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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狼谷》第五章 泥瓦坊無端遭橫禍
懾魂崗上,隨著「砰砰砰」三聲槍響,立時可見張景龍生徒三人腦袋猛然一抖,「鮮血」直流,但一個個面不改色,從容淡定。原來,三人頭上的瓷罐之內裝的俱是紅色液體,三個炮頭精準擊中瓷罐,使得罐內的液體順著彈孔如血一般汩汩流出。

王天乙向王天丙、王天丁和王天戊三個炮頭繼續發令:「撫腿摸襠——」

三個炮頭立馬響應,分別上前試摸三人的腿及襠部,不約而同地向王天乙稟報說,「報告大哥,一個個腿不擻糠,襠下凈爽!」

「嗯嗯,夠味兒,硬朗,不噶咕!」王天乙沖著張景龍生徒三人翹指讚許,連連頷首,然後側臉問詢身後,「不知夫人到了沒有?」

「回王大俠,夫人剛到,站在那廂看了一會兒,方才頭前到拜廳去了!」

聽到家丁這麼一說,王天乙立刻起身把大手一揮,朗聲高喊:「演練告停,前往拜廳!」

王天乙引領眾人來到高崗後部凸岩前面,「噔噔噔噔」拾級而上,路經石屋中廳走廊,示意王天丙將張景龍生徒三人引到右首拜廳,自己則徑直步入隔壁客廳飲茶等候。

這廂拜廳內,在紅臉如盤的王天丙盛情主持下,莊嚴而隆重的新一輪拜師大禮即將按照山寨傳統程序拉開序幕。

已先行進入拜廳的師娘張玉英在王天丙謙恭的攙扶下剛剛坐到上首太師椅上,便立刻引來下首三位生徒關注的目光。

在眾人眼裡,張玉英這個半老徐娘的壓寨夫人,眉目清秀,唇紅齒白,一顰一笑都充滿著誘人的魅力,從上到下幾乎無可挑剔。唯一令人不適的是她那一副冷酷而矜持的表情,給人一種拒人千裡、凜然不可侵犯的強烈感覺。但不管怎樣,既然王大俠把壓寨夫人推到這個位置,作為生徒,他們也只有尊而敬之以禮相拜。

主持人宣布拜禮開始後,首先引導向拜廳上首的祖師爺行禮。

張景龍生徒三人緊隨王天丙的主持節奏,遙對師娘之後的祖師爺躬身三拜。緊接著,在王天丙的主持下依序過渡到第二個環節——參拜師娘。

張景龍代表徒弟三人念誦拜語:「師道大矣哉,入門授業投一技所能,乃系溫飽養家之策,歷代相傳,禮節隆重。今有生徒張景龍、楊馨、謝鍾鋒幸遇名師,願入門下,受業養身,修德正道。當知恭敬,身受訓誨,沒齒難忘,特此叩拜!」

王天丙因勢利導,念念有詞曰:「一拜師道尊崇,利人利德。二拜傳學授業,教化解惑。三拜感念恩師,天地為鑒。」

張景龍生徒三人依王天丙和唱節拍向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張玉英躬身三拜。

在這之後,按照豫西習俗,還要請徒弟向老師進獻「束脩」六禮。由於生徒三人「來得倉促」,經王天丙提示,該環節因故權由張景龍代表生徒三人向張玉英敬茶代之。

之後是學子聆訓。面對張景龍生徒三人,張玉英劍眉高聳,一臉嚴苛,一字一板地大聲念誦道:「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莽輕。藝高莫自傲,不與世人爭。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無德不或與之學,喪禮不或教之武。」

謝鍾鋒念念不忘山下的百姓相托之事,便隨口插問一句:「請問師娘,習武之人是否要解民倒懸,抑惡揚善?」

「此言差矣!」張玉英不屑地瞥一眼謝鍾鋒,板著面孔厲聲訓斥道,「解民倒懸,那是官府的事,抑惡揚善,那是俠士的事。凡夫習武,一為強身,二為自保。作為弟子,豈可妄議!」

眼見生徒似有不服,張玉英緊接著當廳念誦《弟子習武八不可》:「不可輕師;不可忘義;不可逞鬥;不可欺人;不可酗酒;不可賭博;不可戲色;不可無禮。」

念誦完畢,張景龍生徒三人對望點頭,表示遵守,並一起向張玉英躬身再拜,並謙恭含笑地雙手接過張玉英向他們一一回贈的師誼信物——「棋盤石敢當」刻字石墜。至此,拜師儀式宣告結束。張玉英客氣地邀請生徒三人到隔壁客廳,由她的夫君親自陪同一道飲茶,並吩咐王天丁帶領幾個寨丁陪侍。之後招呼其他人等隨她一起打道回府。

