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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
第02回 鍾愛兒圓慧出家 梁武帝金鑾聽講

詩曰:

削髮技緇作野僧,止因多病入空門。

無緣歌舞三更月,有分修持一卷經。

誦梵罷時知覺路,參禪靜里悟無生。

偶逢武帝求賢詔,引向金鑾面聖君。

話說鍾子遠聽得伽藍案前一聲響,急抬頭看時,見一個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見了人跳將下來,不偏不斜,卻好跳在簽筒上,將簽筒撲倒,響這一聲。子遠思量道:「這寺里伽藍甚有靈感,不如將這事求一簽,問愛兒出家,日後成得功否。」就跪在伽藍案前,通誠求一靈簽,以卜凶吉。求得第二十四簽,子遠看時,簽上四句詩道:

枯木逢春月至秋,他鄉遇故喜相投。

求名問利雖成就,未若禪林更好修。

子遠看了詩,正合其意,甚是歡喜,坐在門檻上念誦。只聽得有人叫一聲:「鍾施主,為何大侵早到我敝寺中閑坐?口裡念些什麼?」子遠回頭看時,卻是管園的矮道人。子遠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見你閻長老說話,有煩轉達。」矮道人笑道:「我去。」即忙進去。不移時,閻長老出來,迎子遠到方丈里坐下。智覺問道:「鍾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來,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子遠道:「小子不為別事,就是師父日昨到舍誦經,相小兒無壽,說有什麼計較可救,今日特造寶剎求教。」智覺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門中,惟恐壽薄;若空入門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壽。這便是救他的方子。雖如此說,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捨。」子遠道:「小子正為這事而來。適間問伽藍求一簽在此,請看一看。」智覺看罷道:「不必說了,這一簽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時,必有收成結果。」子遠道:「有何恍惚?既承師父美意,肯收留小兒,即選吉日送來。」智覺道:「施主,再要和你今正商議,不可造次。待貧僧揀一個空亡日子,辦些盒禮過來,請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子遠道:「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賤荊計議,師父揀定日期,小於送來便是。」子遠茶罷,起身告別而回,一一與渾家說了。過了數日,智覺著行童送柬帖到子遠家裡來,說道:「本月十二日,是華蓋空亡日子,果肯不棄,此日回成更好。」

話不絮煩。真箇是光陰迅速,倏然又是十二日到了。這智覺長老著道人挑些盒禮送來,不過是蔬菜點心之類。子遠即央貼鄰當里長的孔愛泉,寫一張將子情願捨身出家文契,叫:「愛兒過來,別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這愛兒對朱氏唱了一個喏,叫聲:「娘,我去呀!」只見兩淚交流,不忍離別。朱氏放聲哭將起來,道:「我兒,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為你多災多病,我爹娘命里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從此去,切要向上學好,勤謹聽教訓,不比在父母身邊撒嬌。」說罷,悲咽不勝。子遠亦垂淚道:「愛兒呵,寺若遠時,也不捨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鄰近,閻住持老師又且純厚的,你去決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憐母子二人,牽衣難捨,連這道人鄰合,亦各垂淚,免不得拭淚而別。子遠攜了愛兒手,往寺中來。這智覺和尚出來迎接,到方丈坐下。子遠將文契雙手奉與智覺,智覺看了,收於袖中。吃茶已罷,即辦齋供佛。子遠叫愛兒先參拜佛像,次拜師父,凡寺中和尚,俱備相見。行禮畢,長老取法名,喚作守凈。眾人坐下吃齋,齋罷,子遠在寺里東西兩廊、前後佛殿,閑玩到晚。齋畢,又囑付了愛兒幾句方回。閑話不題。

且說這鐘守凈自到圓慧寺出家之後,真是緣會,精神倍長,災病都除。智覺請師訓讀,果然穎悟異常,記作兩絕。年近十四。經典咒懺,念誦樂器,無不精妙。更兼性耽詩畫,善於寫作,寺中和尚四五十眾,盡皆敬服。智覺長老甚是愛惜。年至十六歲,長老與他討度牒披剃為僧。好一個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門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請得鍾守凈去,方才歡喜。自王孫公子以至蚤人墨客,無不往來交遊。

