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蚯蚓落在窗上，都是從車駕的頂棚往下掉，頂棚似乎聚集了難計其數的蚯蚓。夫煌猜測馬車碰到了哪棵樹了。有些地裡的蟲子雨天會爬到高處，應該是從樹上掉到了頂棚上。然而蚯蚓出現得如此之多實屬怪異。蚯蚓排成人手的形狀，在一瞬間全部迸裂，窗上便留下了一個血手印。一大片雨水衝下，血手印剩下一灘殘跡。

夫煌自我安慰道：

「也許是大風把蚯蚓吹擠扁了……」

燕奼喘了一口氣，默認了夫煌牽強的說法。蚯蚓仍舊不停地從頂棚落下，四面琉璃窗越來越是血肉模糊。夫煌總覺得有一個地方不對勁，問燕奼道：

「我們出來多久了？」

燕奼心裏咯噔一下，瞪大眼睛說道：

「我覺得有三刻鐘了，怎麼還看不到官道呢？平時也只要兩刻鐘！何況雨夜狂奔，車子跑得飛快！」

夫煌用力敲打琉璃窗，大叫馬夫：

「怎麼那麼久？！風大雨大，有沒有跑過驛館？！」

「什麼……」

「太久了！」

馬夫隻一走神，在前面帶路的報信人便從視線中消失了。馬夫嘀咕著取下右角馬燈把車子停下，單手高舉馬燈在車子周圍繞行，四面探望。燕奼從左窗跟看到右窗，看到馬夫在一瞬間沒入風雨，其時恰好亮起一道閃電。提著燈的馬夫在閃電下憑空消失。

車轎四面都是嘩啦的流水聲，燕奼板著手指算計，時間極其漫長。二女使生出不祥預感。突然車駕一震，馬匹長嘶拉著車子調轉方向向前猛衝。原來不知不覺中馬夫已回到車上瘋狂策馬，解釋的聲音顫抖而尖利：

「百金牆！！剛剛我們停下的地方，是百金牆附近！！」

百金牆實為骨灰罈。從最早被選為驛館地址的地方起出的上百具屍骸焚化之後，分別被裝入了瓦甕之中。溪谷縣遵照法師的囑咐，未將瓦甕入土，而是為其存放建了一座長廊。長廊常年蔭蔽，一面對著青山溪水，另一面有許多方方正正的格子，那些骨灰罈就擱在格子裏。

大雨不止，馬夫頭也不回地拍打車轎前窗，告訴二女使已經認出路來了。車子前方是個亭子。這個亭子的出現，證明馬車現在確實是在百金牆附近。也證明先前南轅北轍。

匪夷所思，三人心裏都是虛落之極。

車駕正要從亭子邊上經過，馬燈一閃，盯著窗外的夫煌看見了亭子裏的一個黑影。那個黑影一手托著肚子，一手艱難的揮舞。動作和身形看起來正像一個求救的孕婦。怎麼會在這裏遇上孕婦？！報信的人明說了是在驛館，而眼前是極樂谷岔道，兩地相差數十裡。馬匹慢下，馬夫卻緊拽韁繩。事情太詭異，到底該不該停車救人？

夫煌不暇思索，說道：

「停下！救人要緊！」

亭子擋不住暴雨，孕婦渾身上下被淋得濕透。夫煌和燕奼冒雨衝到亭子裏要把孕婦攙扶到車上。孕婦手腳冰冷，女使接觸孕婦的剎那，一股寒意直侵入內心。孕婦更在突然間受驚，「唰」的一下蜷縮到柱子後面。夫煌搶上一步，大聲叫喊：

「我們是醫坊女使！快跟我們走！！晚了大人小孩都要不保！！」

孕婦穿著綾羅綢緞，披頭散髮遮住了面容，幾件掛飾非金即玉，顯然是個富貴人家。興許獨自在亭子裏避雨已有一些時候，其人已經受到了驚嚇。她似乎聽清了夫煌女使的聲音，從柱子後面轉了出來，嘴裏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地說著沒人能夠聽懂的話，緊緊抓住夫煌伸出來的手臂。夫煌冰寒入骨。馬夫手裏的馬燈晃了一晃，孕婦恰好頭向上仰，雨水將她長發衝到兩鬢，露出慘白的面龐。其人兩眼深陷，只有眼白沒有眼珠，是一個盲人。孕婦被扶上車後躺到擔架上，長裙一片殷紅。夫煌靠著多年來的經驗忙活應對。旋即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轎廂內瀰漫開來。

孕婦喘著粗氣，難忍劇痛，發出慘叫，下身有一片塊狀物在淤血中蠕動，跟先前琉璃窗上的蚯蚓迸裂的情形極為類似。

孕婦的肚子裏有不幹凈的東西？！二女使一時不知所措。

車駕跑得飛快，如同亡命狂奔。進了溪谷縣縣城，雨勢便漸漸小了。馬夫不知車內事，拍著窗戶問道：

「大小可都還平安？」

燕奼一驚，愕然道：

「小的不在了！」

夫煌卻搖頭：

「還有一個！」

話音剛落，車頂由後至前嘭嘭嘭急響。車廂裡光影驟閃，車外僅余的一盞馬燈、車內兩盞馬燈在一瞬間全部熄滅。馬夫嚎叫一聲勒緊韁繩，馬車驟然急停。

「嘎吱——」

巨大的慣性使得車駕幾乎變形，琉璃窗嘩啦一下碎成渣子。除了平躺的孕婦，三人悉數摔倒。馬夫摔倒在馬路上，夫煌和燕奼摔倒在車轎裡。馬夫臉色煞白，扭頭看前看後，打著抖說道：

「是什麼進了車轎？」

琉璃窗破了，轎廂裡理應只是灌進了風和雨，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叫人恐懼的東西？！空曠的街巷間或回蕩著孕婦痛苦的呻吟，襯托死一樣的沉寂。僅此而已，似乎並無異常。馬夫或許不過是有了幻覺罷了。

車駕跌跌撞撞地駛進了醫坊。兩個雜役匆匆過來，幫助女使把孕婦送入了救急病房。離開時瞅了一眼前廳草坪，發現馬夫在屋簷下發怔。雨水嘀嘀嗒嗒流下，落在馬夫身上，而馬夫渾然不覺。

雜役將他喝醒，拉進前廳。他敲敲自己腦門，不理人，傻笑著自去門房。

雜役乃琢磨道：

「聽說路上車子出了事……」

「夫煌女使和燕奼女使都沒事，他坐前頭駕車，摔跤跌到地上，說不定正好撞到了腦子。」

「唉！但願歇息一下，明天一早就沒這麼呆了。」

沒料到馬夫在門房裏大叫起來。兩個雜役急忙衝進去查看，馬夫好像已經按耐住自己，指著窗戶喃喃說道：

「手，手，上面有一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