個人:稀稀幾路白須,淡淡一方老臉。窄袖箭衣,久在金營稱幕客;皂靴纓帽,還存師相舊家風。有緣歧路遇恩知,無限離情悲故舊。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翟雲峰。一向東京投在金燃室家營里,做個書辦官,今年已六十歲了,還認的玳安是西門慶家人。馬上問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炔隨我來。」玳安正帶著金子,沒法擺布,見了翟大爺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說道:「小的忘了大爺的宅子,正找不見,隨大爺家去磕頭罷。」跟在馬後,不一時到雲峰門首,下了馬。玳安隨進去,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雲峰便問:「你奶奶好么?幾時找見你家哥哥,如今在那裡?」玳安把月娘從東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鄉,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這西河邊暫住,小的因家主不見,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處。雲峰聽說,嘆道:「這等一家財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離,到了這等流落處。

如今也少有你這樣家人。」叫人快安排酒飯給玳安吃。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長齋,久不吃酒了。倒有一件事和大爺商議,不可使外人聽。」雲峰忙把手下家奴趕開,兩人在廳上悄悄言語。好個玳安,他不肯說這金子的原因,只道:「這幾年家產凈盡,片瓦不存,只有當初主人藏下的一個金磚,如今要賣了,回清河縣去,贖出賣的宅產來,給孝哥度日。正然沒處去賣,遇著大爺,就是當初主人一樣,把這金子賣了,打發他母子還鄉,也是大爺和家主相好一場,足見死生不變其心。」說畢,向胳膊底下取出一錠金磚。雖然漆過,兩傍金色光發,十分好看。雲峰將金磚接來道:「可見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還有此物。你大娘怎麼收得這樣緊密?」取天平一對,足有四十八兩。雲峰道:「這樣亂世,也不便去賣,我兌四百兩銀子與你罷。」玳安道:「大爺分付,有甚麼多少,這還多費了大爺的。」即時叫玳安吃了飯,忙叫家下去接西門大娘去。翟雲峰夫人又是個好人,從那年別了月娘,至今十載,聽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時相見。問了玳安,知有玉樓都在一搭,連慌抬了三頂轎子,使丫鬟蓮香領著,到了寓所,把月娘、玉樓、小玉一齊請將來家。又使管家請將孝哥來,蜜食素菜,裡外擺了兩三桌,吃了三日不放。月娘急要辭回,雲峰道:「如今有上臨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親眷,再不消費事,送恁去罷。」不二日,兌出四百兩銀子,月娘還不肯受,爭奈一路盤費了玉樓許多銀子,回家又沒路費,玳安勸著,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縣,在昆盧庵住下。雪澗禪師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門、大殿、禪堂、配殿,一進五六層,內外有五六十僧眾。掛了接眾的磐板,似大叢林里規矩。月娘暫在後方丈獨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請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暫祝明日,玳安到城裡舊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樓和花園、翡翠軒俱拆成一片平地,也沒牆垣,做了個大路往來人屙屎的去處。問了傍人,已換了三個主子。張監生、尚舉人死了,賣與劉學官公子劉進士,招人住著,通沒修理。玳安走到劉進士家,正遇在家,進去見了,說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來要贖這舊宅居祝劉進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舊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願許贖,就少些也不妨,日後補完。玳安謝了回來,稟知月娘,將前日雲峰的銀子取出,一天平兌了三百兩,待搬過去再完。原來玳安心裡記的,當初沈乞兒討飯,西門慶託夢一項銀子,久埋在高房上,取出來可以完事。劉進士收了銀子,玳安請月娘、玉樓過獅子街舊宅來。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過去不遲。」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里支鍋盤炕去訖。

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來點燈:「我這門坎下有一窖銀子,是我當初埋下的。」小玉不通道:「天生扯謊的精,有銀子你還等到今日哩,不知幾時拿去另尋老婆了。」玳安道:「你跟我來,」小玉手提著燈,把前後門關了,玳安才使鐵釘一剜,取起大方磚來。那有當初埋的銀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將鐵鍬來用力一鏟,只見撲通一聲,是一個大井口,把玳安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磚元寶,一層層排滿,取出一錠來,八個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婦二人才向天拜謝,說天賜財神,情願舍了修塔建寺。依舊掩埋了,不題。

到了次日,叫將土工來,把花園翡翠軒一帶分為兩院,做一觀音庵,另造起檀香像來。請月娘、玉樓過來往。賁四家兩口聞得月娘回來,買禮來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時常做伴。問道老馮死了,月娘別招了兩個貧婆做飯服事。玳安取了幾筒白藍布來,換了月娘、玉樓的衣服。自己買個驢兒,也換了一件佈道袍。常到昆盧庵看了空,聽些佛法。

叫將賁四來,把獅子街舊典當鋪開起,油漆得一時嶄新。一縣親友聞得西門官人母子回家,又贖回宅產,修理一新,不知家裡還有多少銀子,才取出來用,就有李智、黃四等一班兒來行賀,引誘玳安做些生意。玳安俱辭了去,卻上東京謝了翟雲峰一分大禮。雲峰說:「你家沒有主子,寡婦孤兒又都出了家,這亂世如何支得住?還該做個小小前程,撐持門面。」因此叫他納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在東京錦衣衛里做個旗牌官,還頂著西門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此玳安隨了姓,滿縣人敬他忠義,又有家事,都呼為小西門大官人。

