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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
第19回 司農忠憤大興兵 梁武幽囚甘餓死

詩曰:

憤發捐軀報國恩,何期天不-忠貞。

山河指日歸他姓,社稷須臾沒虜塵。

幽閉深宮愁莫識,節裁御膳渴難禁。

最憐一代興邦主,至死方知佛不靈。

話說傅司農奉旨發兵出戰侯景。次日平明,全身披掛,手持長槍,坐下烏騅馬,率領先鋒施大用等,馬步羽林軍三萬,大開北門迎敵。侯景見城裡有兵出敵,即退一箭之地,排成陣勢,立馬於門旗之下。左首丁和,右首馬之俊,兩陣對圓。傅妓亦排成陣勢,爭先出馬。怎生打扮?有《鷓鴣天》為證:

金甲金盔襯錦袍,烏雅馬上騁英豪。忠貞貫日三秋烈,壯氣如虹萬

丈高。藏豹略,隱龍韜,赤心為主敢辭勞!只因不忍金匝壞,雙手

擎還歸聖朝。

傅岐大喝:「侯景逆賊何在?」侯景縱馬出陣,應道:「你是何人,大膽罵陣?」傅岐見侯景身軀魁偉,相貌堂堂,盔甲鮮明,聲音響亮,乃喝道:「看你一表非俗,受朝廷大恩,不思盡忠,反為叛賊。今日天兵在此,快下馬投降,姑饒一死。」侯景大笑道:「你等狂徒,不知天命。主上佞佛,煙塵四起,百姓受其塗炭,西北有倒懸之危。我今日應天順人,特來弔民伐罪,誅戮姦邪,神人共快。速宜倒戈卸甲,迎接大軍入城,不失封侯之位。倘或執迷,打破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傅岐大怒,回顧道:「誰人與我擒此逆賊?」已見鸞鈴響處,先鋒施大用舞刀躍馬出陣,大喝道:「小將誅此狂賊。」侯景更不打話,挺起長槍,直取施大用。施大用將大桿刀劈面砍來。兩個一來一往,殺至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樊武瑞在陣前見施大用贏不得侯景,舞動渾鐵九節鋼鞭,拍馬夾攻。那邊丁和見了,手持大斧,喝一聲,躍馬接住樊武瑞廝殺。四員大將,奮勇鏖戰。只聽得金鼓之聲震地,施大用陣后大亂,軍士奔走,卻原來是臨賀王正德,率領三萬餘軍,抄過城西。傅岐首尾受敵,不能救應,只得單騎奔入城內。臨賀王不追傅岐,催督三軍,抄施大用、樊武瑞陣后殺來,殺得梁兵七斷八續。施大用見陣勢已亂,不敢戀戰,敗陣而走。侯景不舍,奮勇趕來,施大用兜住馬,拈弓搭話,覷侯景來得漸近,一箭射來,正中侯景左腿。侯景大怒,帶箭驟馬趕來。施大用措手不及,被侯景一槍,刺於馬下。樊武瑞見施大用敗走,也牽轉馬頭,奔回本陣。丁和背後緊緊追趕,卻好兩個馬尾相連,樊武瑞回身,將鞭照頭劈下,丁和躲閃不迭,一鞭打傷左臂,丁和棄斧而走。樊武瑞見兵勢已敗,不敢追襲,鳴金收軍進城。背後侯景擁大軍壓來,勢如山倒。樊武瑞只領得一半軍馬入城,將城門閉上,其餘盡被殺散,降者不計其數。侯景大勝一陣,依舊將皇城四面困住,喊殺之聲,震動天地。