張景龍生徒三人在王天丁的陪同下來到客廳,與早已等候在此的王天乙客套地寒暄幾句後分賓主落坐。茶過三巡,王天乙問及歷險感受,張景龍餘悸未消,由衷感慨道:「常言說山石練膽,沙場鑄魂。棋盤山之行,著實使人震懾魂魄,蕩氣迴腸,陶冶心志,提振肝膽。特別是在這懾魂崗,我等三人無不驚出一身冷汗,都拿生命為賭注真真切切地歷練了一把,誠惶誠恐地驚險了一番!請問如此懸奇一個去處,是由哪位高人所創,建於哪個朝代?」

「據傳說創建於明末甲申年間……」

「什麼——明末甲申……」張景龍抬眼望著王天乙微微一震。

「一點不假,山寨裡邊有塊石碑寫得清清楚楚。」王天乙順手接過張景龍遞過來的一杯熱茶深深飲了一口,而後侃侃而談:

「明末甲申年,連年大旱,蝗蟲遮天。李自成率數十萬農民軍浩浩蕩蕩直逼洛陽。官府下令全城動員,共拒闖軍,頑強堅守幾天幾夜,終因寡不敵眾洛城失守。參戰勇士傷亡殆盡,慘不忍睹!先祖王安邦大難不死,竟在黎明時分從死人堆裡蘇醒過來,帶著累累傷痕逃出洛城,慌不擇路地一頭鑽入祈福宮裡,遂藉機向該宮道長請教避災之法。道長送以『天賜盤棋』四個字。先祖王安邦從中悟出『憑藉天險,盤踞棋盤山』寓意,於是聯結本土王姓族人,歷時三年又八個半月,終於築成這座山寨,到我王天乙這裡,足足有了三百多年!」

稍頓片刻,王天乙略微向張景龍傾過身子,眨著充滿疑惑的眼睛輕聲傾訴道:「眼下甲申亂世,吉凶難卜。我棋盤山是該親近共產黨,還是隨著老蔣?張先生想必是通今博古,見多識廣,還望張先生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不過說到兩個甲申亂世,在下還著實略知一二。」張景龍趁著茶興繼續說道:「正如王大俠所說,明朝末年天災不斷,又逢戰亂。陝北白水縣農民李自成等扯旗造反;明朝廷任楊鶴為三邊總督對農民軍進行圍剿;後金兵從東北入侵兵臨京師……與三百年後甲申年間的情形基本相仿:中國共產黨在湖南、江西邊界發動秋收起義;***率軍進入井岡山與朱德會師;蔣、汪先後叛變革命,大規模屠殺共產黨人;侵華日軍赫然製造『九·一八事變』,由此挑起全面侵華戰爭,蔣介石仍死心塌地把槍口對準同胞異黨。」

王天乙心有感觸地接過話題,將兩隻緊攥著的拳頭「嘭嘭」有聲地撞在一起,「——要知道三百年前崇禎帝可是在壽皇亭上尋短見,李自成可是在九宮山上遇的難!」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儘管三百年前後兩個『甲申』極其相似,但由於歷史劇幕的主角不同,演繹出的結果也不一定相同甚至會恰恰相反!」張景龍說到這裡,竟抑製不住站起身來,一拍桌案繼續講道:「據我推測,只要所有中國人扣起手來共同對敵,任何內賊外寇終將被我們打倒,被我們消滅!」

「說得對!咱們就是要扣起手來,共同對敵!」

「張先生講得太好了!簡直讓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

在座眾人交口稱讚,拍手叫好。王天乙則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張景龍,好大一會兒一言不發。突然,他猛一抬手往桌上一拍,大聲喝道:「妥了!啥也甭說啦!」

張景龍等人為之一驚,詫異地望著王天乙。

「走,重上拜廳!」王天乙從太師椅上霍然站起,回望眾人,將眉梢微微一挑,率先抬腳向隔壁拜廳健步走去。

張景龍等人相互懵懂地對望一眼,也都急忙站起身來——雖然有些莫辨高深、如墮雲端——卻毅然決然緊步王天乙後塵尾隨而去。

來至拜廳,王天乙徑直走到張景龍面前,雙手抱拳,一臉誠懇道:「妥了!別吱聲聽我的——在下王天乙誠心誠意拜張先生為師!」

張景龍等人都直勾勾地望著王天乙不知所以:「王大俠,您、您這是……」

王天乙不由分說將張景龍拉坐在上首太師椅上,而後湊到近前一本正經地翹起拇指說:「在下早看出張先生非等閑之輩,也早看出張先生上山不全是為了練武。方才一趟懾魂崗下來,又聽張先生一番闊論,妥!啥也甭說!今兒個我王天乙甘拜張先生為師,誠望先生莫要推辭!」

