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年老多病又遭火燒，病榻上的溫秋槿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耳聽生身母親的痛苦呻吟，目睹日本鬼子殘忍暴虐種種惡行，聯想到自己從一個正統國軍團座淪落為整日像走狗一般受人驅使、像瘟疫厲鬼一般遭人唾罵的可恥漢奸，張石栓慚愧不已，心潮難平。煩躁鬱悶之際，他索性從櫥架上拿來一瓶陳年杜康，坐在門外的大槐樹下一塊渾圓碩大的石案旁，獨自一人自斟自飲，一連喝了數杯，仍覺心中不爽，於是乾脆對著瓶嘴豪然暢飲，汩汩有聲，轉瞬之間酒至微醺，於不覺間倒頭石案沉沉入睡。

正恍惚困頓之際，忽聽門外響起「咣咣咣咣」密集有序的敲門聲。張石栓醉眼惺忪地開門，見是他的副官曹蛋向他神秘兮兮地小聲報告說：「報告司令，按照您的吩咐，裡裏外外均已佈置停當，單等『客人』到來，便可一舉拿下！」

「嗯——怎麼說話呢這是？」張石栓大為不滿地手指曹蛋當面指責道，「說什麼『一舉拿下』？本司令一再跟你們講，這件事一定要辦得含蓄縝密、滴水不漏，應該叫『一起款待』，記住沒有？」

「哎，是是，一起招待、一起款待！都怪在下冒失，在下這回記住就是！」曹蛋有所領悟，點頭稱是。

「別隻管獃頭獃腦磨磨唧唧，快到前邊路口給我打探一下，郭副司令前去迎接龍神太君大駕，到這時候也該回來了吧？」

「是，俺這就過去！」曹蛋得令正欲轉身離開，忽見前邊路口閃出一隊人馬，長長一溜大約有七八騎之眾，一路上正不緊不慢、叮叮咣咣朝這邊走來。曹蛋看後忙不迭地連聲叫喊：「來了來了，總算來了！各位太君裏邊有請，裏邊有請！」

原來，龍神親志好不容易設好逼**局，本欲通過火燒張母來達到刑訊逼供、誘敵上鈎的目的，豈料反被張母之子張石栓撞個正著。慘局被攪，龍神親志滿心懊惱但卻難以排遣心火，反倒賠著笑臉虛意許諾為其設宴賠罪，這在一向專橫、不可一世的龍神親志似乎是前所未有甚至絕無僅有的。然而，同樣一向清高、桀驁不馴的張石栓似乎並不買主子的帳，竟然反客為主向龍神親志發出請柬，以慶典補請為名，特邀龍神親志一幫日本軍官前來皇協軍司令部品嘗他在鄉下征糧時順手掠回來的田螺、山雞、烏龜之類的土產河鮮、鄉野美味。

一向狂傲自大的龍神親志雖然略感不妥，但是參照中國人尊卑有序、上下有別的傳統倫理，他倒也覺得入情入理，順理成章。於是，相約在近午時分親率日軍駐伊副司令官大腇奕弘大尉、機槍中隊長龜裴治郎中尉、大隊副官麻瀨釁三少尉，以及軍醫、會計、曹長、翻譯等九個日軍頭目應邀前來赴宴。

張石栓這裏早已安排廚師將所備雞鴨土產宰殺完畢並烹調上桌。龍神親志一行到來之後即被安排到皇協軍司令部後院一棵合抱粗泡桐樹下的小木屋內，按照職位高低次序，在預先擺好的大圓桌旁圍坐下來。

張石栓用眼神暗暗示意曹蛋好生「照應」席間幾位日軍頭目，而他自己則在笑臉相迎，假意奉承的同時，還常借故一次又一次離席，自然而然便引起了駐伊副司令官大腇奕弘警覺的目光。為慎重起見，大腇奕弘示意貼身衛士特意到前院水塘岸邊兩張餐桌旁，向被安排在那裏就餐的十幾個日本憲兵明確部署了安保任務，大腇奕弘則親自對相鄰各屋作逐一檢查，而後專心致志固守木屋，寸步不離龍神親志身邊，而且還時不時總拿一副異常警惕的目光緊緊盯著張石栓及曹蛋等人，自始至終都不敢有半點懈怠。