卻說傅岐單騎進城入朝,到了金鑾殿上,喘息不定。武帝驚道:「賢卿為何如此狼狽,莫非出兵不利么?」傅岐俯伏哭道:「臣力竭矣!被逆賊侯景,叛臣正德,前後夾攻,因此大敗。施先鋒等不知下落。」武帝道:「朕從早至今,日已過午,不退朝以待卿報捷,卻原來大敗而回。此天亡我也。」傅岐道:「臣初督軍出戰,施大用與侯景捨命廝殺,未見勝負。樊武瑞奮勇助陣,那邊一少年將迎敵。正廝殺之際,不期臨賀王領生力軍,從城西抄路殺來,將臣軍馬沖作兩截,鋒不可當,因此抵敵不住,臣只得退回。施、樊二將陷在陣內,不知生死若何。」武帝跌足道:「早不聽賢卿之言,以致今日眾寡不敵,非卿之罪,實朕之過也。快打探施、樊二將消息,速來覆朕。」只見飛騎來報,施大用陣亡,樊武瑞戰敗而回,俯伏午門待罪。武帝教快宣進殿。樊武瑞進得殿上,大哭道:「施先鋒被侯景所殺,軍馬三萬,折其大半。非臣不肯儘力,奈彼眾我寡,勢不能當,以致大敗。」武帝嘆道:「此乃天敗,非人力所能支也。朕今已年老,死不足惜,只是遺笑於後世,豈能無恨?目今賊勢猖獗,城內軍少,難以再戰。勤王之師,一時未集,傅司農與卿等用心督軍守護,待朕靜思良計,以破此賊。眾卿暫退。」傅岐、樊武瑞和眾文武,俱辭帝出朝,分頭守城,不在話下。

卻說侯景殺敗羽林官軍,刺死施大用,軍威大振。丁和打傷左臂,侯景著人抬入營中醫治,親督軍士晝夜攻城不息。守城軍士因賞罰不明,糧食不繼,漸漸逃亡去了。傅岐又在陣上吃了驚,回衙嘔血斗余,卧床不起。梁武帝只在後殿彌陀閣上吃齋誦咒,看彌陀經、消災懺,拜斗禳星,以求佛力護-,觀音菩薩救苦,止望暗退敵兵,保安社稷,再無他計。

卻說朱異、張綰被武帝面辱一番,心懷慚忿。當下見侯景布雲梯飛炮,攻城甚急,看來城已將陷,勢不可支,兩個私身計議。朱異道:「即今賊勢浩大,國祥顛危,城破只在旦夕。我兩個見機而作,守些什麼?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獻了城門,迎接軍馬入內,庶不失富貴。不然城破之日,不見得你我為侯景出力的好處,徒死無益。」張綰道:「僕射主見極高,宜速為之。」連晚寫下降書,差一個心腹健兒,裝做賣柴村民,夜半吊下城去,被侯景軍士捉住。送入寨里來。健兒道:「小人是朱僕射差來見大王的,有機密大事相報。」侯景見說,即教去了繩索,問:「朱僕射差你來,有甚話說?」健兒在頭髮里取書獻上。侯景拆開看時,寫道:

君候起仁義之師,弔民伐罪,四海引領而望,孰不歸心?今城內兵

糧兩盡,惟賴傅岐籌畫守御,又遭病劇不起。君侯可於明日辰時,驅兵

大進,不佞開宣政門以迎大駕。非為身謀,特救滿城生靈之命耳。薰沐

恭候,切勿失期,以誤大事。樞密院左司農朱異、司空張綰再拜。

侯景看罷大喜,重賞健兒。分忖道:「拜上你主人,明早攻城,不可失約。事成之後,不愁富貴。」健兒叩頭謝賞,出得寨門,到原吊處,已有人在彼伺候,復吊上城來。見了朱異、張綰,將侯景言語說了,二人大喜。

次日平明,侯景號令眾軍,搖旗吶喊,金鼓震天,攻打宣政門甚緊。只聽得城裡炮聲響處,城門大開,朱異、張綰驅家憧並本院軍士助力,迎接侯景軍馬入城。侯景縱軍擄掠,放火殺人,滿城百姓,盡遭荼毒。侯景率領猛士五百,徑入朝堂。正殿上不見武帝,急搜太極殿中。此時武帝盤膝坐於禪床上,合掌念佛,見侯景來到,安坐不動。侯景稽顙拜於殿下。武帝道:「朕待卿不薄,何以至此?朕年已九十,視死如歸。卿欲篡位,何不斬朕首去?」侯景俯伏地上,不敢抬頭,汗流滿面。連聲道:「臣該萬死。今日臣起軍馬,非敢為叛,欲斬不忠負國之臣,以清殿陛,並無他意。」武帝道:「賢卿如此忠孝,雖周公、伊尹,何以加焉。朕年邁力衰,不能理政,得卿輔佐,實愜斯懷。」侯景道:「臣暫告退,清理軍務。明日早朝,再見陛下。」說罷,叩頭退出朝門外來。正走之間,御道上遇著朱異,襆頭象簡,身著朝衣,足穿朱履,見侯景來到,慌忙跪下道:「小臣失迎大王龍駕,伏乞寬有。」侯景雙手扶起,笑道:「朱僕射不須如此。孤與公總是朝廷大臣,何出此言,使孤含愧多矣。」