「這、這個……」張景龍正欲推辭,王天乙搶過話頭說,「都別打岔,還由三弟主持,咱們重來一遍拜師大禮,都給我各就各位,預備——」

「莫慌莫急,王大俠,話既然說到這份兒上,我得把俺的真情實話往外抖落抖落!」張景龍連連擺著手,幾欲離開太師座椅。

「讓本寨主先說三條,恁聽聽中與不中再說不遲!」王天乙再次把張景龍按坐在太師椅上,一個一個扳著手指說:「頭一條,如今兵荒馬亂的,我這棋盤山上正缺一位師爺,只求你隔三差五屈尊前來幫著捭闔捭闔;第二條,我知你等心存大志,公務繁忙,來這兒練武權當強身健體,不需把整份時間放在山上;接下來還有這第三條……」

王天乙正扳著手指講得起勁,忽聽門外傳來粗門大嗓一聲大叫。

「老大快看,後山崖下撿到一隻血淋淋的麻袋。」

隨著話音,在絡腮長髯王天丁的引領下,兩個壯實寨丁將一隻鮮血淋漓的麻袋抬進大廳,而後「咚哧」一下放在眾人面前。由於麻袋著地過重過猛,以致將淤積在袋底的殷紅血漿激得四下飛濺,恰有一團粘稠的血漿徑直濺在王天乙的前額上。

「哎喲,瞧瞧你們毛手毛腳這德行!」王天乙隨手抹去額上的血漬,一把抓住一寨丁胸襟厲聲呵斥,「誰叫你們狗咬耗子,盡招攬這些個破屌事兒!」

「哎哎,大哥息怒!大哥息怒!」王天丁慌忙湊上前去,「呼哧呼哧」喘著氣說,「方、方才兄弟我帶幾個夥計到、到後山巡視,見臨崖邊乞有灘淤血,俺順著血跡往下一瞅,看到半當崖兒枝梢上掛著這隻麻袋,忙用鉤繩拉上來一看,見裡面這人半死不活的,像是……像是姑爺,這就……這就趕緊抬來讓您瞧瞧!」

「說啥——姑爺?!」王天乙聞聲猛然將寨丁丟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麻袋把大手一擺,「那還愣著幹啥?還不趕緊打開看看!」

王天丁當即動手將麻袋打開,立刻從麻袋口處露出一個血跡斑駁的人頭來,儘管其雙目緊閉、全無聲息,但經仔細察看,尚能分辨出相貌特徵。

「姑爺!」

「石憲!」

「你快醒醒,你這是怎麼了?」

在場眾人看後一驚,紛紛驚呼。

王天乙二話不說,徑直走向近前仔細察看,吩咐寨丁端水過來,送到張石憲的唇邊灌下少許,之後用拇指重重地掐在他的人中穴位上,直至看到鼻翼略有抽動,獃滯的雙眼緩緩睜開方才停手。

張石憲竭盡全力緩緩抬起血跡斑駁的腦袋,目視眾人似欲開口,但卻力不從心難以如願,僅從僵硬的牙關裡斷斷續續擠出「素、素花……被、被那昌、昌、昌閻王給……」說到這裡,脖子一挺,竟再度昏死過去。

王天乙及山寨眾人聽後都一臉茫然,不知所雲。張景龍與謝鍾鋒、楊馨對望一眼,遂將昌之公到范園尋釁滋事,張素花因此被囚昌府,以及張石憲隻身前往將其救出,而後歸途離奇走失,張石憲與眼前三人分頭尋找未果一事向王天乙等人簡要述說一遍。

王天乙聽後拍案而起,斷定張石憲所說「昌閻王」應是罪魁禍首,當即決定親率一隊人馬直奔棋盤山下,前往南閻村昌之公莊園「虎口」救人。

考慮到張石憲傷勢嚴重不便與他們一道下山,王天乙令其暫留山上靜心療養。張景龍等人在親眼目睹傷者被移送到專用「診所」安頓停當後,這才跟隨王天乙一隊人馬一同下得山來。

行至棋盤山外圍第一道關隘外面的三岔路口,王天乙正與張景龍等人指指點點探尋前往南閻村昌之公莊園的確切路徑,忽見前面不遠處黑壓壓一隊人馬抬著一頂簡易小轎鬧喳喳地向這邊走來。