為了進一步麻痹敵人，有意分散大腇奕弘等人高度注視的目光，張石栓特意從後廚拿來一把鐵鍬，當著眾位日軍的面從屋外古桐樹下挖出一壇號稱封藏十年以上的陳年杜康，搬至席間當眾打開，而後自龍神親志開始，為每位日軍都滿滿斟上一碗，儘管內心藏有一百個捨不得，但從面子上還是含著笑臉慷慨盛請他們榮幸品嘗極其難得的上乘佳釀。

龍神親志當仁不讓端起酒碗，先是輕輕地呷了一口，滋滋有聲地咂巴了兩下嘴巴，而後高高伸出拇指慨然贊道：「嗯嗯，吆西吆西，陳年佳釀大大地好，大大地好啊！」言罷舉碗一飲而盡。

其他日軍見狀，也都緊跟著爭相端起酒碗，抻長脖子搭嘴上去「咕嘟咕嘟」一氣喝下，喝後不忘附和主子，翹指喝彩。

如此這般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當看到眼前鬼子一個個飲酒之後盡皆面色潮紅，兩眼放光，出言不遜，舉止癲狂的時候，張石栓深為他所珍藏佳釀的純度和力度充滿自信；當看到眼前鬼子酒至半酣之後，一個賽似一個狼呑虎咽，海吃海喝，吃燒雞不吐骨頭，吃飯菜直接上手甚至上口的時候，竟使張石栓瞬間看穿了這幫衣冠禽獸的本來獸性和醜惡嘴臉。

照此勢頭，原本滿桌的豐盛佳肴，只在頃刻之間便被吃光喝凈，空空如也，催促後廚接連添加也不濟於事。無奈之下，張石栓暗暗示意曹蛋親往後廚，唆使夥夫應急粗製濫造，以次充好，要麼往鍋裡下菜幫果皮蘿蔔頭，抑或往盤裏直接拚生菜生肉生骨頭，忙不迭一趟跟著一趟往席間輸送。

對於如此冒昧的應急之策，張石栓唯恐會引起鬼子的格外在意而加以怪罪，故而直愣愣瞪大兩眼屏息觀察，暗暗從內心做好隨時挨訓和應急防變的思想準備。而實際上他的這種擔心實屬多餘，因為此時此刻當席鬼子俱都是見生吃生，馮糙吃糙，似乎這便是人之常情、素來常態，故而全無一絲一毫異乎尋常的不適之感。

張石栓直愣愣瞪大眼睛這樣看著，正自內心直犯琢磨，忽然有人從一旁輕輕地扛了他一膀子，轉臉瞄見身旁的曹蛋正在頻頻向他暗拋眼色，順著這眼色，他赫然看到對面席位上的龍神親志正伸長脖子用嘴去啃早已被他舔得精光的花邊磁碟，只聽「嘎嘣」一聲被他咬下大大一塊青瓷碗茬，然後「咯吱咯吱」嚼碎了生生咽下。

張石栓眼神更加直了，就覺「嗡」的一下從他的腦袋瓜裡爭相蹦出一大堆大大問號——是陳年好酒的非凡功用如此豪橫？還是身為司令的龍神親志生就一副異於常人的鐵牙鋼腸……

比照龍神親志左右看看，發現其他鬼子也都如出一轍勾著腦袋盡情啃食各自眼前的盤子碟子還有筷子，後來甚至把桌子凳子，連同靠近餐桌的軍刀槍械一併一塊一塊地啃碎了下肚，似乎大都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張石栓本來已安排好由曹蛋瞅準機會負責將這些槍械偷偷拿開的，這下倒好，鬼子們食慾泛濫上來竟然自己把它給報銷了，如此以來自然省卻好多環節，正該乘機收拾這幫該死的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