將土簇擁侯景,同入樞密院中。堂上坐下,即出號令,救滅城中余火,禁止軍士剽掠,犯令者斬。軍令遍示城中,稍得寧貼。侯景又聚集滿朝文武,如有一人不到,梟首示眾。文武官僚,畏懼侯景威勢,悉到樞密院中聽令。侯景在眾官中看了一遍,問道:「司農卿傅岐怎麼不見?」張綰道:「傅司農不知進退,抵拒大王,戰敗受驚。今早大軍入城之際,病重身故。」侯景呵呵大笑道:「卻便宜了這廝。先鋒樊武瑞何在?」朱異道:「想已逃竄,乞大王遣軍追獲,明正其罪。」侯景道:「這廝乃網中之魚,無能鼠輩,何足介意。你眾官在此,孤有一事和爾等商議,不知合眾論否。」眾官齊躬身道:「願聽大王鈞旨。」侯景道:「孤興兵到來,非有他意,只因主上重佛輕儒,朝政廢弛,境外於戈日競,盜賊蜂起,國家危在旦夕。孤故不遠千里,欲除君側首惡,選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早正大位。主上聽其修行自便。眾官以為何如?」朱異、張綰當先諂佞道:「大王之論極是,乃伊尹、霍光之舉,名正言順,大合人心,有何不可!」眾官也只得齊道:「隨大王主裁,誰敢不服。」侯景又笑道:「孤欲除君側之奸,汝等以為何人?」眾官面面相覷,不敢回答。侯景正色道:「朱異、張綰,背主忘君,濫叨爵祿,賣國市恩,苟圖富貴,天地間第一罪人也。此等奸臣,留之誤國。」喝軍士將二人綁出,梟首示眾。號令才出,只聽得一聲喊,將朱異、張綰簇下,綁出斬了。須臾間兩顆首級獻上,眾官驚得股慄不安,俱面如土色。侯景道:「諸君不必驚惶。孤除此佞臣,以儆其餘,與眾官無預。」當下大小公卿,盡皆散訖。

侯景暫於樞密院中住紮,聚集一班兒將官謀士商議。丁和向前道:「主公今欲何如?」侯景道:「孤自從征戰以來,千軍萬馬之中,槍刀密布,劍戟如林,生死須臾,不以為懼。今見蕭公,使人自懾,不敢仰視,豈非天威難犯?自今以後,不可再見之矣。」丁和、王僧貴一齊道:「主公攻破京都,取天下已在反掌,何不殺了武帝,早正大位?」侯景道:「孤有此心久矣。奈武帝牙爪未除,須索緩緩圖之。」眾人道:「主公所見甚明,臣等不及。」自此之後,侯景將心腹親近之人,布滿諸路,據守各處緊要關隘。朝廷政務,皆自掌管,故舊大臣,黜退不用。從正月至五月,將武帝幽囚於靜居殿中,撥四名親隨牙將看守。凡富人侍衛,一概不許近前。飲食衣服之類,亦各裁節,不能應用。武帝每日暗暗垂淚,只是念佛以捱朝暮。侯景擁甲士橫行街市,每出外,家家閉戶,為之罷市;入朝,百官俯伏以待。武帝受盡凄涼,苦楚萬狀。

