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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廿年》第4章 收工衣的老太太
「奶奶,洗套工衣。」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對老太太說。

「下班啦?還是像之前那樣,洗一套,明天要對吧?」老太太回答說。

「不,明天我休假了,後天晚上才上班,不著急,後天給我就行了。」年輕人回答說。

「後天要。那就是不著急。」老太太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她從隨身帶的小本子上撕下一片紙,熟練地寫下一個名字,然後把紙片折兩折放進了剛才的衣服裡,然後又從三輪車的車廂裡掏出一個藍色的毛線球,剪下一小節系在衣服的扣眼裡。

做完這些,老太太對年輕人說,「好了,可以了,還是兩塊錢,給你記在帳上了。」

原來這個老太太是來收下班的工人的衣服的,那個年輕人是老主顧了,或者說,這六棟鑽工公寓樓裡的人都是老太太的常客。老太太收工衣來洗,一套是兩塊錢,一開始是每次給錢的,到後來,大家都熟識了,就都記在老太太的帳本上了,一個月或者兩個月付一次。

你可能覺得,這些工人都是些年輕小夥子,怎自己的衣服還要別人給洗?

其實不是因為大家懶,你想想看,要是懶得話能幹鑽工嗎?鑽工的活,可是累,有時候一乾就是半天,大家下班之後隻想睡覺休息,哪裡還顧得上洗衣服。而且工衣還不跟普通臟衣服一樣,上面有泥巴不說,還到處都是原有潤滑油之類的油汙,不費一番功夫是弄不幹凈的。老太太這洗衣服,又方便又便宜,何樂而不為呢?而且也讓老太太掙點錢。

老太太這邊呢,也是井井有條的。收來的衣服,先把主人的名字寫在紙片上塞進衣服兜裡,然後再問這件衣服什麼時候要。如果說今天就要,那麼老太太就會拿一段紅色的毛線系在衣服的扣眼裡,這是要得急的;如果說明天要,那就是黃色的毛線;如果說不急,後天或者之後要的,那就是藍色的毛線。單單憑藉這三種顏色的毛線,老太太就能準時把衣服送回來了。

為什麼我要講這樣一個老太太呢?因為這個老太太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是個很好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溫厚平和的人。她從來不管別人的閑事,也不說別人的壞話,她沒讀過書,面對一些她沒了解過的事,經常說自己沒什麼文化,不太懂。但是她也確實愛好學習,自己拿著以前掃盲用的小冊子,硬是學到了常用的字她都會認會寫的程度。母親我常和我說起外婆的好學,但是在母親眼中,外婆還是很嚴厲的。可能是隔代親吧,我眼中的外婆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善良的老人,一輩子過得也還是坎坷。我的外公因為工作在北方,而外婆就獨自和我母親留在了老家。家裡有幾畝地,要人種的,家裡沒人,於是就只有她和我那時還年少的母親一起種,什麼活都要乾,早起來挑水,做飯,鋤地,挑糞,打掃院子之類的種種,都擔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

她的背上有一道疤,從腋下一直往下延伸到腰部。我曾經很好奇那是一道怎樣的傷疤,但是我怕揭開外婆不願意說的往事,於是一直沒有問。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是我還沒出生時候的事,外婆查出來了肺癌,已經到了中期了,母親的四個弟弟妹妹都說要不算了吧,不要治了。倒不是因為大家都是不孝子孫,而是因為在九十年代,要拿出來兩萬多塊錢的手術費,實在是困難,那時候我我外婆的五個子女只有長女工作了——也就是我的母親,

其他四個,我的大姨在單位食堂上班,小姨和兩個舅舅都還在讀書。再者就是因為醫生的話,說就算做了手術,沒有了癌症,可能老太太也沒有幾年了。

但是我的母親一直堅持著要治,再難也要治,於是就把自己啊存的錢都拿出來了,也跟別人借錢,我父親也出了錢,那四個他跟我母親還只是戀愛關係。總之,最終手術做成了,外婆左邊的肺切除了三分之二還要多,背上那道疤就是這手術留下的。