及至近前,王天乙側旁的王天丁沖著隊陣大聲喝問:「嘟!對面來的是哪方神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快快報上尊姓大名!」

面對氣勢不凡、列陣以待的王家兵將,早已看清對方面孔的昌之公站定腳跟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哈哈哈哈……前面可是棋盤山寨主王天乙王大俠?俺估摸您八成是下山尋找尊府千金是吧?在下不得不跟您把話挑明:尊府千金就在俺身後這頂轎裡,正要專程送往尊府,沒想到在此巧遇大俠,這就將千金交付予您,我昌之公也便了卻了一片心意!」

昌之公說著,即命人將陣中花轎「吱吱扭扭」抬至王天乙面前,而後畢恭畢敬地含笑致歉,千恩萬謝拱手辭別。

王天乙此時顯然有些不知就裡,急命王天丁掀開轎簾一看究竟。當他親眼看到轎內之人真真切切正是妻侄女張素花時,這才舒展雙眉默然點頭。

轉眼之間,張素花已悄然從轎內鑽出,「噗通」一聲跪在王天乙膝下,淚流滿面,磕頭致歉,並將昌之公如何到范園尋釁滋事,她如何打抱不平被囚昌府,以及後來怎樣被張石憲捨身救出,又怎樣在逃離途中再度遭遇歹徒,趕巧被方才這一幫人離奇營救一事從頭至尾向王天乙等人簡要述說一遍。

王天乙聽後當場訓斥妻侄女不守本分,招惹是非,揚言「再敢不顧家訓,胡作非為,看不打折你的狗腿!」

緊緊跟在王天乙身後的王天丙這時也跟著嚴加訓斥張素花,不依不饒。在一旁觀望的張景龍等人看不過去,紛紛上前好言相勸,懇求再三,最終說服王天乙攜妻侄女回山,妥善安排,自己則乘機就此作別,仍以原路回歸故園。

沿嶺間土路行了二十多裡,張景龍一行三人迂迴進入荒僻沉寂的鶴鳴山村,接連穿過幾條陳陋的村街,徑直來到一所柴門半掩的宅院門前停下腳步。

推開柴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院晾曬一地的泥盆坯胎。掠過盆坯,可見後院臨崖一排三間草頂「窯廈」,分別與三孔陳年土窯一體相連。其中靠左兩孔窯廈分別是泥瓦作坊和半成品庫房,靠右一孔則是門洞封閉、煙囪高聳的老式窯爐。崖腦之上、煙囪周遭藤蔓交錯,雜草蔥蘢,為整個院落平添幾分鄉野趣味與清新氣息。

踏著盆坯間隙,張景龍率先來到左首土窯洞口,向著窯內大聲招呼道:「老五,快出來看看,有客人來了!」

土窯內,正有兩個泥頭垢臉的老漢在那裡忙著陶活。其中一個長眉瘦臉高顴骨的長者是張景龍的五弟、張石憲的父親張景聖,另一個小鼻子小眼、小巧玲瓏的袖珍型小夥是張景聖的妻弟溫金豆。

張景聖聽到喊聲,急忙丟下手中活計走出窯洞,看到張景龍身後兩個陌生人,用一口濃重的豫西土話低聲輕問:「來客?恁、恁是……」

「張伯伯,我叫謝鍾鋒,咱村軲轆壕東頭第一戶就是俺家;身邊這位是恁家石憲同學他老師楊先生。怎麼,才幾年不見,張伯伯真的認不出來了——呃呃,俺姑謝椿香您應該不會不認得吧?」謝鍾鋒自指鼻尖進一步介紹說。

「啊啊,認出來了,認出來了!恁爹恁娘下世老早,從小跟著恁姑椿香長大——你就是軲轆壕出了名的『淘氣蛋兒』。」張景聖忽然想起什麼,向窯廈庫房方向大聲嚷嚷道:「憲兒他娘,快出來瞅瞅吧,軲轆壕『淘氣蛋兒』,還有憲兒他老師都過來看咱咧!」