當下卻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武帝受餓數日了,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並無他物。心下忿怒,只覺心隔飽脹,咳嗽不止,又無一個心腹之臣問候,亦無一個官人伏事。武帝嘆氣道:「朕當初多少英雄,赤手打成天下,身登九五,威傾朝野。也只為孽海無邊,冤愆有報,故此皈依我佛,要目圓寂后,徑歸西方凈土極樂世界,蓮花化生。誰想遭遇侯景逆賊,將朕幽閉在此,求衣不得衣,欲食不得食,歷盡艱難。昔日英雄何在?想必天地有所不容,佛教亦無益也。」說罷,淚如雨下,愈覺心頭飽悶,咳嗽喘息不止,倒在御床上。回頭問庖人道:「朕口甚渴,有蜜水可將一碗來暫解。」庖人道:「宮中止有血水,焉有蜜水!陛下要止渴,只有一杯濁水在此。」武帝道:「就是濁水,聊且將來解渴。」庖人將半碗濁水,遞與武帝。武帝喝了一口。但覺穢氣觸鼻。仔細看時,卻是半碗渾泥漿,內有兩頭蟲盤跳。一時怒氣攻心將碗擲於地上,憤怒道:「一代帝王,卻被小人困辱!早知今日佛無靈,悔卻當初皈釋道。」再欲說時,神氣昏聵,口已含糊,舌頭短縮,不能言語,但道「荷……荷……荷……」,遂氣絕而崩。可憐立國英雄,餓死於台城之靜居殿中。有詩》證:

梁君崇釋斥儒風。豈料身空國亦空。

作傀已無君與父,又何執法責臣忠?后賢又有詩嘆曰:

干戈四境尚談經,國破家亡佛不靈。

覆轍滿前殊未警,浮屠猶自插青冥。

當下庖人傳出外來,言聖駕已崩。侯景聞知,一面委官整理喪事,親率群臣入殿,奉太子世贊即位,是為太宗簡文皇帝。改號大寶元年,加侯景為相國,封二十郡。侯景心下不足,自稱漢王。自此朝政皆屬漢王所掌,文武百官,凡事先稟過漢王,然後奏知文帝。

臨賀王正德見侯景奉太子即位,心下大怒,聚集眾文武商議道:「叵奈侯景這賊,將書激朕起兵,原說誅戮主上,事成之後,朕登大寶,共享富貴。不期逆賊破城以來,不得一面,今又立世贊即帝位,全不是起兵初意。朕被其所賣,甚為可惱。不諱此賊,何以泄忿!但恐眾寡不敵,眾卿有何妙策?」長史華一經道:「昔日侯景緻書陛下,臣己諫阻,莫墮其術中,陛下不聽,以致今日。此賊不久必篡大位。臣聞鄱陽王賢能英武,有精兵數萬,謀臣極多。陛下何不修密書,連合鄱陽王,兩下起兵,共誅國賊,何愁大事不濟?」臨賀王大喜道:「卿言甚善,朕當從之,逆賊合當授首。」於是修成密書,差心腹都尉羊琰賈書送至鄱陽王處,暗合連兵,以剿叛逆。

羊琰藏書發內,徑出南門。行不數里,只見前面一簇人馬,遠遠行來。羊琰立定看時,乃是漢王侯景,帶著數百軍士,吆喝而前。羊琰路次難避,終是心虛,慌張不定,急閃入路口庵院中迴避。侯景坐在馬上,遠遠看見一個將士探頭張望,行步愴惶,心下疑惑。正欲查問,只見閃入庵中去了。即著軍士喚出來看,卻是羊琰,跪於馬前,面色變異。侯景問道:「汝為何事慌張如此?」羊琰戰慄不能答應。侯景笑道:「必有奸謀。」令軍士搜檢,發內搜出書來,呈上漢王。侯景拆開看時,書云:

叛賊侯景,凶狡奸偽,欲圖篡逆,反以弟為奇貨。初誘合兵,以除君

側之惡,不期城破之後,幽上於靜居殿中,絕其飲食,餓死台城。此賊懷

不良之心久矣,終必篡位。今特致書於賢王,求起一旅之師,共誅逆賊,

碎屍滅族,以祭先靈。乞兄早正大位,副兆民之望,國家幸甚,天下幸

甚。侯景看罷大怒,雙手加額道:「感皇天庇-,得獲奸謀,不然孤三族皆休矣。」即將羊琰斬了,帶領軍士,火速進城。當晚發精兵三千,部領家將,徑將臨賀王府門圍住,親自殺入府中,滿門良賤盡皆誅戮,席捲財帛,寸草不留。又將臨賀王押入景陽樓內絞死。有詩為證:

宗黨陰謀骨肉欺,豈知一旦亦誅夷。

從來善惡誰無報,為子為臣宜鑒之。

話分兩頭。再說林澹然自從侯景相別之後,光陰迅速,不覺又更了幾遍的寒暑。終日修樣煉性,返本還元,容顏倍加光彩,身體更覺精神。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三個不離左右,早晚隨著林澹然看經念佛。薛舉依舊送在城裡張太公家,和張善相同窗肄業,共習詩書。當下年已十歲,二生天資相等,性格不同。這薛舉悟性最高,只是不肯讀書,候先生不在,翻筋斗,打虎跳,扯拳拽腳,嬉耍喊叫。年紀雖小,氣力頗雄,舉一二百斤之物,如同等閑。這張善相秉性聰明,讀書三五遍即能默誦,古書墳典,過目不忘,下筆成章,雅愛清凈。先生每每責罰薛舉,致書與林澹然,說薛舉不肯用心,比初進學時大不相同。林澹然已識他是個好人,只是護短,不十分拘束。

閑話休題。卻又是初夏天氣,但見侞燕飛華屋,新篁遙麗園。林澹然和苗知碩在庄后小園中槐下閑坐,苗知碩問西天天竺國我佛如來修行得道根源,林澹然將如來辭父歸山,苦修證道的事,細說一番。自下午講起,不覺紅輪西墜,冰鏡高懸,並無纖毫雲翳。林澹然道:「初夏光景,清和可人,難得這般皎潔的月色。良宵美景,莫要辜負了。」教道人移桌椅在茶蘑架邊,擺出酒肴,對月而坐,苗知碩側坐相陪。二人飲酒談笑玩月,遣興怡情,許久,又早夜深更靜。林澹然正舉酒杯在手,仰面看月,忽見東南上一星,其大如斗,自南而西,色煌煌欲墜。林澹然道:「知碩,你看此星為何如此?」苗知碩抬頭看時,失驚道:「住持爺,此星卻也大得利害,為何一步步流過西來?」林澹然道:「此星不比諸星,乃北極紫蔽之象。今自南向西,其光將墜,多應在梁武帝身上有些不祥,或被侯景所弒,未可知也。」知碩再欲問時,只聽得一聲響亮,大星已墜,其光四散。兩個驚駭嘆息。林澹然道:「紫薇星已墜,武帝休矣。只是百姓遭於塗炭,何時四海清平?」嘆息了半晌,苗知碩將手指道:「那月邊隨著這兩顆星,其光閃閃爍爍,比諸星大而且朗,正照本城之內,是何星也?」林澹然笑道:「天機玄妙,非汝所知。此二星乃大貴諸侯之象,正照本城,應出英雄豪傑。然而星光帶殺,黎民必遭荼毒,天下安得太平。」

林澹然又將星象一一指點與知碩道:「凡星者,精也。萬物之精,上列於天,各屬分野。二十八宿以經之,金本水火土五星以緯之。如星宿一離次舍,即有災難。又如流星入鬥口,主有刀兵。五星入斗,秦地不安。天烏星現,上人失德,輔臣為禍,干戈離亂。三台為辛輔,妖彗來侵,主大臣謫貶,小人得志。天蓋星現,國有陰謀,君弱臣強,天下兵亂。天漢星、地漢星若有光芒,人主宜修德以禳之。毛頭星其光燭地,大水為災,夷狄侵中國。太白人南斗,君王下殿走;若經天,主變亂。毛頭星有七八名,一名攙槍,一名煞星,一名武聯,一名掃帚,一名文班,一名招搖。此星總不宜現,現必有災。辰星原在月後,若在月前,期年之中,防兵革。天獄星現,兵火立應。天雁星其光青色,三四丈長,現必生殃,主兵荒鹼盜。天獸五星,不宜明亮,若還皎潔,天下刀兵。若賊彗同現,十年方可安寧。天秤亦七星,如仲夏之夜明朗,主大雨,平地行舟,年荒米貴。南箕老人六星,立夏半夜起看,如皎潔,年豐太平;如昏暗,歲歉亂生,不能盡述。大凡天下將治,文宿當空;天下將亂,惡煞出現。成敗興亡,皆由大命。星象先呈其兆,貧窮貴顯存乎其人。俺與你歷盡艱難,受遍險阻,在死生關里逃得出來,亦是氣數不絕,非關俺輩之能也。」苗知碩點頭嗟嘆道:「承住持爺指教,頓開茅塞。」二人一面吃酒,一面談說,又早見斗柄橫斜,月輪西轉,三更已盡。林澹然令道人收抬杯盤,各回房歇息。次日著苗知碩、胡性定二人,到梁國去打聽武帝消息,順便訪問杜都督家眷安否如何。二人辭別起程,不在話下。