說這金陵城裡,有一公子,姓謝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謝舉,現任梁朝左僕射之職,武帝甚相親信。為人-厚,家資巨富。這公子謝循,酷好詩畫,與鍾守凈文墨往來,情義稠密。聞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頒詔,要文武官舉薦和尚為寺中住持,謝循意欲父親薦舉這守凈與天子,無便可說。一日,謝舉晚朝回來,父子二人飲酒,說話間,公子問道:「爹爹在朝,曾有什麼新聞否?」謝舉道:「朝內別無甚事,當今聖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門。如今城中新創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錢糧,靡費太甚。又詔眾官舉薦兩個有才德的和尚,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諸臣,至今未有所舉。我尋思這城內城外庵廟寺院僧人,那得個出類拔萃有才德者?只這件新聞,心下躊躕未定。」謝循道:「兒子也聞知這件事沸沸的說。兒子有一個相識的和尚,經典咒懺,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皆妙;況兼除葷戒酒,性格溫柔,舉止誠實。這長老可薦得與聖上么?」謝舉道:「依汝所說,這和尚果然如此,盡可去得。你且說他姓甚名誰,在何守掛搭?」謝循道:「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嘗聞得,就是圓慧寺姓鐘的年少長老。」謝舉道:「莫非是鍾守凈么?」謝循道:「正是此僧。」謝舉點頭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奪。」二人晚膳畢,歇息了。

次早五更,謝僕射起來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內來,只見紛紛文武官員,齊集早朝。但見:

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虯漏初停,繹幘雞人報曉;鳴鞭甫動,黃

門間使傳宣。太極殿鐘鼓齊鳴,長樂宮簽簧竟奏。黃金爐內,遊絲裊裊

噴龍涎;白玉階前,仙樂鏗鏗和風管。九龍座縹縹渺渺,紅雲里雉尾扇

掩映赭黃袍;五風樓濟濟鏘鏘,紫霧中獬豸冠廝配紅珠履。侍御宮娥裊

娜,謹身內監端詳。兩班文武肅威儀,一國君王垂衰冕。左列著紫袍玉

帶,世官世祿,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綬金章,鐵券丹書,端的皇親國

戚。蒼髯閣老,公公正正,調和鼎斕理陰陽;鐵面台官,是是非非,培植

綱常行賞罰。糾彈的繡衣御史,專飛白簡之霜;匡弼的骨鯁諫垣,慣作

青蒲之伏。揮毫草詔,躁象管瀟瀟洒灑,翰林學士,賣弄著山鬥文章;掛

甲頂盔,執金瓜猙猙獰獰,鎮殿將軍,妝點出貔貅氣象。羽林衛軍容嚴

肅,旌旗影里到光寒;神策軍隊伍整齊,戈戟叢中彪體壯。班部中叮叮

噹噹玉佩響,品臣執笏覲天顏;鴛隊里翩翩躚躚袍袖動,忠宰揚塵呼萬

歲。這正是:九重宮闕開閶闔,萬國衣冠拜冕旒。只聽得凈鞭三響,文武兩班山呼舞蹈已畢。簾內中貴官喝道:「眾臣有事早賣,無事退班。」忽見文臣班內左僕射謝舉,執簡當胸,俯伏啟奏道:「臣啟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畢,臣等奉詔,薦舉兩員才德兼全之僧,為正副住持。臣訪得圓慧寺中一僧,姓鍾,法名守凈。戒行清高,立心誠實,禪宗透入玄微,密諦悉窺精蘊,才德俱優。此僧可充寺中住持之職。未敢擅便,伏乞聖裁。」武帝道:「朕方博訪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薦不虛,可速召來面朕。」即著中書官寫詔,就差謝舉為使。謝舉謝恩,領旨出朝,差虞候飛馬先到城外圓慧寺中通報,然後上馬到寺中來。只見寺門前懸花結綵,眾和尚擊鼓鳴鐘,請僕射下馬,迎進山門,徑入佛殿。看的人擁滿寺前。鍾守凈忙排香案,領眾僧一齊俯伏。謝僕射開讀詔書。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釋教宏開,愛啟三途之苦;佛門廣大,聿除人難