「哎——來咧來咧!」隨著應聲,很快從窯廈庫房內走出一位滿身粉塵的中年婦女。此人便是張景聖的老伴、張石憲的生母溫秋槿。

溫秋槿邊走邊解下腰間的圍裙抽打著身上的粉塵,迎向謝鍾鋒等人,樂呵呵招呼道:「喲喲!我看看,我看看!當真是軲轆壕『淘氣蛋兒』回來咧!還有這位就是俺家憲兒他老師吧——今兒個剛好俺跟隔壁金豆家擱住磨了點麥子面,俺這就給恁做好吃咧去!」說著,轉身對張景聖大聲嚷嚷道,「瞧你還傻愣著幹啥?還不快招呼客人進窯,俺去灶房做飯去咧!」

「哦哦,看俺只顧說話咧,那,那趕緊進窯吧!」張景聖慌忙伸出泥乎乎的大手向窯內大聲招呼道,「我說金豆,快把場子搗鼓好,『淘氣蛋兒』還有憲兒他老師都過來看咱咧!」

「哎哎,『淘氣蛋兒』回來了?恁都趕緊進來吧!」正在窯裡忙活的溫金豆立馬利索地下手清理出一大塊場地,也跟著伸出泥手將張景龍一行三人讓進土窯內。

這是一孔又高又闊的陳年窯洞。由於頂高,窯洞內有足夠的光源滿足主人照明之需;由於窯闊,窯洞內有足夠的空間滿足主人製作泥瓦所需場地。窯洞正面緊靠右壁處平擔著一塊用於揉捏泥坯的大石案,由於常年頻繁使用,早已被磨得油光錚亮,宛如明鏡。石案後面不遠處是和泥、醒泥、打泥場地,正有一大堆即將炮製好的勁道泥團靜靜地躺在地面,泥團之上還直挺挺插著一根打泥用的大鐵棍。左側窯壁處有一孔不足兩米深的套窯,裡面安裝有一台腳動轉盤陶車,上端面盤之上泥痕依稀,由此可知陶車的主人暫停作業離開不久。

謝鍾鋒故作欣賞地一邊觀看著時下少見的泥瓦設備,一邊暗自盤算如何將張石憲為救女友身負重傷的不幸消息以委婉的方式告知張伯。當他看到對方熱情好客、樂樂呵呵的情形時,竟一時哽咽語塞。於是他極力穩住心神,心不在焉地目視陶車信口輕問:「這台設備是幹啥用的?看上去簡簡單單、泥頭垢臉的,好不好用啊?」

「好用好用,老好用了!」溫金豆急忙用肩碰一下張景聖小聲提示說:「人家都想看你做瓦盆咧,俺給你打下手,你就給人家做這看看!」

「恁還別說,要論整泥娃娃燒窯作瓦盆啊,這方圓十裡八村還真沒人能比得上咱咧!不信,俺這就露兩手跟恁瞅瞅!」

張景聖說著便伸出泥乎乎的大手,從石案上拿起一塊揉捏好的泥坯,瞅準中心隻消一下,便不偏不倚地投放到陶車面盤正中位置,然後腳踩陶車下部轉盤,「吱溜」一下,便將自己一屁股旋坐在對過座位上,而後順手抄起手頭一根滿是泥汙的小木棍,瞄準那個緊隨轉盤快速轉動的小小凹眼,隻一下便將棍頭扣入其中,而後手握木棍狠勁攪動,越攪越猛。當陶車轉盤達到極速時迅即收棍,利用慣性使陶車保持一定轉速。張景聖便在這有限的時間內,用瀝過水的手掌將面盤上不規則的泥團由裡向外平推開來,再由外向裡逐漸聚攏,隨著「吱吱扭扭」一陣噪響,面盤上的泥坯瞬間變成板板整整、油光閃亮的扁圓泥坯,活脫脫一盤倒扣著的光溜溜粉團,倘若用刀切成細條,再澆上些許蒜汁調料,儼然一份鮮嫩爽口的消夏美餐!

接下來,張景聖二指併攏插入光溜溜的泥坯中央,由裡向外用力開拓,只在瞬間便將泥坯變成一口厚墩墩的毛邊泥盆。再用雙手內外合力向上拘拉,厚墩墩的毛邊泥盆瞬間拔高,愈上愈細,宛如一座傲岸的煙囪巍然聳立。他繼續合力向外開拓,「煙囪」漸漸變粗變胖,像一個身材粗壯的半截水缸,四平八穩,威風凜凜。接下來他用幾根手指分別卡在泥缸裡沿、外沿輕輕一勾一扳,泥缸上沿眨眼之間便向外翻捲成一道空心方沿,嚴絲合縫,稜角分明,泛著光澤,透著潤氣,彷彿初出淤泥之蓮房,亦如晶瑩剔透之暖玉。整個作品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伴著一片讚美之聲,張景聖用腳底「嗤」地一下將尚在轉動中的大轉盤穩穩剎住,然後從身邊案頭拿過一根精細的鋼絲,用兩手繃緊,從瓦坯根部用力拉過。負責打下手的溫金豆貓腰伸開兩隻大手,小心翼翼地將陶胎輕輕托起,放在一個瓦製托盤上,然後連同托盤穩穩端起,在眾人一片唏噓聲中,輕腳細步地走出土窯。