一日,林澹然因天氣炎熱,在庄前竹陰中乘涼,見一個婆婆,年逾七十,頭鬢皓然,但見:

蒙頭霜雪,瘠體龍鍾。眼昏不見光明,耳重那間談笑。麵皮多皺,

荷包打就折紋多;牙齒全無,口癟何曾言語朗。欲啖未沾先出唾,無固

獨自只搖頭。這婆子領著一個小童,生得面闊口方,身軀雄壯,攜手徑入莊裡來。林澹然看時,是近鄰專做媒的潘媽媽。走近前來對林澹然萬福道:「住持老爺,一向不會,尊顏越發清健了。」林澹然答禮道:「媽媽貴冗,許久不面,一向興頭得利么?今日有何事,到俺敝庄來?這小官可是你的令孫么?」潘婆道:「老身窮忙,不曾到貴庄望得住持爺。這小廝不是我孫子,來路遠哩,小兒日前在梁國帶來的。今日為這冤家,特來見老爺。」林澹然笑道:「見俺有何話說?」潘婆道:「這小廝今年十一歲了,自小父母雙亡,寄養在鄰居。因侯景作反,擄掠民間子女財帛,自河南直到京都,盡遭焚劫。這小廝收留的人家,也被劫掠一空,只得將這小廝出賣。小兒為商,打從那裡經過,見他生得有些古怪,就買他回家使用。不期這小廝憊懶,鎮日和小孫們廝打相鬧,幾番欲要趕他出去,又可憐是外國人,伶仃孤苦;欲要留他,又被他同吵不過。老身淘不得這許多氣,想著住持老爺曾說少個掃地閉門的童兒,老身思這清閑去處,沒有與他一輩的廝鬧,可以安身,故將這廝送與老爺使用。若說起粗用,卻也做得。不知老爺肯收留么?」林澹然道:「難得媽媽一片好心。小廝兒俺這裡盡可用得,若是這等頑劣,不肯服性,惟恐難以教訓。或有逃亡走失,如之奈何?」潘婆道:「老爺但放心,雖是拗劣,慢慢地訓誨得好。走失之事,決不妨的。目今離亂之世,柴如珍寶米如金,嫡親父子,瓦自不能相顧,那有閑錢養別人?不怕他飛上天去了。」林澹然道:「媽媽說得是,貧僧便收他不妨,但不知多少身錢?」潘婆道:「小兒買來時,說道身錢連盤費共用了三兩有餘,又養了他兩個多月,這也提不起了。任憑老爺見賜罷。」林澹然道:「豈有此理。公平交易,如何少得你的?」即怞身到房裡,取出白銀三兩遞與潘婆,又留住吃了酒飯,潘婆干歡萬喜,作謝別了林澹然就行。

