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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廿年》第6章 大哥
好像自古以來,家中多子女的,最小的那個總是叛逆的。就連太宰治也無法擺脫這個詛咒一樣的東西,作為家中第六子,逐漸生出邊緣人的反叛意識。

前面提到過我那隨性而生的二姨,也許大家還記得,她是家中五個孩子中的老四。身為老四就已經如此灑脫,自不必說,作為老五也就是老么的我的二舅,簡直就是廣闊草原上奔騰不息無人能駕馭的野馬。

雖說是我舅舅,但是他隻大我十五歲,我就算是叫他大哥,從年齡上講也完全沒有問題。當時,這也只是我在心中這麼想,他畢竟還是我的二舅,輩分這種事,還是不要亂了好。

他既非大哥,卻又的的確確是大哥。我還沒上幼兒園的時候,大概是兩歲,他在縣城裡的一所師範中專讀書。那個師範中專可能是因為比較小,校園是和縣裡的一個初中共用的,南邊的校園和兩棟教學樓是初中的,北邊的校園和一棟教學樓是那所師範中專的。值得一提的是,這所初中是全縣城最強的初中,多少人擠破頭或者走後門都要進的。有時候隨長輩們去看望我的二舅,他們就開玩笑的對我說,將來我可能也會在這裡讀書。我聽了他們的話,使勁搖頭,我說我絕對不要在這裡讀書。那時候我還並不知道什麼共用校園的事,所以隻當長輩們說的來這裡讀書是指去那所師範中專,到了後來我才發覺他們說得可能是那所初中,不過到底我也沒搞明白他們到底是說的哪所學校,隱約覺得也可能是那所中專。

至於我為什麼那樣反感這所中專,倒不是因為學歷歧視什麼的,我一個小孩子,就連學校是什麼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自然不會想這麼多。我反感,完全是因為我的二舅。

我童年關於我二舅的印象,大都來自我外婆的口中。每次到外婆家去,二舅總是不在,不過不是上學,應該是在縣城裡和他的「好哥們」一起玩樂,這時候外婆就會念叨著,二舅又和滑鼠他們出去混了。這裡的滑鼠是二舅的一位朋友,我從來沒見過,但是從長輩的口中聽出來,他也是個不怎麼務正業的人,他不讀書了,在井隊上當鑽工,下了班除了睡覺就是和二舅出去上網之類的。外婆也說沒辦法,他根本不聽勸的。

關於二舅我印象最深的事,發生在某天下午,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感受到真實的恐懼。或者叫做最初的恐懼。那天下午,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去外婆家玩,父親騎著那輛銀色的踏板摩托車。晚飯時間,外婆留我們在家吃飯,於是我們也就欣然接受了。因為是夏天,所以一家人在院子裡擺了圓桌,就露天吃起飯來。上幼兒園前的我,一向是不怎麼會自己吃飯的,所以每次都是母親吃完飯之後再喂我吃飯,於是他們在吃飯時我就一個人呆在屋裡玩。二舅那天也在家,他吃飯很快,他最先吃完到了屋裡,我就坐在地上玩,我已經不太記得清楚當時是為了什麼事,我呼喚著母親,但是屋外的母親沒有回應我,然後又因為二舅好像說了些什麼,我哭了起來,這時候,二舅生氣了,對我大吼著,叫我別哭了,當時我就像故意的似的,他越是斥責我我便哭得越大聲,最後幾儘是嘶吼而不是哭泣了。這時候,我的哭聲和二舅的怒吼聲把屋外的人都吸引過來了,母親過來抱住我,安慰著我說不要哭了。母親的懷抱永遠是那麼溫暖和溫柔,我心中的委屈似乎一股腦都冒了出來,我依舊大聲的哭著。

「你再哭信不信我弄死你!」一聲咆哮,是二舅的,

讓所有人的受了一驚。我看見二舅怒目圓睜,走向外公的床頭,他的動作很慢。但是滿溢的憤怒是無法掩蓋的。我仍舊在哭。

「快走,你們快走!」好像是外公說。然後母親就抱起我就往外走,父親走在前面,把摩托車打著火,母親抱著我上了摩托車就走。我在母親懷中往後看了一眼,外公和外婆現在剛才送我們出來的院門口。那天晚上,父親帶著我去了公園裡玩。隔天的時候,聽母親說,昨晚還好走得快,二舅當時是去外公的床頭拿刀,後來好像還拿刀追了出來。