差不多少了一個肺,因為這個,她後來就不太能走路了,走幾步就開始喘氣,也乾不得重活了。但是她的身體自那之後就沒出過大問題,精神好得很,也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過了二十多年她依然身體不錯,就是牙有些咬不動硬東西了。

命運總是給善良的人苦難,但有時我也想,是不是正因為善良外婆才會熬過這場大病。

我那時候就是個小孩,什麼都不懂,以為人開刀就會死,因為從電視上看的手術場景裡,病人都是跟睡著一樣的。當我聽母親說外婆做了這麼大一台手術後,我就覺得外婆一定是神。

外婆去收工衣,我有時也會跟著去,去的時候坐在三輪車裡,回家的時候,車廂裡已經堆滿了要洗的工衣,我就又坐到一堆衣服上面,外婆總跟我工衣太太髒了,不要坐在上面。可是我從來沒聽過,我覺得是無所謂臟不髒的,我隻覺得好玩。

外婆收工衣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外婆跟每個人都好像很熟悉,每個送衣服來的都是笑呵呵的,外婆也很歡喜,很他們打招呼,聊幾句家常。就算是不洗衣服的,上班的下班的也都會跟她打個招呼。年輕一些的小夥子們還好,那些中年的大叔總喜歡在送完衣服之後逗我幾句,但是我向來是很靦腆,每次都是不知道說什麼,躲在外婆身後,這時外婆也會叫我喊叔叔。最終就是只有我感到窘迫,大家都很開心。

外婆洗衣服的工具,是一台雙筒的洗衣機,和幾個大的塑料盆。她每次都要拿著小刷子,把每件衣服上的油汙地方都刷掉,有時候我說我想幫忙,外婆總不讓我動手,說我做不了,我不相信,直到後面有一次我嘗試了一下,那油確實是難洗,以我當時刷子都握不穩的手勁來說,是不可能洗乾淨的。但是外婆就是這樣慢慢洗的,一直洗,有時候一盆子衣服要洗大半天,一天幾乎就要用掉一袋洗衣粉。

把每件衣服都洗好了之後,放進洗衣機裡再洗一遍就算完工了。一件件衣服掛在院子裡,全是紅色的,在太陽的照耀下十分漂亮,我經常在其中間穿行,弄得全身是水。

後來外公買了一輛電動的三輪車,外婆就把那輛人力的給賣掉了。電三輪依然是藍色的,只不過是淺藍色,-很明艷很好看。夏日的夜晚,外公經常帶著我和表弟去外面兜風,我和表弟在車廂裡鋪了張紙就坐下了,外婆坐在小板凳上。

外婆這個幫人洗工衣的營生,也並不是沒有遇到過困難。有一段時間,在鑽工公寓的門口多了一個收衣服的,是個本地人。一開始她確實是搶了些生意去,外婆也很擔心生意會不好做,但是過了段時間那個人好像就走了。外婆問了問送衣服來的人,他們都說那個人洗衣服不行,一套兩塊五不說,還洗不太乾淨,衣服拿回來上面還有東一塊西一塊的油印子,湊上去問一問讓人受不了。所以還是因為外婆洗的衣服乾淨,她做事的認真,讓我母親習得了,而我又從母親那裡學來了這份認真。

我的外婆就是這樣一個人,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靠洗一套衣服兩塊錢過活的人。

後來長大了,上學了,自己的時間也就少了,見外婆的次數也就少了。兒時她對我的關心,我想回報,可是我確實是向來靦腆,節日之時想和她通個電話都做不到,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生命中也有人告訴我,別愛得太遲,我的一些經歷也告訴我,說愛別猶豫。

人就是很奇怪,明明很愛,卻不知如何開口,明明很關心,卻要裝作若無其事,明明就在嘴邊的話,就是不說出口。都說愛是會在彼此心中感受到的,可是我覺得愛一定要說出口,大聲告訴這個世界自己的心意。

我長大了,外婆也不再收洗工衣了,我漸行漸遠,有時候多想回頭,坐在外婆的三輪車後面,去吹吹外面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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