之災。登一世於春台,臍四生於仁壽。招提既建,國家之福德無邊;慧

照日新,佛教之法輪常轉。惟爾左僕射謝舉所薦圓慧寺沙門鍾守凈,秉

性圓明,不失本來面目;躁功清凈,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嚴,律

明而禪機透悟。在朕素為渴想,惟師一指迷途。茲即差謝舉為使,前來

禮請入朝,匡朕不逮。詔書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趨朝,毋違朕命。大

通十二年七月日詔。

讀詔已罷,鍾守凈和眾僧山呼謝恩已畢,款留謝僕射素齋。謝舉道:「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聖上臨軒以待,長老同下官就行。」鍾守凈穿了袈裟,慌忙上馬,同僕射進朝。謝舉先入朝內奏道:「臣奉聖旨,召圓慧寺僧人鍾守凈,已在朝門外候旨。」武帝傳旨宣上殿來,黃門官引鍾守凈直進殿上。武帝舉目看時,果然好一個少年俊秀沙門。有《西江月)為證:

頭頂五山綉帽,身披百袖禪衣。飄飄俊逸美丰姿,羅漢端然再世。

紅暈桃花兩頰,青分柳葉雙眉。儒門應自步雲梯,何事招提棲止?

鍾守凈山呼朝拜已罷,武帝道:「朕今新構妙相寺,每聽政暇時,欲到寺中談經說法,參樣禮佛,以求正果,免墮輪迴。特掄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歸正黨。適間僕射謝舉盛稱賢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況朕皈依佛教已久,經典之義,頗知大略,但不識釋門真詮,果以何者為先。卿可細剖,以開朕茅塞。」鍾守凈俯伏金階,正欲開談啟奏,武帝道:「卿開講佛法,安可輕褻,敕賜錦墩坐下。」鍾守凈謝恩,右首側邊坐了。奏道:「夫佛者,寂滅之道也。諸經典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守其靈明,勿使物慾迷障。所謂寂者,澄然清靜;滅者,冥然渾化。人能守其初心,不為物慾所蔽,則心靜神清,依然本來面目,不椎可以延齡,抑且圓寂時,魂凝魄結,圓陀陀正覺菩提,自然登於彼岸。此『寂滅』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後持齋布施,誦佛看經,方有功德。不然,佛燈不照,不過是糟粕而已,何與於正覺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禪機,使朕豁然省悟。謝僕射薦舉得人矣。」令光祿寺大排蔬筵,著謝僕射陪宴。齋畢,謝恩退朝。次日早朝,謝舉又率鍾守凈進朝候旨。武帝御筆親封鍾守凈為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闡教大師,一概寺院僧人,俱受節制。欽賜錦繡袈裟一件,九寶僧冠一頂,錫杖雲鞋。又賜近城良田二百頃,以為齋供。外賜御轎一乘,差中貴官人員,兩人持幢幡,兩人捧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兩人齎敕誥,一人捧御燭,一人捧御香。其餘細樂、金鼓、旗帳,何止百餘人,前呼後擁,送至妙相寺來。鍾守凈下了轎,進入大雄寶殿,參佛已畢,望闕謝恩。本寺僧眾和道人行者,撞鐘擊鼓,俱來參見。鍾守凈一一禮畢,厚贈中貴還朝覆旨。以下樂人轎夫等,俱各賞賜,不必細說。

原來這鐘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眾俱無他議,雖有些器量窄狹,眾人也只道佛家當如此儉嗇。況又是天子欽差來的,寺里人不必說服他管轄;即公侯將相,國戚皇親,俱各敬重往來。自鍾守凈進寺之後,天子時常駕臨,說法談經,參禪打坐,鬨動了遠近僧俗士女,都來聽經,參見活佛。俱各載米齎錢,遠來布施。燒香的人,隆寒盛暑,絡繹不絕。施捨的錢財米麥,不可勝計,真箇是富堪敵國。不要說鍾住持受用過於國戚王親,便是鍾子遠夫妻二人,享用極其豐足。子遠常對渾家說:「也不枉了教兒子出家一場。」此時村民俗子,看了鍾守凈的樣子,個個羨慕為僧,天下習以成風,出家者甚眾,不在話下。

