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露宿的有三夥人，一隊二十來人的優伶，一高一矮兩個中年漢，三個健碩的年輕男子，都是入夜後走到一起。

伶人一隊恰好是澶雲郡淮瀧城人，戲班在淮瀧城名氣頗盛，故而郡守大人推薦到京城演出。托郡守人情的福分，在京三個月多是為達官顯貴出演。達官顯貴出手好豪闊，老闆賺得盆滿缽滿。返歸路上碰到進京遞繳公文一樣是折返淮瀧城的公差鐵壹寧。老闆認得鐵壹寧，邀約圍聚露宿。未幾三個年輕男子趕來，也要在此露宿。老闆雖然滿載錢財，想到自己人多勢眾，又有公差捕快在側，也就不以為意。

安然久矣，曾被驚擾的人應該陷入深睡了！席地而臥的三個年輕男子彼此輕推了一下。他們本是附近山賊。一人貓著腰起來，躡手躡腳走近一輛車駕，從車窗往裏面撒了一團粉末。粉末化作淡淡煙霧充滿整個轎廂。估計轎廂裡的老闆已不省人事了，那人鑽入轎內四下摸索，拿起來一個匣子，打開時看到裏面滿是銀票珠寶。正兩眼放光，轎廂裡的空氣忽然有些刺鼻，遂抑製不住張開嘴：

「阿嚏—」

轎廂裡的老闆當即驚醒，一眼撞破行竊，慌忙去搶奪木匣，大叫有賊，聲音刺耳。大聖身邊鐵壹寧旱地拔蔥撲向那駕晃動的車轎，山賊剛好奪了木匣出來，二人兵刃相格，鐺鋃有聲。另兩個山賊上前助力，優伶中數個武生與鐵壹寧同伴分而擊之。露營地刀光劍影呼喝不絕。其間夾雜了那個美艷女子的尖叫。大聖望著亂鬨哄的場面，看到老闆跺著腳叫嚷：

「是他，他們偷了我們的錢！快搶回來！！」

山賊且戰且走。幾個伶人抵敵不過吃了拳腳，在圈外乾吆喝，給衝上前截殺的鐵壹寧和自己夥伴鼓氣。口哨聲響，三匹馬應聲而至，山賊甩開眾人跳上馬背，衝出露營地馳向曠野。鐵壹寧和同伴躍上快馬緊追不捨。勇武的伶人緊隨其後。

「你們幾個白吃飯啦？！也給我追啊！」老闆氣不打一處來，驅趕幾個留下來的武生。

美艷的女子連忙勸阻：

「老闆，山賊狡詐！錢財身外事，留人下來保護自己性命要緊！」

老闆一下子想起了什麼，看一眼蜷縮起來的大聖。這人來得也是突兀，也需提防。

熊熊火光中幽然出現一個身影。眾人於猝然間看到，不由頭皮發麻倒吸冷氣。出現的身影如同一棵會動的矮松，頭尖而扁，扁頭下漏進一些光來，讓眾人僥倖看出它還有個脖子。周身無不是舞動的觸鬚。風把火焰卷向天上的一刻，它的觸爪呼啦啦地沖著天上飄舞。

美艷女子看到了，駭然失色，叫道：

「是它！是它！！」

那物從火焰後一步一塌地走出來，踽踽站到三堆篝火中間。眾人當即看清這是一個把無數條各色長布纏在身上作為衣履的醜陋婆娘。此人臉上汙黑，戴著寬大笠帽，笠帽下鬢髮凌亂，突然舉起空空的兩手。

「……你要幹什麼？！」

「你是什麼人？！」

眾人色厲內荏。

一眨眼，醜陋婆娘竟手舞足蹈起來，毫無韻律和節奏，無板無眼。眾人面面相覷，來者莫非是個瘋婆子？！大聖同樣感到迷惑。

有伶人猛看大聖一眼，叫起來道：

「他們是一起來的！」

「對！他們同時出現！」

這個夜晚不大寧靜，吃一塹長一智，先出手為強，伶人老闆悄悄對武生面授機宜。武生上前二話不說抓住二人，用繩索將二人捆成麻花，就地訊問。瘋婆子咿咿呀呀，說話囫圇不清，舉止瘋癲，看樣子不像是答話。大聖百般解釋，最後說起自己是官宦子弟，但一時拿不出照身牌，隻換來恥笑斥罵。伶人問不出所以，悻悻打了大聖幾巴掌。大聖曾幾何時受過如此凌辱，恨得牙癢癢的，真的是落架鳳凰不如雞。尋思掙脫束縛，認栽溜走。

不多時鐵壹寧和同伴空手而回，告知眾人追入一片林地，發現荒廢的城隍廟，通找一遍不見山賊蹤跡，無奈折回。老闆心痛錢財，捂著胸口差點沒暈倒在地。

鐵壹寧勸道：

「明天我們找轄地官家報案便是……否極泰來，有所失當有所得，老闆也不必過於肉疼。」

老闆一臉的鐵青，說道：

「整個戲班辛辛苦苦三個月，加上一來一回，前後快五個月的吃喝拉撒，我倒倒貼！過於肉疼，肉疼還不夠呢！！他娘的倒霉透頂！就不該和陌生人一起露宿……」

望向大聖道：

「這個玩蛋東西，他娘的還跟我冒認官親！」

上前欲踢兩腳解氣，鐵壹寧急忙將他拉住，勸說明明不是同一夥人，不必牽連無辜。這荒野裡一去一回，車隊裡就多了一個瘋婆子，鐵壹寧遂問明所以，末了查看了下捆綁二人的繩索，安慰眾人幾句，各自去睡。

寅時，萬籟俱寂。

大聖沒有了睡意，東看看西看看，從車軲轆上發現崩裂的一塊鐵片，樣子十分銳利，靠將過去，輕磨幾下割斷繩索。瘋婆子怔怔瞪著他。他示意瘋婆子噤聲，把瘋婆子身上的繩索也解開，將繩索一頭搭在覆蓋了篷布的車駕上，另一頭塞進篝火堆裡。自己無端受辱，怎麼樣都不能便宜了他們！繩索被引燃，很快燒了起來。沒料到更快的是天上突然降下的雨水。雨勢叫人想像不到的短促，如同過路郎君般，唰地一下從露宿地淅瀝而過，淋滅繩索上的火苗。三團篝火仍是熊熊燃燒。

眼前一片氤氳，淡淡的氣流如柔和的浪湧。這樣的氤氳不像是小小雨水能夠蒸發出來的。三堆篝火的中間再次出現人影，來人在氤氳中徐徐落下，鶉衣百結，薄縷飄飄，宛如天外來客。

大聖下意識地看向四周，瘋婆子已不知去向，其餘人也沒有動靜，各自沉睡不醒。天外來客兩手一托一立，手中都是空空如也，單看姿態像極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真假先且不管，大聖撲通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