接下來,張景聖又現場製作了瓦罐、湯瓶、吊罐子,還製作了兩個用作裝面、裝糧食的特大瓦盆和瓦缸,最後純表演性地現場製作了舀水用的炊罐子,放油燈用的燈柱子,以及飯桌上用來盛放油鹽醬醋的瓦盒子。直看得謝鍾鋒等人連連稱讚,拍手叫絕。

負責打下手的溫金豆也不示弱,他非常麻利地將張景聖製作好的所有壇罐泥胎逐個加裝上提耳、吊鼻,打上花紋圖案,而後一件一件搬到窯外晾曬。

站在一旁一直注目觀看的謝鍾鋒等人,內心依然惦念著張石憲與張素花的吉凶安危,同時又擔心貿然告知實情而對其造成傷害,因而都有些心神不定,心不在焉。

「張伯伯,瞧您瓦盆做得這麼好,一定是花了不少年的功夫吧?您是從啥時起愛上這個行當的?」謝鍾鋒顯然是無話找話,隨口搜尋出這麼一個話題。

「哎哎,要論起這檔子事兒啊,……也不是誰喜不喜歡這個行當,都是俺老張家祖宗八輩兒開好的道兒!」張景聖頜指眼前正嗖嗖飛轉中的腳動轉盤陶車,不無自豪地嘿嘿一樂,「聽老人們說,俺老張家八輩兒祖宗早先從河北清河躲災逃難、拉棍子要飯走到這裡。瞅見那廂半當崖兒有老厚一層紅土,用手一撚挺有韌勁,正好跟上面一層黃土摻和著能做瓦盆,這就放下兩筐行李,在這邊乞尋個破窯駐紮下來。到後來陸陸續續建起這窯爐,蓋起這廈屋,搗鼓出做瓦盆這轉軲轆兒。一扳指頭,傳到俺手約摸都有十幾輩咧!」

「哎哎,要論起這檔子事吧,還得讓俺這個知情人跟恁抖落抖落!」溫金豆不無羨慕地斜睨一眼他的這位姐夫哥,而後當仁不讓地接過話茬說,「本當是他張家祖宗傳下來這門手藝,只可惜一代代越傳越窮,到他爹那一輩竟打算關門改行賣苦力。偏遇上他這個寧折不彎的倔後生,竟敢駕住這窄轍往前趟,誰曾想這一趟就是七八年……到後來恁猜怎著——他不僅穩穩當上了『姐夫哥』,還愣把我先天矮小溫金豆,硬生生拽過來當他的幫工——我呸!算你熊!」

「這些年憑著這點兒手藝活,除了給老人送終外,俺還供倆崽吃喝又上學……」張景聖順著話頭乘興而上,兩眼放光。但突然又臉色一沉,眉心也隨之擰成疙瘩,「眼瞅這苦日子都快熬到頭了,前些天偏又趕上那昌閻王找上門來,硬逼俺給他繳啥子地租咧,一張口就要三百塊啊!」

「你說啥?三、三百塊!咱們祖祖輩輩都在這兒,昌閻王他是憑、憑啥收地租呀?」張景龍聯想到昌之公之前的種種惡行,愈發憤憤不平,大聲咆哮。

「憑啥?還不是憑人家有權有勢、財大氣粗唄!」張景聖頗感不服地撇撇嘴說。

「有權有勢也不能無法無天,財大氣粗也不能不講道理!這地租說到天邊,咱可不能給他繳呀!」謝鍾鋒、楊馨也都大為不滿地瞪大眼睛憤憤不平道。

「那鱉兒撂下話說限期三天!還說『要是不繳,哼哼哼哼……可別怪你昌爺爺不講客氣!』——啊呸!今兒個我扳睄著,硬邦邦可不就是第三天咧!」張景聖說著,不由自主地朝門口方向瞥了一眼,小半天還禁不住滿心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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