再說林時茂主僕二人,自從離家避難,行了數日,不覺已到沁州沁陽驛地界了。看看天晚,過了綿山,投一村店安息。蒼頭放下行李,向廚下炊飯,林時茂客房暫睡。蒼頭正炊飯間,有一個老者,也在那裡燒火,坐於灶下,將蒼頭不轉睛的窺覷。蒼頭見了,心下疑惑,問道:「老丈為何瞧著小人?」那老者道:「我看見有些面善,見莫非在太原府中來的么?」蒼頭道:「我正在太原陽曲縣內住。」老者又道:「兄尊姓?」蒼頭道:「在下姓林,住升仙院前。」老者思想了一會,嚷道:「我想著了,兄莫非是林將軍尊使么?」蒼頭道:「是也,老文何以相認?」那老者歡喜道:「我當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轅門臨斬時,你拿酒飯與我吃,至今不忘。為河至此?」蒼頭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么?」老者笑道:「然也。」原來這老者姓杜名悅,綽號石將軍,因他有些膂力,頗通武藝,投在皇親王驃騎麾下為旗牌官。因隨高歡出征,失機當斬,虧林時茂一力救解,免死充軍。在邊塞上十餘年,逢赦回鄉,不期在村店相遇。

當下杜悅問道:「你家老爺好么?」蒼頭道:「如舊。現今要遠出,訪什麼親戚,喚我跟隨出來。想是途路辛苦,身體睏倦,睡在客房裡,等我炊飯吃哩。」杜悅道:「爺爺,你便早說些也好。隔了十餘年,不想恩人在這裡相會。」跳起身就往客房裡來,口裡叫道:「林爺在那廂?」林時茂問道:「是什麼人叫?且低聲。」這杜悅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思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銜結之報,詛料今日在此相會。」說罷,納頭就拜。林時茂起身道:「老丈請起。素不相認,何勞重禮。」杜悅拜罷,起來道:「老爺,你可記得十年前失機的杜悅么?」林時茂驚道:「你既是杜旗牌,當時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邊方,何以至此?」杜悅道:「一言難盡。思主請睡,待小人去沽壺村酒來酌一杯,以表孝心,慢慢的告稟。」即出房門,問店家討一個酒瓶兒,徑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時,提了一瓶酒,買了幾味餚撰回店,叫蒼頭燙起酒來,就在客房裡桌上擺下餚撰,請林時茂上面坐了,杜悅侍陪。兩個吃了數杯,林時茂道:「公在邊塞受盡風霜,俺常時思念。今日得赦還鄉,萬千之喜。」杜悅答道:「小人自從老爺救拔之後,即往邊上,一路歷盡多少艱難苦楚,不可勝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棲著一個故友過活,因他借些資本與這店家、左右鄉民,時常令小人來收些帳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獲殘生,實賴老爺再造之德,小人雖粉骨碎身,不足以報萬一。」說罷,又吃幾杯。杜悅道:「老爺如今欲往何處請親?」林時茂道:「俺非是訪親,因有一腔心事,難對人言,今與公談,諒不泄漏。」將高澄打獵害民、被父責罰的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國,削髮為僧,潛身遠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辭故國。」杜悅道:「老爺一生忠孝,真乃豪傑丈夫,若入菩提,必歸正道。正是知機避害,明哲保身,出人頭地之處,有何不可。只是一件,老爺這般打扮,雖似道家,但這些英雄氣概,畢竟是一個將門模樣,未免被人識破。況且又無文憑路引。梁魏兩地,關隘防閑甚緊,惟恐有阻,難以過去。老爺有心出家,不如就在這裡近處寺院,削髮為僧,討了度碟,消停幾時,然後往梁國去,豈不美哉?」林時茂道:「此論甚高,但這裡近處寺院,大概廝認者甚多,或看破時,反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靜的寺院方好。」杜悅一面勸酒,笑道:「小人有一親弟,自幼出家,在澤州析城山成湯廟側首問月庵內為僧。這庵甚是僻靜,此去卻是順路,數日可到。自小人問軍之後,彼此並無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爺同去那裡訪問,一來為老爺大事,二來就探望舍弟一遭。儻或在時,就彼削髮技剃,甚為便也。」林時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二人商議已定,叫蒼頭收拾杯盤,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雞鳴起來,別了店主,一同往東。隨路而進,夜住曉行,不一日,已到澤州析城山下問月庵前。林時茂舉目看時,真箇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見:

松篁交翠,灣一帶流水小橋;殿角巍峨,顯幾處鐘樓古剎。門臨山

岫,隔溪每聽野猿啼;址靠崗巒,絕頂時驚斑虎嘯。伽藍殿樹懸薛荔,梵

王宮爐噴旃檀。兩廊彩壁畫菩提,倒座觀音隨龍女。經翻貝葉,禪床老

衲響全鈴;花供優曇,精含沙彌稱佛號。果然景緻清幽,須信一塵不

到。不聞貴客來相訪,惟有僧敲月下門。

當下三人徑進山門,只見金剛殿上,有一個小頭陀掃地。杜悅問道:「小沙彌,動問一聲,寶庵有一位永清長老可在么?」小頭陀道:「永清師太在禪房裡打坐。」三人聽說,不勝之喜。杜悅道:「相煩你通報一聲,說是一個姓杜的弟兄,特來相訪。」小頭陀丟了掃帚,忙進禪房通報。這永清長老聽得,即忙出來迎接。見了親兄杜悅,十分歡喜,笑顏可掬。請二人進禪堂內相見,禮罷坐下。兄弟間別十餘年,一旦相會,免不得敘些寒溫,說些離別相念之意。當下永清長老分付辦齋管待。問杜悅道:「這一位道者是誰,與兄同來光顧?」杜悅道:「我正為這道者特來見賢弟。這就是高丞相部下鎮南大將軍林爺。」永清長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問道:「林爺正好享福,為何這般打扮做雲遊的模樣?」杜悅即將林時茂出家情由,細說一遍。永清長老道:「原來林爺為這個緣因。既要出家,貧僧敝庵,極是僻靜,人跡罕到。況貧僧還有幾張空頭度牒、抄化文憑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爺齋佛削髮便了。」林時茂拱手稱謝。當日晚齋已罷,各自安歇。次日,永清長老辦齋供佛,看經誦咒,林時茂跪在佛前,摩頂受戒。削髮已畢,長老代取法名,名為太空,別號澹然。即將空頭度牒一張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憑路引,俱付與林澹然收了。

在庵盤桓了旬余,林澹然思欲投梁,即便告行。永清長老弟兄二人,苦苦留住。又過了數日,林澹然辭長老堅執要行,永清長老和杜悅款留不住,只得辦齋送行。永清長老捧出一條熟銅打成的禪杖,一領緇色褊衫,一頂純綿頭褡,一個金漆缽孟,笑嘻嘻道:「這條杖子卻也古怪,兩月前有一禪和子,長眉赤腳,來此掛搭齋供,臨去時道:『無以為謝,願留此物。』貧僧再三不肯受,他道:『權且收下。日後可轉法輪,施與一個蓋世英雄,佛家領袖。』不想今日卻好遇著尊駕,正是法緣,伏乞笑留。」林澹然收了,稽首稱謝。杜悅又贈白金二十兩,以為路費。林澹然道:「老師所賜,小僧不敢不領,老丈之贈,決不敢領。既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悅道:「些須之物,不足以報大恩,聊為路途薪水之助。」林指然堅辭不受,杜悅亦不敢強,道:「既然不收薄禮,小人相送一程。」林澹然道:「如此足感厚意。」當下拜辭永清長老。林指然道:「日後得有進步,必不忘吾師大德。」永清送出山門,稽首而別。

林澹然同杜悅、蒼頭三人,一齊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內地方萬善鎮前,三人腹中有些飢了。見一村店,酒旗招揚、三人進店裡坐下,叫酒保拿酒來。這酒保燙熱兩壺酒,鋪下些魚肉菜蔬。三人正吃之間,杜悅忽然淚下。林澹然道:「杜公為何垂淚?」杜悅道:「小人非為他事悲傷,一來今日與恩主拜別,老朽年近七旬,風中之燭,朝不保暮;不知與思主還有相見之日否。二來老朽止有一子,名成治,頗讀兵書,亦通武藝。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國投母舅麾下,圖一個進身,誰知去后古無音信,十餘年不見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懷悒怏。有此二事繫心。所以慘切。」林澹然道:「俺為僧道的。雲遊四海,與你雖然暫別,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遠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於人后。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為梁朝什麼官職?」杜悅道:「妻弟姓傅名惲。向來聞得人說守邊有功,官為總兵統制,鎮守南陵郡,管轄十三州、四十五縣軍民。到梁朝問時,便知端的。」林澹然道:「既如此,老文不必慘切,快修書一封,待俺帶去,慢慢訪問令郎消息。若遇得機會送書與他,必然回來父子相會。」杜悅拭淚稱謝。即借店主筆硯,寫了書,封固已畢,送與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承君相送,已是數日,足見厚情。就此告別,再留後會。」杜悅算還酒錢,蒼頭挑著行李,馱了禪杖,三人走出店門。行至三岔路口,杜悅道:「今此一別,實覺心中戀戀不捨,未知何日再相會也。」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憂鬱,以傷天和。相會有期,即此告辭。」二人垂淚而別。