從此度起日月,富倍於前,又修起西門慶的墳墓。

那日,和月娘、玉樓、孝哥、王姑子、小玉,隨著一同上墳,回到昆盧庵來參雪澗長老。月娘說起當初曾舍一百八顆明珠在這裡,薛姑子死了,寺上兩遭了火,不知落在誰手裡。雪澗禪師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連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著雪澗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於。只在眼前,不消尋覓。」說畢話,取出一件破補衲裰來,道:「可是老師父的衣么?」雪澗長老道:「正是了,」接過衣來用手一捏,那縫的襯布兒依舊完全,上面卻添了一個金針,長老拔起金針,怞出一個黃袋來,一百八顆明珠溜亮光圓,遞與月娘,低頭一看,正是自家故物。詩日。

珠從罔象於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歸來還獨照,牟尼頂上起重樓。

又。

趙州八十猶行腳,須信心頭未瞭然。

及至得珠無一事,始知虛費草鞋錢。

月娘看珠已畢,忙把金針取看,不似人間銅鐵,只見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細說「是南海婆婆送我縫衣的」,才知是菩薩的顯應。將這針和珠依舊送與長老,叫了空收在身邊。月娘想了想道:「我有個願力,了空你可成此孝心,日後化出錢糧來,寺后修一座七層寶塔,安放金針珠子,供養為舍利之塔。可惜我們年老,不能成此願力,將此功德留與你做罷。」長老向月娘道,「佛法願力,不是輕口許的。凡有願力,一世不完,來世苦修,才得圓滿的。七層寶塔乃數萬金銀的布施,清河縣一個小小地方,如何滿得這願。」一言未畢,只見小西門員外玳安,向長老月娘前跪下說,「此塔不難,我替母親孝哥完結此願罷。」長老大驚道:「你一人如何有這等福力?」玳員外因把天賜黃金的事說了一遍。月娘才知向來贖產興家、另立門戶,原來天報忠義之仆一段因果。玳安回家把寶藏取開,一面興工在昆盧寺后築起七層高塔,層層是佛,安放金針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現,遠近善信男女,上千萬的人隨喜,俱道:「玳安忠義,了空行孝,所以天賜黃金完成佛事。」

那日,做了七晝夜道場將畢,忽然來了一枝人馬,前後紅旗,黃傘罩定一個年少將官,只有二十多歲,卻是生得齊整。來到寺前,下馬便問道:「可是清河縣昆盧庵了空長老的禪林么?」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見了空,將偏衫袖子扯住道:「師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月娘、玉樓、王姑子都躲避在後齋堂去了,只落得雪澗、玳安,都出迎來。你道這小將軍是誰?

鴛鴦帳里談經伴,龍虎巢中羅剎娘。

柳葉已拋珠勒馬,梨花新棄綠沉槍。

摩登不破阿難戒,天女來登彌勒床。

阿閃國中還覓婿,蜜成蜂老又尋香。

原來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梨花槍楊夫人女兒錦屏小姐,原招了空為婿,兩人談經說法,不肯破戒,許下結伴修行。

因李全亡后,楊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了土官夫人,領他的兵馬鎮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將後事付與營將,卻來找尋了空,今日才得相見。了空迎上殿來,只見這小將軍行了五體投地三參的禮,卻與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澗長老問訊。卸了戎妝,卻是幅巾道袍,掛了一串數珠,一雙小小方頭禪履。雪澗長老甚是納悶。了空請進方丈,請出月娘一行人來相見。細說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這小將軍是干媳婦兒。錦屏又拜了月娘兩拜。大家坐在一團,擺上齋來吃了。

只見錦屏小姐喚家將捧出一盤金銀來,約有千兩,送與了空助寺上功果,自己卻將頭髮分開,跪在佛前,求月娘剃髮。長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緣,與了空敘兄弟的。

自己做就一套禪衣僧帽,即時一個新比丘尼,滿口經典,久已受了菩薩戒。先拜佛像,后拜長老、月娘,即時發遣營將人馬回淮上去了。從此,在觀音堂與月娘作伴,晨昏焚誦。

過了數年,玉樓不在了,葬在瑩邊。月娘享年八十九歲。一日,喚將了空來,念了四句偈言,無病坐化。化之日,滿天瑞彩,一屋香雲,冉冉向空而去。偈日。

八十九年夢,天空月又來。

不圓也不缺,夜夜照蓮台。

了空自與玳安整理後事,謹遵遺言,不許回瑩合葬。火化了,安龕在新塔下,做了七晝夜道常那時雪澗長老辭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里住持十年。辭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里,不回山東了。日後坐化成佛。錦屏卻在觀音堂住十年,也回東海得道。昆盧庵做了禪林,高僧卓錫談經,俱是小西門玳員外管理。後來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婦借老,八十而終。這是天報忠義,一家正果處。正是:歷遍恆沙,苦海有波皆凈土;隨緣寶剎,火池無地不蓮花。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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