那小廝將潘婆衣裳一把扯住,睜著兩眼道:「老媽媽,好呀,你得了銀兩,把我撇在此間,就去了咦?」潘婆道:「我兒,我送你在住持爺這裡快活,只像落在蜜缸里,好不受用哩。」那小廝道:「我只同媽媽回去,不要這光頭受用。」潘婆喝道:「胡說!你在住持莊上,享的是清福,住的是高屋,穿的是好衣,吃的是陳谷。小心伏侍老爺,大來決有長進日子。我另日再來看你。」那小廝道:「寺院中有許多不好處,媽媽要錢,卻將我斷送在這裡。」潘婆道:「寺院中百伺不好?」小廝道:「光頭們吃的是冷齋飯,咬的是硬饅頭,穿的是破袖衣,嚼的是蔬菜食。不見葷腥面,那裡討酒喝?若有些兒差錯處,還要打兩個大頭搭。若還俊俏些,就要把沙彌來解渴。只是同媽媽回去的好。」林澹然笑道:「這頑皮,卻會油嘴,一發溜撒。你只見庵觀寺院的和尚貧財好色,明蔬暗葷,遮人眼目。俺庄內須與他們不同,葷酒俱有,待人甚恕。只是你肯小心勤謹,管得你暖衣飽食,逍遙快樂。」那小廝才笑道:「若恁的說時,將就可以度日,慢慢再尋出頭日子。」林澹然道:「媽媽請回,小廝留在這裡,不和他一般見識。」潘婆道:「老身告回,這猢猻拗劣時,住持爺不須打得,只拿去剝皮揎草便了。」那小廝喊道:「老豬皮止可將去鞔鼓,那裡還揎得哩。」潘婆怒道:「今日既送與住持爺,就是住持爺的人,不好打你。快快改過,休得如此尖嘴傷人。」那小廝瞅著眼道:「酒醉食飽,騙了錢鈔。只怕你尿急,那廂去放問是好。」引得林澹然也忍不住笑起來。潘婆惱道:「這小潑皮胡言亂語,我騙了誰家的錢鈔?我是走千家踏萬戶的,老實為本,誰與你小猢猻放屁辣臊!」說罷,提起手中扇子,劈頭就打。林澹然攔住相勸。那小廝笑嘻嘻地鑽來鑽去躲避。潘婆有幾分酒醉,被小廝混了半晌,卻有些眼花了,倒將林澹然打了一扇。那小廝一直跑進佛堂里,拍手笑道:「媽媽忒也憊懶,上門來打和尚。」林澹然怒喝道:「你再如此胡纏,我就要開棒了。快進去!」那小廝見林澹然發怒,把舌頭伸了一伸,走入佛廚後面去了。潘婆氣得喘吁吁地道:「小不死,氣殺我也!」林澹然教行童拿一杯苦茶,請潘婆吃了,送出庄門。潘婆作謝,別了自回。

林澹然轉入方丈里坐定,令道人叫那小廝過來。小廝聽喚,即忙走進方丈里站著,問道:「老爺叫我有何分付?」林澹然道:「適才你衝撞潘媽媽,甚是該打。初次饒恕一遭,以後改過,不得如此無狀。言語要謹慎,行動要小心。」小廝道:「老爺分付,下次再不敢了。只是氣這潘媽媽不過。他的兒子何曾將銀子買我來?原是個專一設騙的拐子,坑害人家兒女。拐我來時,瞞著我家,只費得兩個燒餅,麻了我嘴,說不出,就領來了。在他家過了兩個月,做了許多事,還要小猢猻、小短命不住的罵,並不曾吃得一餐飽飯。今日將我賣與老爺,他又白白地騙了銀子去,細想其情,甚為可惱。」林澹然聽罷心裡暗想道:「看這小子容顏古怪,相貌稀奇,言語甚有經緯,決非落後之人。」當下因他生得面闊口方,取名叫做阿丑。

至晚,苗知碩、胡性定從梁國而回,放下包裹雨傘,對林澹然稽首畢。苗知碩抬頭見側首立著一個小廝,生得異樣,便問道:「住持爺,這小廝是何處來的?」林澹然道:「適才潘媽媽送來,賣與俺庄內使用。難得他老人家一段好情,收留在身畔伏侍。」說罷,就叫阿丑過來見了苗師父和胡班首。阿丑向前唱了兩個喏。林澹然令苗知碩、胡性定且去洗了塵土,吃些酒飯,慢慢地來講話。二人出方丈去了。阿丑走近林澹然身邊,問道:「方才來見老爺的那一個矮和尚,老爺快燒一道黑符,遣他出去。」林澹然喝道:「這狗才,又來胡講。以後不許叫和尚二字。喚那矮的長老做師父,那瘦長的長老做班首。你初進得門,怎麼就教俺遣苗師父出去?」只見阿丑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來。正是:

有智不在年高,無智枉活千歲。

不知阿丑識得苗知碩是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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