話分兩頭。卻說高歡一連數日不見林時茂來參,心下疑惑,差值日虞候往參府衙門查問。此時參府軍士一同虞候進高丞相府中回話,呈上文書。高歡拆開放在案上,細細展看。書云:

部下末將林時茂薰沐叩首狀上大思主明公大王麾下。竊以茂乃一

介征夫,常蒙國士之遇;區區武弁,更叨提拔之私。學不請於韜鈴,身不

通乎謀略。常懷垂轡之情,未效銜環之報。數茂之罪,擢髮難窮;感王

之恩,粉身莫罄。茲者茂有眷屬,系瓜葛之至親,遠處遐方,嘆鱗鴻之久

絕。欲行一心探訪,敢惜半載途遙。意欲叩別軍門。恐妨靜攝;遽爾潛

離政府,罪律難逃。錐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狀上,統冀

垂憐。回首故鄉,可勝眷戀。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將林時茂狀稟。

高歡看畢,失驚道:「林總參去訪甚親?為何有數月路程?汝等可知道么?」軍士道:「參爺臨行,只說這親住得囗遠,不曾說什麼地方去處,小的們故此不知。」高歡發付軍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鎮南是個知機烈士,慮那畜生尋他釁端,故此不辭而去。可惜沒了一員智勇足備的大將!」心下鬱鬱不樂。部下將士一齊稟說:「林鎮南此去,多分投於梁國。我這裡軍情虛實,他盡知之,況他智略過人,勇力蓋世,若為梁朝所用,異日為患不小。丞相可速差精騎追趕轉來,免生後患。」高歡道:「汝等不知。這林時茂為將,隨孤多年,遇戰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鯁直。想他此去,不過是知幾隱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為不忠之人?爾等毋得多言,孤自有處。」眾人無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歡將林時茂辭官探親之事,面奏魏主不題。

卻說林澹然自與杜悅分別之後,同蒼頭向上往東南進發,迤邐行了數日,一路無話。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飯店安歇。次早蒼頭正欲挑擔出門,林澹然道:「向上慢著,俺有句話與你說。自你隨俺以來,勤謹老實,眾仆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帶你出來。如今俺已為僧,況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僕從同行,甚為不便。今日與你分手,拿這行囊過來。」蒼頭雙手遞過皮匣,林澹然取出兩封散碎銀兩藏了。次后只取禪杖、缽孟、褊衫、便服,余者金銀財物,盡數交與蒼頭道:「不是俺今日無惰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紅塵,便要雲遊天下。自此之後,你當隨便揀一個好去處,將此財物,買些田產,自耕自種,足以養老終身,不必記念俺了。」向上聽罷,拜倒地上,放聲痛哭道:「小人自從老爺收錄之後,養育深恩,未嘗忘報,今日又賜小人許多財物。老爺今日孤身出外,野店風霜,路途勞苦,正當小人跟隨伏侍,雖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無怨。何故老爺今日不用小人?畢竟還要隨老爺同去。」林澹然道:「俺主意已定,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須啼哭。只是前途謹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說罷,手持樣杖缽盂,背馱包裹,出門欲走。這蒼頭苦痛難禁,趕出門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淚,假意發起怒來,喝道:「可惡這廝胡纏!」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幾拜,起身挑擔,滴淚往西而去。

林澹然獨自一人到武津關口,即是戰國昭關,伍員適陳處也。守關吏見是個遊方僧人,也不甚盤詰。況林澹然又有度碟、抄化文憑路引,大落落地徑闖進關里。就關口飯店坐下,叫店主辦飯來。店內後生即忙鋪下蔬飯。林澹然吃飯之間,問店主人:「貴境到建康還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師,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礙,惟恐難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蕩乾坤,怎麼難去?」店主道:「我說起來,委實驚心果然駭異。」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鳴,吉凶事全然未曉。

不知店主人說出甚地艱難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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