我從那天之後,好像跟失了魂一樣,大約有大半年的時間,我都不敢再去外婆家。母親可能是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經常問我去不去外婆家玩,因為我向來喜歡去,但那之後,每次我都是用「我不想去」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了,母親似乎一直沒發現什麼不對,只是有幾次問我為什麼突然不去外婆家了,我說不出口,依然是用「我不想去」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了。

之後的某一次,母親硬要帶我去外婆家,那一次,我的心結才暫時解開了。

從我為何反感那所學校,從而說了這麼多跑題的東西,實在是不像話。我反感那所學校,說到底就是不喜歡我的二舅,我以為在那裡上學的人全是二舅一樣的脾氣不好又不務正業的,所以我才如此抵觸。

至於他為什麼是大哥,是從母親口中聽來的。二舅在初中時代,就是哥問題學生,當時是住校的,於是家裡人很難管束他。他逃學,到縣城裡去租一個空屋子,然後又到七八十公裡外的省城裡請拳擊教練來,就在這個屋子裡學拳擊和搏鬥。他可不是夢想著做拳擊運動員之類的,單純的喜歡打架罷了。他在學校裡沒少惹麻煩,我外公也是隔三差五就被請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喝茶。有一次,二舅的一個同學說被人欺負了,他二話不說就把人家打了,最後學校執意要開除他,是外公在校長面前賠了多少好話賠了多少笑臉才讓二舅得以留在學校,我不知道。外公那樣高大而壯實的人,小時候輕鬆把我舉過頭頂的人,在我眼中無比厲害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情才說出那些賠罪的話。

就是這樣,憑藉敢打和散盡錢財,二舅成了一幫混混的大哥。

說起來,小孩子應該很羨慕這種當大哥的感覺,但是我卻對二舅沒有任何一點點的崇拜,也許是因為母親溫和良平的教導,讓我不至於跟隨二舅;也許是因為我的天真,二舅那次對我惡言相向,我像其他小孩一樣記下了仇,遵從內心最原始的法則做出了我不喜歡二舅這種作風的判斷;也許是看到了親人臉上的痛苦,外婆不停念叨不停咒罵的滑鼠等等之留,母親苦口婆心勸外婆寬心些的焦急,亦或是外公臉上一直無可奈何的神情,讓我覺得二舅是把最愛他之人傷得最深的。我們讓一眾小弟叫我聲大哥,卻不能讓至親之人露出一絲笑容,二舅大概就是這樣的大哥吧。

那時候全家人都盼著他能早日醒悟過來,但同時又對他的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這也不怪,當時的他,確實是看不到有什麼可以悔改的跡象。

他的悔改,已經是許多年後的事情了。大學自不必說,他是一定考不上的,或者說他是直接沒有考——反正結果都沒差。他的中專畢業證似乎都是勉強拿到的,於是他就理所當然的進入社會了。一開始,他是不打算工作的,靠外公和外婆給些錢過日子,依舊是混跡於各個撞球室之類。後來外公說不再給他錢了,他才打算工作,不過也就是打打雜,端端盤子或者噹噹網管,乾一段時間有了錢就又出去瀟灑,沒錢了就繼續工作。

大概是我上了幼兒園之後,外公說,要不讓二舅當兵去吧,這也是條不錯的出路。可是二舅雖然說是大哥,但卻是個近視眼。頂著一副黑框眼鏡,於是外公就到處奔走打聽,問哪裡可以做近視手術,哪裡做得好些。外公事真的上心這件事,也許對他來說,這是二舅唯一的機會了吧。

大概過了不就,外公就帶著二舅從省城回來了。二舅確實是摘掉了眼鏡,他的眼鏡也確實是很小。

其他的我都不大記得了,隻記得二舅跟我說,做手術的時候他都能聞到眼球被激光燒焦的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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